鬼節河燈
夜風拂過,楊柳依依,桃葉沙沙作響,庾亭立手中的提燈搖搖晃晃,燈光影影綽綽,皎潔月華與昏黃燈光下,庾亭立仍是往日舊容顏,英氣非常,雌雄莫辨,朦朦朧朧之中,多了三分溫柔。
上虞庾家的長子竟然是個女子?知曉這個消息,怎能讓人不驚愕?馬太守難以置信的看著庾亭立:「原來如此,可是庾家這樣做是為什麼?」
「這個中緣由亭立不便細說,還望馬太守諒解,暫時幫我守住這個秘密。」庾亭立疊掌深深拘禮,半披青絲從身後滑落,隨風而擺。
馬太守沉默好一會答道:「好。」馬太守在上虞也有些人脈,自然明白庾家在上虞是何等地位,庾家老夫人那可是個說一不二的狠角色,庾家既然有意讓庾亭立女扮男裝十多年,那讓庾亭立恢復女兒妝談何容易?
馬太守心中的憂慮,庾亭立都明白。若沒有相知相愛之人,一世孑然她也無所謂,可上天偏偏讓她遇見馬文才,那她怎麼也要爭上一爭。
風動而湖面波起,風起而楊柳舞動,不論如何此心不動。
「我與文才兄兩情相悅,不論如何,我都會與他在一起的。」言之鑿鑿,情之切切,此心永不變。
馬文才和庾亭立一樣,都是倔強之人,只要認定的人和事,永遠不會回頭。馬太守知道自己不論如何氣,馬文才都不會回頭,就如馬文才所說不論庾亭立是男是女,是何模樣,他已經認定庾亭立了。
幸好,庾亭立是女子。他不用擔心馬家香煙,最重要的是不用擔心馬文才會被世俗所不容。
「你是個好孩子。」馬太守看著漸漂漸遠的河燈,他想,文兒有這樣一位知己相伴,夫人也會開心的吧。
「我還要找文才兄一同放河燈,就先行離去了。」庾亭立行過禮,轉身便要離去。
「去吧。」馬太守看著庾亭立忍不住囑咐道,「好好照顧他。」傍晚時是他沒給馬文才解釋的機會,就嚴厲斥責了他,此刻馬文才的心裡定然是不好受的。馬太守知道是自己的錯,可讓他低下身來向馬文才道歉那是不可能的,自古以來哪有父向子道歉的道理。
庾亭立駐足,卻並未回頭:「您心裡是很愛文才兄的吧?莫怪我說話太直,您對文才兄實在太過嚴厲,有哪個孩子是不渴望得到父親的注目關愛的?」棍棒之下的愛,是滿手的傷疤,滿心的傷痕,早已沒了母親的馬文才就是那孤獨的猛虎,只能自己舔舐傷口。庾亭立只要一思及此處,都忍不住心疼。
庾亭立說完便離去了,只留馬太守一人呆在原地,一直以來,馬文才但凡有一點輸給別人,他都對馬文才非打即罵,難道是他錯了嗎?
山上的先賢河畔聚滿了人,山下小鎮上的富春江畔亦是人來人往,明晃晃一條燈河。
「願你再世為人,得一心人,不再被辜負。」說罷陶依依將河燈推入江中,匯入萬千燈河中。
陶依依與黃良玉從未謀面,只從一些細枝末節中了解一二,她是士族大家的千金,才貌雙全的絕世佳人,是個有膽識有智慧的女子,她嚮往自由的愛情,可卻識人不清,毀於秦京生這樣的膚淺小人之手,如何不讓人唏噓。
祝英齊看著遠去的河燈,眸中卻不僅僅只是河燈,透過河燈,他又看見那兒時玩伴,言笑晏晏,朝他揮手告別。
看著手持河燈,神情恍惚的祝英齊,陶依依出言安慰道:「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她想勸祝英齊放下,可她終究是開不了口。
曾經的刻骨銘心,如何能放下?
黃良玉曾是刻在祝英齊心頭的人,她雖已故去,但她在祝英齊心中永遠是兒時那個白璧無瑕的黃良玉。他要是真徹徹底底將黃良玉拋諸腦後,那就不是她愛的那個祝英齊了。
陶依依只希望,餘生歲月里,祝英齊看見這張臉第一時間想到的她陶依依,那樣,就很好了。
「我明白。」祝英齊蹲下身亦將河燈脫手,有些情有些義就讓它隨著遠去的河燈一起永遠藏在心底吧。
祝英齊起身對陶依依道:「夜裡風大,我們回去吧。」
「好。」
天邊一輪圓月高掛,漫天星河皎潔,林海綠原之中,孤鳥清鳴,振翅孤飛,觀景閣孤零零的立在湖邊,與桃林綠柳為伴。
踩著老舊的樓梯拾級而上,木頭髮著輕微的「咯吱」聲響,庾亭立上到二樓,閣內還是老樣子,一方卧榻,一張長桌,一個老舊雕花木櫃,窗檯正對著圓月,滿室月華,白色紗幔隨風而舞。
有細微的聲響從老舊的雕花木櫃中傳來,一片白色文竹花紋的衣角露在櫃門外。
庾亭立走上前去,緩緩蹲下身,將提燈放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打開木櫃。
果然,馬文才就藏在柜子里,緊緊的抱住自己,狼狽不堪,髮絲凌亂,滿目通紅,他哭過了。這個人前永遠風光無限鮮花怒罵的少年郎,受了委屈卻一個人找到這無人的角落,躲在柜子里獨自哭泣。
冰涼月華落在馬文才身上,是那樣清泠傷懷。庾亭立什麼也沒說,她跪坐在地上,替馬文才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髮絲,又從懷裡掏出一方素白巾帕,輕柔緩慢的擦拭著馬文才眼角的淚痕。
馬文才一把摟住了庾亭立,頭深深埋在她的肩頭。脖頸附近一片溫暖濕糯,直到這片溫暖變得冰涼,庾亭立也一動未動。
他的風光得意,她看著;他的狼狽不堪,她守著。
過了許久,馬文才帶著鼻音的聲音入耳:「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庾亭立笑了,輕聲細語道:「路廣元找了整個書院都沒尋到你,我猜,你只可能在這了。不管你在哪裡,我都能找到你。」她握住馬文才的手,那裡的舊傷早已成了一道道的疤痕,深深刻在他的身上,深深烙印在他的心裡。
「幸好有你。」馬文才在庾亭立耳邊低語,說罷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又恢復了精神氣,爬了起來,末了還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他朝庾亭立伸出手道:「走吧。」
庾亭立並未伸手,只看了看他,又指了指腳邊的河燈,帶著小女兒的撒嬌口氣道:「說好了一起放河燈的。」
兩盞還未題字的白絹河燈就擱在庾亭立腳邊,馬文才俯下身去,輕生哄道:「是我的錯,我們現在就去放河燈。」說罷,提起兩盞河燈,未等庾亭立反應過來,一把將她橫抱在懷中,就往樓梯口走。
庾亭立下意識摟住馬文才的脖頸,嘴角是抑不住的笑意,一回頭瞧見提燈還在。
「誒誒…提燈忘記拿了!」庾亭立話音剛落,不知道馬文才踢到了什麼,一個趔趄,還好他及時穩住,這才沒有摔了。
夜深人靜,河面粼粼波光,因為地方僻靜,這一段先賢河裡並沒見著什麼河燈。
馬文才想在觀景閣下放河燈,不知為何庾亭立阻止了他,牽手他的手順著先賢河往下遊走去。
漸漸的便能看見零星幾盞河燈,
沒多久,庾亭立便瞧見了一盞淺熒綠菊花燈,停靠在河邊。
「就在這放吧。」庾亭立停了下來,從馬文才手中拿過梔子花燈,她沒有什麼人要祭的,便在河燈上寫上了自己的願望與期許。
持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寫好了,你也寫上吧,我們一起放呀~」說罷庾亭立將手中的筆遞給了馬文才。
馬文才接過筆,書下心中寄託與願望。而後他們二人並肩,一齊將河燈放入先賢河中。
看著漸行漸遠的河燈,馬文才心中默念:娘,孩兒好想你,想必娘你也看見了,我現在很幸福。他側頭看著身旁的庾亭立,明眸皓齒,神采奕奕,笑了。
何其有幸,餘生有你。
他們二人坐在河邊的巨石上,庾亭立靠在馬文才的肩頭指著點點星空道:「文才兄,你看這漫天繁星多漂亮呀。」
馬文才抬眼望去,滿天星河璀璨:「嗯,很漂亮。」
夜風吹過,絲絲寒意襲來。馬文才伸手將庾亭立攬在懷中,遮擋住那陣陣秋夜寒風。
「我曾聽人說過,逝去的人會化作天上的一顆星辰,守護著自己在凡塵中最珍視的人。我想你的母親必然在這一片繁星之中,正瞧著你,守護者你,她從未離開過你。」
「是嗎?真好。我想那顆若隱若明的星辰就是我娘吧。」馬文才指著東邊的某一顆孤零零星辰道。他的母親就是這樣安安靜靜,溫溫柔柔的一個人。
星辰明月,秋風徐徐。又過了好一會,庾亭立的瞌睡有些上來了,打了個哈欠。
「夜深了,我們回去吧。」庾亭立口齒不清的在馬文才耳邊說著,餘光瞥向腳邊那盞淺熒綠菊花燈,燈里的燭火不知何時熄滅了。她含著睡意起身,大袖衣裳「一不小心」將那燈給帶上了岸。
瞬間,庾亭立瞌睡就醒了。
「哎呀,怎麼把別人的燈給帶到岸上來了?」庾亭立說著正要彎腰去撿。
馬文才先她一步,將河燈撿了起來,一絲驚異從他的眸中一閃而過,他定然已經瞧見了菊花燈上的字,自然也就知道了這燈是誰放的,是放給誰的。
馬太守從未忘記過自己的夫人,卻也從未在任何人跟前訴說過自己的思念與後悔。斯人已逝,後悔也於事無補,誰也沒有資格替馬夫人原諒馬太守。可活著的其他人,不能一生怨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