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淵
第三十一章素淵
「我……我……」我漲紅著臉支吾著,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心中卻道我一個姑娘家若不是第一次來這地方,那才叫一個驚世駭俗呢。
雨霖婞見我被那風月女子逗得窘迫,在旁掩嘴偷偷地樂,我橫過眼去瞪她,她卻又朝我眨眨眼,隨即走上前向那領頭的女子施禮,道:「現下我們三個想向姐姐打聽個事,不知姐姐能否行個方便?」
那女子見雨霖婞一口一個姐姐的,似是很受用,挑挑眉,含笑道:「三位公子是有何事?」
「我們是想知道素淵姑娘今日是否會客?」
那女子聞言,臉色忽然斂了下,隨即攤手無奈道:「幾位公子今天算是來對日子了,素淵今日以畫會友,城裡的大老爺們今兒個都正排隊眼巴巴等著呢,閣子里現下可都坐滿了人,瞧我們,可都被冷落得沒人惦記了。」
雨霖婞聞言,墨色眼眸光波流轉,笑道:「瞧姐姐說的,幾位姐姐花容月貌,堪比日月,瞧了便叫眾人念想。」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個鑲金弄玉的小盒,接著道:「這是城東珠玉軒最好的胭脂,送與姐姐當做見面禮,聊表欽慕,還望姐姐莫要嫌棄。另外,不知姐姐能否給我們幾個討個好位置?」
那領頭女子一把將那胭脂盒接過,細細端詳一番,臉上滿是欣喜。
素來這般愛美的女子,將胭脂珠粉奉為無上珍寶,更何況她們通常不過是哄男人玩樂的,何時受過這般禮遇,這時只怕笑得花都散了,連連道:「公子好甜的嘴,又這般周到,可甜了我們的心坎,這便隨我來罷。只是原先準備的位置幾乎全讓城裡的那些達官貴人們給高價標了去,只剩下素淵的畫案前那張桌子因為幾家爭搶,還不曾決斷,現下便讓與公子三人。」
她又朝雨霖婞眨眨眼,道:「那些男客拿了錢過來玩樂,卻何曾顧及我們的喜怒,也只有公子這般好,只是這回公子瞧完素淵,可別忘了我們姐幾個啊!」
雨霖婞躬身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在下定不會忘記姐姐大恩。」
這兩人一來二去,客套得慌,我瞧得不由在旁咂舌,妖女哄人的功夫,這俗世上恐怕再無人能出其右了。
卻說那領頭女子歡喜地收了胭脂盒,便殷勤將我們引入風月閣廳堂。進去后,但見裡頭人流如織,廳堂兩邊則各有四排桌椅,衣著體面的男人們列坐其中,門外一些沒有錢買不起位置的男人也都伸長脖頸,站在門口朝里張望,只願等下分得半分風月。
廳堂四周圍欄則俱都用輕紗相連,宛若身處霓裳之境,中間最裡頭擺放著一張墨色雕花長案,鋪著流雲錦綢,上面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我們走過去,在指定的位置相繼落座,霎時廳堂的男人目光齊刷刷地朝我們這邊投射過來,似是在訝異這等風水寶地到底是被何人給佔了去,我聽力極好,隱隱聽到幾個聲音在附近嘀咕,其中一個粗粗的嗓音道:「哎喲,這都是些個什麼人,佔個這麼好的位置?」
隨即一個聲音接道:「哥哥你瞧那戴面具的,身形裊娜,實打實的便是個好人兒,那旁邊兩個,也是個玲瓏的主,姿容竟然比這閣子里的姑娘還好些,做男人還當真是個浪費。」
又一個尖細的嗓子笑道:「二哥不曾想你還是個兔兒爺,還好男色?怎麼不上前去勾搭一二?不過你得小心點,那戴面具的小子還帶了把劍,小心等會一下將你給剮了,哈哈。」
幾個聲音來來回回摩挲,聽得我怒上心頭,不想洛神倒了杯酒,抿了口,隨即站起身來,一雙冰雪眼眸冷冷地盯著右方角落正竊竊私語的那幾人,宛若春天的池水霎時凍結,掛了累累冰凌,我坐在她旁邊,隱隱都覺得有了寒意。
角落裡那幾個男人經洛神目光這般一瞥,忽然縮了縮脖子,面上都有菜色,個個在那動也不敢動。
雨霖婞見了在旁笑得花枝亂顫,伸手拉著洛神坐下:「厲害厲害,且叫他們在那滿口胡言!要是本公子出馬,管叫個個嘴巴都得縫得嚴實,扔到城外喂狼!」言罷桃花眼微微眯起,往那角落裡瞟了兩眼,那幾人被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觸碰,身體便和抖篩糠一般,哪敢再行胡說。
「噗。」我捂著嘴差點笑出聲,急忙喝了口酒,掩飾得極為辛苦,雨霖婞那廝見了,則朝我挑挑眉。
接下來,三人坐在前排,隨意吃些點心美酒,用以消磨等待時光,四周吵吵嚷嚷,儘是些男人濁氣,污言穢語夾雜其間,叫人堪堪不自在。
從雨霖婞口中得知,這素淵原是膺城頭號瑤姬,生得好似那畫上的人兒般,且本身又愛畫成痴,舞得一手好墨色,更兼愛好奇特,對一些個古董字畫醉心不已,與別個樓里的姑娘大不相同。男人都是圖個新鮮,見了這素淵,個個都迷得不得了,只是銀子大把大把花出去,卻僅僅得窺佳人幾面,甚至連個隻言片語也不曾撈到。
許是等待的時間有些長了,那邊一個身形壯碩的男人再也忍不住,高聲叫道:「奶奶的,老子等了這麼久,這婆娘怎個還不出來?感情在房裡面繡花?」
頓時滿堂大笑。
這時一個諂媚笑聲自閣樓傳來,只聽一個中年女聲接道:「什麼繡花,素淵姑娘梳妝打扮可得花些時日,何老烏你個莽撞漢子口上也不積點德,當心等下大棒子打出去!」
話音一落,一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搖搖擺擺地掀了簾幕走將出來,搖著花團扇,一副扭捏姿態,正是風月閣的老鴇。真正擦亮我們眼睛的卻是後面露面的一名女子,兩抹黛眉染著淡淡哀愁,星眸里漾著水波,好似春日裡剛剛綻出頭來的梨花,又似扶風弱柳,怕是一個微風便要吹倒了,叫人心裡憐得很。
果真絕色,我心中暗暗贊道。
此時那素淵沿著階梯,慢慢地自閣樓上走下來,滿座的男賓都伸長脖子,眼珠子一個個像生了根般長在她的身上,隨著佳人的腳步移動著。他們先是沉寂半晌,忽而又聒噪起來,嘴裡吐出的,自然不是什麼正緊言語。
只是素淵盈盈驅步走到那墨色長案前,也不說話,我們離她最近,能清晰瞧見她膚若凝脂,臉上斂著淡淡神采,叫人捉摸不透。她朝我們的座位望了一眼,隨即安靜執筆,在那如雪宣紙上勾勒起來,她握筆的手腕晶瑩,看起來雖是柔若無骨,捏起筆來,卻頗有幾分凌厲姿態。老鴇也走了過來,替她研磨,在她旁邊侍候著。
我側過頭,輕聲道:「怎這個素淵都不說話?」
雨霖婞道:「聽人道她原是會說話的,卻不知為何自從到這,便不再開口,聽聞有好事的貴人花萬金想買她金口一開,卻不曾如願。」
「如此人兒,卻不願說話,豈不寂寞得緊?」我心裡惋惜,等得半晌,卻聽老鴇搖搖扇子,道:「好了,各位老爺們,畫已完成,請諸位老爺標價吧!」
那喚作何老烏的漢子擺擺手,不耐道:「又是這套路,老子出一千兩!」
老鴇笑道:「今兒個不是要銀錢,我家素淵只要那口舌價……各位老爺可得抓緊機會,若是哪位讓我家素淵點頭了,今天她的溯玉居可就任君出入了!」此話一出,滿堂的男客都紛紛騷動起來,個個臉上激動非常。
雨霖婞撐開玉扇,道:「媽媽,敢問這口舌價是個什麼道理?」
老鴇道:「就是對著這些個畫說些啥子道理,我反正不懂,你們只管說,素淵姑娘聽著。」話畢,她將那畫軸展開,畫軸上面墨痕兀自未乾,但見青山遠黛,兩隻體態婀娜的神鳥在空中嬉戲,綿綿情意躍然紙上,我一見,便覺眼前一亮。
何老烏瞧了眼,啐了口道:「什麼鳥畫?卻又能當飯吃?那小小兩隻,莫不是兩隻山雞,又怎比得餐桌上香噴噴的肥雞?」
我心中暗笑,這漢子雖是嘴上粗莽,倒是個直言不諱的直腸子,頗為磊落。那素淵也是個好脾氣的主,臉上仍是斂著溫婉笑容,一言不發地瞧著眾人。
只是其他男客嘴裡低低咕噥著,卻沒有人能指出這幅畫的內里一二。
我見狀,站起笑道:「此畫名曰鳳求凰,乃中山玉虛山人的絕筆,指在悼念其亡妻,雖是筆鋒寥寥,素淵姑娘臨摹的這一手,已是得了山人大多神韻。」
素淵望著我微微一笑,眼裡晶瑩,朝老鴇點點頭,那老鴇會意,連連朝我笑道:「俊哥兒好見識,我家姑娘另有一副叫你明言,只是它不是我家姑娘親手繪製的,你且瞧瞧。」說話間,揮手示意,要拿身後的小廝去將畫遞將過來。
男客們此時俱都吵嚷起來:「這小白臉不就識得個破畫,倒得了臉面,老子有的是錢,要多少都出得起!」
老鴇懶得搭理賓客吵鬧,估摸這場景見得熟了,輕手輕腳打開遞過來的黑匣子,從中取出一副老舊的捲軸。
她甫一將那畫軸展開,我便感覺到一股森森冷氣裂空而來,卻見那幅畫有些殘破,上面怪石嶙峋,樹木森森,幾隻烏黑像是猴子的動物在冷月下手舞足蹈,我瞧得冷汗直冒,彷彿被什麼東西給扼住咽喉,一時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旁洛神眸中神色漸斂,墨色雙眸鎖著那副詭譎的畫,朝素淵輕聲道:「《山魈夜遊圖》,此畫沾著地下陰氣,極凶,姑娘本不該留著它。」
素淵俏臉微變,身子也微微顫了起來,忽而朱唇輕啟,聲音綿軟,似那天邊流雲,道:「這位公子,可否隨小女子到內閣一敘?」話音一落,頓時滿座嘩然,料想他們在這閣子里混了那麼久,卻是第一次聽到素淵開口說話。
洛神轉頭朝我們望了眼,雨霖婞趕緊朝她使個眼色,做個快去不宜遲的手勢。
洛神點點頭,朝素淵道:「那承蒙姑娘美意。」
老鴇見狀,急忙朝在座男客揮手:「好了好了,都一眾散了罷,今日這彩頭由這位公子給奪了,各位老爺請各歸各處,該尋誰找誰,媽媽來幫你們張羅!」老鴇態度悠然,全然不怕在場賓客會因著不滿,憤而砸場。原來這風月閣後台極硬,似是朝堂上有人,因而那些男客也不敢得罪,各自吵嚷罵了幾句,便作鳥獸散了去尋其他姑娘。
洛神隨著素淵走後,我和雨霖婞被領到一間上房暫作等候,房間里點著熏香,桌上則香酒美食陣列,我鎖著眉,單手扶住下巴,卻毫無胃口可言。
眼見時間流逝,洛神卻半點回來的音訊也無,腦海里閃過那幅《山魈夜遊圖》,又想起洛神臨走的神色,轉念又想到那素淵姑娘柔柔弱弱的,國色天香的模樣,她和洛神,不曉得現下正在做些什麼?
胡思亂想間,心裡隱隱一陣酥麻,好似某個不曾打理的空地,如今無端冒出些惱人的草來,叫人好生心煩。
「師師?師師?」突然,一隻玉手在我眼前揮了揮,隨即一張俏臉湊過來,陡然放大,我被唬了一跳,思緒被猛地拉了回來。
雨霖婞不滿道:「又走神了,在想些什麼,都不聽我說話!」
我急忙道:「聽著呢,聽著呢。」
雨霖婞勾著眼瞧我,一臉壞笑:「聽著呢,那你說,我說了些什麼?」
我尷尬之極,瞥見桌上攤開的明黃布帛,想起方才雨霖婞將她之前在楚王妃墓里搶走的那幅藏寶圖拿了出來,欲要和我研究上面的批註,便道:「你正說道那北邊的奴馬草原,董少輕重點標註了那處,定是有個不得了的墓葬。」
雨霖婞嘆口氣,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佯裝傷心道:「什麼奴馬草原,那都是半個時辰前的事情啦!」
我一時語塞。
雨霖婞歪著頭,輕輕在我頭上敲了一記:「到底想些什麼?」隨即直直地盯著我,纖眉微微挑起,道:「你莫不是擔心死鬼被那嬌滴滴的小娘子給吃了?」
我一驚,慌亂中將手旁的茶盞給碰翻了,連忙退開身,將那茶盞扶起,眼睜睜地瞧著水流自雕花桌上漫延下來,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你……你個妖女胡說什麼,她們都是女的!再說……再說……」我顫顫指她道。
雨霖婞嘻嘻道:「可死鬼現在是男子裝扮,瞧來郎才女貌的,要是那小娘子瞧上眼,轉身倒貼,這般模樣,死鬼定是難以拒絕呀!」她眼珠滴溜溜一轉,續道:「再說,女子之間,一些事情還是可以做的,不如,我來給師師你示範一二?」
我腦子一時懵了,便見她靠將過來,捏住我的手,一雙如水的眸勾著我,溫熱芬芳的氣息直直地呵在了我的臉上。
我被她那柔軟的手捏著,身子竟都軟了,連忙推開她,滿臉通紅從她身邊脫出,心臟擂鼓般,幾步奔到門口,便急急開門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