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如碧
第三十三章大地如碧
「我的臉,這下可瞧見了?」她忽然淡淡笑了,沒了面具遮罩,玉顏淺笑層層疊疊鋪陳開來,宛若春日最為芬芳柔軟的花。
我畢生,未曾見過這般光輝,一時竟痴了。
「你生得,可真好看。」我呢喃著:「做什麼藏起來呢,這樣豈不極好?」
豈止極好,叫人瞧了,便能足足管上一世。
她神色忽然微凝,眼帘垂下,微闔的眸似隔了一層紗,良久她才道:「你說極好,便好。」我一愣,方要揣摩其中意味,卻見她伸手指著一旁食盒,輕聲道:「芙蓉魚羹,可否一嘗?」
我聞言,笑道:「自然。」取了魚羹出來,碗底此時仍有餘溫,她盯著碗中湯羹似是好奇,道:「這魚羹通透若玉,瞧來叫人歡喜,不知如何得來?」
我道:「取飲酒之魚,切成薄片,配以豆腐作花,中調小蔥生薑,謂以芙蓉。」
她點點頭,我隨即勾了勺魚羹遞到她唇邊,邊喂她邊偷偷在旁端詳,但見她湊近的玉顏晶瑩,眉間硃砂熠熠,似是要滴出血來,一時恍惚,宛若身在夢中,心中惟願永駐此刻,再也不要醒來。
清晨時分,日頭已然掛在東方,我提了雨霖婞所贈的錦瑟,走出王府大門,便見門口一方天地中,墨銀谷的弟子都牽了馬在外等候,而雨霖婞一襲如火紅衣立在一匹檀色駿馬身旁,手中握著馬鞭,撫摸著那馬的頭,嘴裡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我走到她身旁輕輕拍她肩背,她見我來了,笑得燦爛:「師師過來瞧,這馬俊么?你騎下試上一試。」
我見那馬身形俊逸,眼睛烏亮,心下讚賞不已,跨上馬鐙,穩穩坐上馬背,撫了撫駿馬的鬃毛,贊道:「果然好馬,與以往別個真是天差地別。」說話間,卻聽周圍忽然都是驚訝的抽氣聲,雨霖婞獃獃立在我身旁,我腳下一涼,竟是自己的腳踝被雨霖婞的手捉住。
「妖女,你做什麼?」我皺眉,卻見雨霖婞用力一掐我的腳踝,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她卻口中喃喃道:「我定是做夢,師師你掐掐我,我眼睛定是花了。」
「你做不做夢,倒是去掐你自己,卻做什麼掐我?」我恨恨地瞥眼過去,卻見雨霖婞瞪圓了眼,目光鎖著前方,而前面一個素衣女子煙眉皓容,腳步流雲,正朝這邊走來。
雨霖婞指著緩緩靠近的洛神,顫聲道:「你給本姑娘站……站住!」
洛神也不理她,徑自從她身旁擦過,翻身跳上一匹駿馬,捉住僵繩拉過馬頭,嗒嗒地慢步到她身旁,從高處睨著她,淡淡道:「霖婞,膺城離奴馬草原行程極長,莫要耽擱。」說罷,手中馬鞭一甩,清風一般徑自去了。
雨霖婞好半天才回神,手撫著胸口道:「她……她竟然是死鬼?她的面具去何處了?」
我恍然大悟,在旁嘿嘿笑道:「她自然是洛神了,怎麼?妖女,當心你眼珠子掉下來,尋也尋不見。」也一甩馬鞭,風一般地跑了,留下雨霖婞在後面扯著嗓子大罵:「你們兩個混蛋給我站住!還有死鬼別以為長得比我好看你就得瑟起來!本姑娘不是吃素的!你們給我站住!」
我聽著後面被風卷跑的話語,哈哈大笑。
策馬疾馳中,清風拂面而來,但見城中未落盡的柳絮細細簌簌,落了整條街道。抬頭望去,碧空高去,只余白雲悠悠,繁華之景一路倒退,直退到再也尋不見的某個角落。
一個月後。
我們已經在這廣袤的土地上徘徊了一日,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踏足草原,來到這天也碧,地也碧的世界,胸中都被浩大之風灌滿,若是韁繩捉不穩,恐怕要被那乾澀的風給卷到天邊去,手輕輕一掬,地上那碧油油的青草色,似是要從指縫間流將出來。
這場遠離人間的碧色,遠目望去,永遠也沒有盡頭。
雨霖婞取出牛皮水袋,抿唇喝了口,展開手中明黃布帛,皺眉道:「董老兒這圖怎就不畫得清楚些?契沙,契沙,到底在哪?」
我道:「按理從地圖上來看,契沙便在附近,只是這附近反常地起了霧氣,分明是有人設了陣仗,不讓我們窺探。」轉頭看向洛神道:「洛神,這陣你能破么?」
洛神搖搖頭,道:「尋不到陣眼,不可破。」
我胸中難耐失望,極目遠眺之下,卻見碧草深處隱隱出現了一個黑點,頓時大喜,手攏在唇邊大喊:「那邊的人,能否過來一下!」
一連喊了幾聲,那黑點越來越近,待得目力見之,卻是一個身著怪異服飾的虯須漢子策著馬過來,沖著我們咧嘴一笑:「遠方的客人,有什麼事?」
雨霖婞如獲救星,急忙翻下馬背,道:「這位哥哥,敢問契沙族的族落往哪裡走?」
那漢子泛紅的臉頓時一凝,警惕道:「你們去契沙做什麼?」
我頓時心下瞭然,這漢子定是知道契沙所在,只是他似是不太願意他人知曉這個中的蹊蹺,對我們持有戒心。
這時雨霖婞烏黑眼珠滴溜溜一轉,嘻嘻瞧他道:「這位哥哥,小女子從中原來,這兩位是我的朋友。我小時候父母便不見了,現下長大了,聽伯父說他們跑到奴馬草原的契沙來了,便想來尋他們,此行別無他意,我只是想問問他們,當年為什麼扔下襁褓中的我,叫我生受那無父無母之苦……」
邊說著邊佯裝拿手抹眼,聲聲抽泣,嬌柔可憐,口中卻越說越遠,什麼三姑六婆的都給扯出,我聽得頭暈,而洛神臉撇向遠方,權當視而不見,彷彿早已習慣雨霖婞這副模樣。
那漢子哪裡招架得住雨霖婞的勾魂軟語,加上她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將謊話扯得和真的似的,便憨聲道:「俺叫索爾罕,遠方的姑娘,你生得可真美!沒有阿爸阿媽的痛苦,俺是知道的,俺就是契沙族的,俺帶你們去見族長!」
雨霖婞見奸計得逞,笑靨如花,我瞧得扯扯嘴角,妖女你就趁機瞎掰,感情谷主夫婦不是躺在墨銀谷里,卻又什麼時候跑到這北方的牛羊之地了?
雖說妖女奸計騙人不太光彩,不過卻解決了找尋出路的問題。索爾罕在前面帶路,我們的隊伍緊緊跟隨,慢悠悠踏入霧氣深處,眼前都是茫茫一片白色,走得半晌,那霧氣突然之間,似是被一隻大手瞬間撥散了,儼然有另外一番景象冒了出來。
但見忙碌的草原漢子和姑娘來來往往,茵茵碧草上方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氈房,馬匹成群,牛羊滿地,草原上特有的這一方富饒水土,載著歡笑,就這樣呈現在了我們面前。
我們都下了馬,索爾罕道:「俺先去見阿爾真,你們在這裡等著。」他又摸摸頭,笑著解釋道:「阿爾真是俺們族長,什麼大事,都是要去問問他的。」
我們感激地朝他點點頭,他走到不遠處的氈房,卻見那氈房前面立著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頭上纏著緋色頭巾,他不似草原上其他男人那樣被日頭曬得黑紅,生得較為白凈,我心道這莫非是族長,是否太過年輕了些?
那小夥子冰冷目光朝我們這邊劃了下,隨即轉頭朝索爾罕說了些什麼,雖然隔得有些遠,但還是能聽得清清楚楚。
卻聽索爾罕惱怒道:「喀沙!你是什麼意思?」
那小夥子是叫喀沙么?原來竟不是族長。
那喀沙冷冷道:「我什麼意思,隨隨便便帶外人進來,你是想叫契沙和多年前一樣再差點亡族?別忘了你可是契沙的兒子!」
索爾罕大聲道:「俺是草原的兒子,是契沙的兒子,俺什麼時候忘記過?可他們不是壞人!」
「你說他們不是壞人,他們便不是?」
索爾罕氣得直發抖,手捋起袖子,道:「喀沙!拿起你的拳頭,你不喜歡俺,可也不用處處和俺作對!咱們現在就用男子漢的法子解決咱們的恩怨!」他們吵得大聲,驚動了周圍的人,我們見勢不妙,索爾罕竟然為了我們的事和族人吵了起來,急忙奔了過去。
眼見二人劍拔弩張,四周人聲鼎沸,我們此時是外人,這別個族裡的事情卻不知如何插手。正心焦之際,人流卻被分開了來,在場眾人個個臉上都露出虔誠恭敬的表情,隨後,便見一個中年男子慢慢走了出來。
那男子頭戴羊骨頭飾,衣飾著裝華貴,皆不同於尋常牧民,身上凜然之氣環繞,一雙冷眼環顧現場,道:「索爾罕,喀沙,你們做什麼?」
索爾罕頓時泄了氣,躬著身子朝那男子行了個禮,喀沙臉上怒氣未消,卻也態度恭謹。
「說,你們做什麼!」男子厲聲重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