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正的生活,通常不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王爾德
之前周圍一片漆黑,他沒有看見牆壁,還以為是因為這個卧室特別大的緣故。誰知道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房間,而是三面環水的,一面封閉的孤島。在鋼琴後有一個小平台,像是一個袖珍版的碼頭。一艘細長的,威尼斯風格的小船靜靜地等待著它的主人,卻等來了一個對著船篙束手無策的傢伙。王爾德不是沒有和友人泛舟湖上過,但是只要他在船上,想要往左必定往右,想要前進必定轉圈,有別人在尚且如此,不用說他一個人貿貿然把船撐出去的後果了。他用那根長長的船篙向下戳了戳,水面上只剩下小半截,棄船走出去的話就直接沒頂了。
兩年的鐵窗生涯讓他特別厭惡這種被囚禁的感覺,現在唯一出去的指望就是昨晚來看過他的那個婦人了。王爾德站在碼頭上發了一會呆,決定去研究一下那個婦人撿起來的那些紙張,然後再讓她把自己帶出去看《啞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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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歌劇院的舞台上,最後一次排練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一個外面套著女僕裙裝,裡面穿著男人的長褲的女孩站在盛裝的女伶卡洛塔身邊,就像是一朵百合花開在聖誕花的旁邊一樣。她就是剛剛從歌劇伴舞轉職成表演者的劇院新秀克里斯汀。卡洛塔用扇子遮住只在正中塗紅了一點的嘴唇,放聲唱道:「可憐的男人,他還不知道自己受了欺騙!啊啦啦啦啦啦啊啦啦啦啦啦啦——親愛的你雖然不能說話,卻能在丈夫出門的時候安慰我。」她一邊唱著,一邊揮動扇子,做出和克里斯汀眉目傳情的樣子。克里斯汀向她傾身作出迎合的姿態,眼角的餘光一直在往看台方向掃視。現在戲劇尚未開場,一層層的看台包廂空無一人。她閉著眼睛都知道,其中哪一個是屬於『他』的。
只要有『他』在,那個眉飛色舞的卡洛塔很快就什麼都不是了。
我才是被音樂天使選中的人。
她淡淡地微笑著,又低頭和舞台下的一個打扮時髦的男青年對了一下目光。對方馬上一臉痴迷地站起來鼓掌,克里斯汀心中十分安定。
好像是一夜之間,才華,名聲,愛侶,前程,什麼都有了。
從小在巴黎歌劇院長大,她很清楚自己現在的歌喉遠遠凌駕於任何當紅演員之上,更清楚『那個人』的歌聲,要比自己美上十倍。每次聽他的歌唱,就好像有一把大提琴撥動了心弦,低沉時如同海浪嗡鳴,高昂處猛然響徹雲霄。她毫不懷疑只要他公開亮嗓,就連皇家御用的樂師也會黯然失色。
但是七年來,她從未當面見過他。
她叫他導師,音樂天使,守護天使,他從未說出自己真實的名字。
那個人就好像只作為聲音和樂譜存在一樣。
這時候,台上所有演員合唱的「Shame,shame,shame!」(羞恥啊,羞恥啊)驚醒了她,她連忙和卡洛塔一起走到中間,和兩側的演員一起擺了一個造型,幕布緩緩落下,這一場結束了。
那個看台還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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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爾德坐在燭光下,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手下的紙張。餐桌上吃了一半的牡蠣已經被他徹底忘記了。地下室一直暗沉沉的,他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好像只有一會兒,又好像已經過去了一整天。
紙上的那些符號和樂譜,他應該是看不懂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眼睛只要略一瀏覽,就有鋼琴和小提琴的曲調在腦中演奏起來,悠揚長笛緊隨其後,不時還有穿插的鼓聲。
與這些音樂相配的詞句既有五步抑揚格的韻律,又包含了一個故事的起承轉合。到了劇情的高潮部分,詞句契合著音樂,音樂烘托著詞句,光是這麼一看,就覺得唇齒留香。
王爾德十多歲的時候,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書痴。無論是史詩,神話故事,近代詩人的詩集,通俗小說,藝術評論,人物傳記,他什麼都看,囫圇吞棗般不求甚解地一本接一本,並從中感受到無上樂趣。但是年歲漸長,他的口味也挑剔起來。到了自己也寫書成名的時候,就基本不細看書店裡新上架的作品了。因此這種震撼靈魂的快樂,他已經許久沒有體會到了。
故事本身其實很簡單,讓他驚嘆的是劇作者的細膩和收放自如。在他的筆下,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無論其地位尊卑,每個人物都各自有著強烈的個性;而在他的音樂中,這種個性被體現得淋漓盡致。而且這種手法不但沒有讓整個故事變得雜亂,反而把主線凸顯得更加分明。劇作者好像特別熟悉人性中瑣碎,算計,自私,自憐的部分,用誇張的舞台手法表現出來,反而別有一種明快的喜感。
「閣下,我把晚飯送來了。」一個女聲突然在近處響起,「再有一個小時《啞仆》就開場了,我來提醒您一聲。」
王爾德正看到忘情之際,整個人都嚇了一跳。他發現昨晚的那個婦人又出現在房間里,立即站了起來。碼頭上空空蕩蕩,她是從哪裡過來的?
「夫人,」見她放下餐盤,收拾了之前的食物就要離開,王爾德急忙用法語說道:「我想到包廂用餐,請幫我端過去。」
婦人毫無異議,轉身就向那塊遮了布的大鏡子走去。王爾德一看到這面鏡子,就額頭髮麻,脊背發涼。彷彿那張可怕的臉不是長在自己身上,而是藏在鏡子里一般。婦人伸手在鏡子旁的一個鍍金燭台上一扳,鏡子竟然從下往上掀了起來,露出一條長而黑的甬道。她拿了一個燭台架上的蠟燭托放在餐盤上,走進了通道。
王爾德嘆為觀止,急忙跟上。通道里的牆面上也固定有銅雕燭台。見婦人徑直向前走,他學著她剛才的樣子扳了一下,那扇『門』無聲地關了起來。
甬道里有一股封閉久了的潮濕氣味,道路傾斜向上,走一段路還會有一個分岔口。如果不是有人帶路,王爾德只怕不知道會走到什麼地方去。
他越走越驚奇,因為母親喜歡巴黎,從小他們兄弟每年的暑假都是在巴黎度過的,當然也到巴黎歌劇院看過歌劇。誰能想到這個聞名歐洲的大劇院不僅有地面上輝煌的建築,還有這麼多比劇本還要精彩的秘密?
經過了三四個岔口,婦人終於停了下來,又扳了一下牆上的燭台。整個通道頓時一亮。從地下室醒來后就一直在黑暗中的王爾德眼中一下子被照出了淚水。婦人吹滅了蠟燭,引著他繼續往前走。王爾德發現這裡好像是一個演員的化妝間,梳妝台上放著鏡子和一些零碎飾物,他剛剛出來的地方也是一面穿衣鏡。不知道這具身體的原主是自負俊美得別有風情,還是喜好自虐,才會做出這種安排。
他一走到外面,呼吸到地面上久違的空氣,立即下意識地往後縮,用手擋住了臉。婦人回頭看了看他,驚訝道:「閣下,您沒帶面具嗎?」
王爾默默地看著她。
婦人誤以為他心中不悅,急忙說道:「您上個月訂的新面具已經送到我這裡了,我立即去給您拿來。」
婦人推門出去了。王爾德突然聽到外面有兩個女孩子說話的聲音,急忙躲回了鏡子內側。
「克里斯汀,就要上台了,你快點兒。」
「梅格,我去換一雙鞋子就來。」
輕快的腳步聲跑進了房間。王爾德隔著玻璃,也能猜到大約是一位迷人的少女。
她似乎在鏡子前停下了。王爾德一陣緊張,奇異地覺得對方正透過鏡子看著自己。
「導師,」少女輕聲說道:「您來看我了嗎?今天晚上卡洛塔是主角,我演一個男扮女裝的啞仆。您教了我一切,當觀眾為我的歌聲鼓掌的時候,他們聽到的其實是您。和卡洛塔聲嘶力竭的歌唱相比,我多想讓觀眾聽一聽您的天籟之音啊。」
「克里斯汀,你好了沒有?卡洛塔夫人在找你!」另一個女孩的聲音又在門外急急地響起來。克里斯汀伸手撫摸了一下鏡面,又匆匆地跑了出去。
「閣下,您的面具來了。」女孩離開不久,婦人就轉了回來。
王爾德從鏡子後面走出,婦人手裡捧著一個包裝精美的大盒子。他打開盒蓋,裡面鋪滿了細細的碎紙和木屑。盒子很重,但是從木屑中拿出的面具就像一張紙一樣輕。他揭開了面具外的最後一層薄紙,把它戴在了臉上。
面具表面是白色的亞光質地,透著一點淡淡的藍色。放在盒子里並不顯眼。但是當王爾德瞥向鏡子的時候,卻大吃了一驚。
如果說他之前的臉就像面具似得,那麼現在那個拙劣的面具上就貼上了一層真實的皮膚。他臉上的每一個畸形的部分,都被面具完美地修復了。而完好的半邊臉頰,額頭和嘴唇,則完全展露出來,好像這個面具就是他臉上缺失的那一塊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