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光飛逝,窗間過馬,又是一月。
來金陵的第一個夏日,江可芙到底有些不習慣,往年此時,涿郡雖熱,但樹蔭下尚得几絲涼意,金陵城裡,卻連雨水彷彿都是熱的。
時有微涼只是風,少女難得的消停下來,神色懨懨的卧在竹席上,袖口大喇喇的卷至上臂,露出一段欺霜賽雪的皓白。身側,是隨她從涿郡至此的婢女恆夭,正替她打扇。
今日是皇后邀閨秀們進宮賞花的日子,天熱,她不願出門,卻推距不得,離定下的時辰還有些時候,江霽蓮早早的與交好的姑娘一道去了,留她呆在房裡一會兒獨行。
「都說金陵好,就是這般熱死個人的好。」
翻來覆去只覺竹席都帶了些許暖意,低聲抱怨,江可芙起身揮手叫不必扇了,行至窗前從面盆里鞠一捧水在臉上,水珠順著一截藕似的白嫩脖頸直滑進衣領里,終是得了片刻清涼。
「時辰差不多了,奴婢給您梳妝吧。」
在衣櫃中尋了進宮覲見應著的樣式,恆夭拿了梳子替自家小姐挽發。
鏡中少女約莫十四五歲,鵝蛋臉潤白里透出自然的紅暈,黛眉如彎月,杏目似清池,硃唇皓齒,靡顏膩理,輕輕在鬢邊插上一朵珠花,恆夭覺的,若非自小一起長大見著她□□上樹,上房揭瓦,自家小姐只要不開口,是能唬住許多人的。
出門與江司安打了招呼,垂下馬車的帘子,聽著車輪壓在青石方磚的滾動之聲,出永安街,過祥安路,行至慈恩街,皇城大門就到了。因只傳召各家閨秀,婢女不在進宮之列,故恆夭留在外面,一粉衣宮娥款款走來,問了姓名,替江可芙引路。
禁宮中。
朱紅宮牆夾道矗立,一眼似望不到頭。才從坐得人氣悶的馬車下來,江可芙兩頰還泛著紅,雙手交疊胸下難得規矩的走路,一對眸子卻骨碌來骨碌去,四下打量。
「宮裡不比外面,小姐玩樂也需注意分寸。前面就是御花園了,小姐請。」
宮娥走在前面,出言提醒一句,轉過宮道一角,邁過一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
亭台樓閣,玉宇瓊樓,怪石堆砌的假山都帶著江南獨有的鐘靈毓秀,各色卵石鋪就的小道蜿蜒向前,一片柳綠花紅。遠處臨水而建的紋彩畫廊里,依稀可見幾個衣著鮮艷的女子,似是在一處笑鬧。
風送荷香迎面,水鳥從水上低低掠過,躬身與宮娥道聲謝,江可芙舉步踏上畫廊。
臨水的風涼爽,稍稍減去面上心頭幾分燥熱,見江可芙近了,說笑聲漸止,素未謀面的閨秀們瞧著這個同樣眼生的姑娘,眸子裡帶著疑惑。
江霽蓮和幾個閨秀去另一角的亭子里坐著,沒她引見,她們也想不出面前的嬌俏少女是傳聞里粗野的江家大姑娘,直到江可芙一福身,有模有樣的自報家門,一幫姑娘們大驚失色。
「姑娘就是江可芙?啊,在下吳姝思,家父大理寺少卿。」
吳家大姑娘吳姝思是個中翹楚,先回過神來,不著痕迹打量來人,言語客氣,但一雙美目中已帶了兩三分不易察覺的的輕蔑。她原以為是哪家不常出門的嬌小姐,原來是她。規矩站著倒像個樣子,但江霽蓮縱使誇大其詞,這江可芙也不見得與傳言迥乎不同,怕是個繡花枕頭,只一副皮囊還能看得過去。
心知自己在京中名聲不好,面前言語客氣的姑娘眸子里也帶著疏離輕慢,江可芙同樣客氣的道聲「正是」,就坐在畫廊另一邊,專心吹風。
馬車上暈暈乎乎的勁兒還未完全消散,她也沒心思硬要融進她們的圈子。輕輕搖著扇子,江可芙垂眸,手指勾勒著裙上的花樣。
「我還以為長姐不來了。」
只安靜片刻,一華服少女被擁簇著從另一頭走來。江霽蓮站在少女一側,與江可芙打了招呼,旁人已起身行禮,道聲「郡主安」。
「郡主安。」
看衣著知道少女身份不低,但終歸不識得此人,行禮也慢了半拍,待江可芙起身,少女挑剔的目光已將她掃了幾個來回。
「江可芙?」
「是。」
「聽坊間傳聞時我就不喜歡,如今一見,更是讓人生厭。」
尾音上揚,帶著生來的優越,江可芙微微蹙眉,也不知自己怎麼觸了這位的霉頭,卻見少女輕輕拍拍身側江霽蓮的手,已看向別處不再理她。
「姑母片刻就來。你們都別愣著了,準備準備迎駕吧!」
少女拔高了聲音提醒,轉身去拿身後婢女托著的紅漆茶盤裡的茶盞,正想著這郡主是有多易口渴,還沒回過神來,江可芙已被茶水潑了一身。
「呀!江姑娘,對不住,我真是沒拿穩!」
茶盞不大,只濕了一邊衣袖與下擺,但夏日衣服輕薄,只濕了衣角,也是有礙觀瞻,回想起適才那直愣愣潑過來的動作,這郡主還真是連裝都懶得裝。江可芙算是明白了,這是與江霽蓮交好的替她整自己出氣呢。
「無妨。」
對面是皇親國戚,江可芙氣不得。
「可姑母就要到了,這樣屬實見不了人。這樣,我這些日子都住在宮裡的琴悅閣,珠圓,你帶江姑娘去那裡換件我的衣裳吧。」
不解潑了自己怎麼還要給台階,但這衣裳確實沒法穿著見皇后,福身道謝,江可芙隨那叫珠圓的婢女去了。
出了園子,見日頭漸漸升高,縱有清風拂面也再難消減燥熱,江可芙又覺有些頭暈,可珠圓彷彿不懼炎熱,腳下步子飛快。
初時走寬闊宮道不顯,後來卻進了狹小的偏道,一連穿過三個小園,一處竹子茂密處,江可芙險些跟丟了,卻不知那琴悅閣到底在哪個犄角旮旯。
走過不知第幾個月洞門,又是一處曲折迴廊,江可芙腰際的翡翠禁步突然掉落,俯身拾起想叫珠圓等一等她繫上,抬眸,那抹身影已不見了。快步行至廊子轉口,也未見人影,垂首將禁步系好,江可芙無奈一嘆。
未經歷過此等事,但她不蠢,潑茶不算什麼,那郡主是想她在宮裡找不到路呢。屆時與皇后說自己不守時,確實也無傷大雅,但在皇家眼裡,她就是徹徹底底的失禮了。
「今日大概也不宜出門。」
感慨一句,江可芙努力回憶起來時的路,但暈乎乎的不知東西只跟著亂走,她委實想不出什麼,只出了適才的月洞門,就不知打哪兒過來的了。
少女本懼熱,今日又是個不錯的艷陽天,上面一個大火爐烘烤著地面,只能回那廊子尋陰涼,然後扇著手中團扇,等一個過路宮人。
適才潑濕的地方已快乾了,只是帶著茶葉的清苦味,此地偏僻,一時半刻等不來人,江可芙索性挽起一截衣袖。一陣卷了竹葉的穿堂風忽然吹過,片刻清爽差點兒讓她笑出聲,然而嘴角剛剛翹起,她就慌忙低了頭。風讓人開心不假,可是,除了竹葉,還送來個人。
李辭才從宮外回來,知道御花園裡都是各家閨秀,便來歲寒閣尋個清凈,怎料轉過廊子一角,就見一個少女已先他一步佔了此處,面朝轉角任由清風吹起額前碎發。似乎本是要笑的,卻因忽見生人,強行將帶著愉悅的嘴角壓下去,低了頭。
不打算上前,李辭只是覺的好笑。宮裡還有旁的地方,孤男寡女共處一處實在失禮,轉身欲走,身後卻傳來一聲脆生生的「公子且留步。」
坐在此處,等的就是來人,江可芙不識得李辭,看服飾猜到是個殿下之類的人物,雖有衝撞貴人之嫌,但已管不了那些,當即上前兩步,盈盈一拜,說自己在此處迷了路。
天熱都顯在臉上,少女兩頰緋紅,福身低眉垂眸間,李辭只覺有幾分熟悉,待要開口,卻冷不防瞥見少女鬢髮上的一片竹葉,想是剛才風吹上去的,也不知是不是曬得昏了頭,竟鬼使神差的伸手要替她拈去。
未等到回答,江可芙微微蹙眉,抬眸想與之對視,卻瞧見對面人怔怔的看著她伸出了手。瞳孔驟然一縮,不暇思索,當即伸手扣住李辭手腕。
「你做什麼!」
「...你頭髮上有竹葉。」
不及反應,被抓個正著,出手敏捷的彷彿一個練家子。李辭被江可芙反應弄得愣怔,片刻,才吐出一句解釋。
腕上柔荑驀的一松,江可芙面上有些尷尬,自己伸手摘了竹葉,貝齒輕咬朱唇,瞥一眼李辭之後,又默默看向了別處。
「抱歉。」
她本就有些身手,察覺被冒犯了也不會只是躲閃,更喜歡先下手為強,所以下意識就出手抓了李辭手腕。靜下來回想只覺的自己反應未免過激。
「是我唐突了。不是要去御花園么?走吧。」
見少女被汗水黏了碎發的雪白脖頸彷彿也染了頰上的紅,李辭不自然的輕咳一聲,轉了話題。不方便多問,但御花園與歲寒軒相隔甚遠,只想想也知道江可芙是被整了。
「這路迷得倒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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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圓:想甩掉個人真費勁。我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