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終於見到你了(8)
「你不是知道嗎?」譽雪樓說。
這個問題,軒轅王不敢回答。
他確實知道,可,這叫他如何回答?
如果說之前他還抱了一絲期望,譽雪樓能看在他父親將死,又受了他的蠱毒折磨的份上,好好的放下;那麼,在幾個時辰前,他表現出的對師大人一家的不諒解,便戳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罪魁禍首,就是他身後的這個人。
哪怕知道原委,譽雪樓至今也沒有原諒師大人,又怎麼會放過他的父親呢?
「他已經快死了。」軒轅王說,語氣中,帶著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哀求。
「但還活著,不是嗎?」譽雪樓說著,又上前走了幾步,目光冰冷,「而且,還能死得體面、萬民同悲。」
而他的父母,卻是屍骨無存!
就是他,覬覦他的母妃還有這大好江山,一把大火,讓他從天之驕子於一夕之間父母同喪,成為徹頭徹尾的孤兒,還要眼睜睜看著這位偽君子道貌岸然地當著天下人的面念著悼詞,故作慈悲!
他現在躺著的,是由他一家人還有無數前朝老臣血淋淋的屍骸堆成的屍床!
憑什麼,他就能壽終正寢呢?!
「玉哥兒,你聽我說,」軒轅王還在做最後的掙扎,「我早就安排好了,只要父親去世,這江山,就會名正言順回到你手中,我不想為他辯解,只是無論如何,他也是我的親生父親,我能接受他死去,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殺了他!」
他說的這些,譽雪樓剛剛便在師雲崢那裡聽過一遍了。
原本越過他看司馬老賊的目光終於落回軒轅王身上。
「呵。」
一聲輕笑,帶著輕蔑。
譽雪樓似從未認識過軒轅王一般:「讓我,以六殿下的身份繼承你們司馬家的皇位?」
他這話一出,軒轅王的身體頓時就僵了。
「你、你知道?」
「司馬軒轅,我從前只當你迂腐,卻不知你愚蠢到如此地步!」譽雪樓厲聲呵斥,「你以為,一個皇位,就能讓過往發生的一切一筆勾銷,讓那些曾經為我而死的,為這個天下而戰的,都能安息嗎?!」
「我……」軒轅王戎馬一生,他比誰都清楚,那些逝去的生命是如何沉重。
如今所為,確實是私心。
「你讓開。」
說話間,譽雪樓與軒轅王已只有一步之遙。
他的長劍劍尖指地,兩人四目相接,一者毫不退讓,一者掙扎不屈。
「我不能……不能讓你過去……」傷害我的父親。
一道銀光閃過,軒轅王刺得雙眼一閉。
「撲哧!」
是利刃刺入肉體的聲音。
一股血氣,給這本就氣味雜陳的房間里又添上了一份花色。
「滴答……」
鮮紅的血,順著劍刃往下落。
軒轅王緩緩睜開雙眼,看著眼前毫無表情的軒轅王,喉間已緩緩泛上一股腥甜。
他,卻笑了:「好啊,你殺了我,殺了我,我就看不見你動手了。」
譽雪樓的長劍,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胸膛,他毫無抵抗,在說完這句話后頹然倒地,長劍也順勢從他身體里抽了出來。
可惜,他這樣的自殘換來的依然是譽雪樓視若無睹。
他越過他,就要朝『龍床』而去。
「!」
他的目的太明顯了,顧不得傷,軒轅王連忙伸手抓著他的衣擺:「求你,因為你的蠱,他已經生不如死了,你不要動手,好不好?」
軒轅王此舉並不是要替他的父親說情,他只是不想讓譽雪樓染上他父親的血。
一旦殺父之仇成立,從前的美好,還能支持兩人兄弟之情的關係,將再也回不去了!
譽雪樓頭也沒回,甚至連將衣擺扯出來的興緻也沒有。
長劍一掃,『撕拉』一聲,他選擇斷袍!
再無阻攔地,他走到了龍床邊上。
那位曾經意氣風發的王者,此時已完全沒了人形。
凹進去的雙頰帶著黑紫的陰影,那張嘴完全靠牙齒撐著,卻如何也閉不上,冬日厚重的被子蓋在身上,就連呼吸的起伏也看不分明。
若不是軒轅王的哀求,眼前這個人若說他死了,譽雪樓也是信的。
他看著他,眼底一絲波瀾也無,好一會兒,才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拔開瓶塞,彎下腰,輕輕在他鼻腔來迴繞了幾圈。
「啊……」
一聲彷彿從鬼門關拉回來的長氣,床上如乾屍半的人物,終於動了一下。
那雙眼,早已渾濁不堪。
卻在那瓶中之氣的刺激下,彷彿清明了些許。
譽雪樓就這麼站著,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那個他恨了十幾年的人。
此時的司馬傲,於他而言已經陌生到可怕,彷彿從未見過一般。
曾幾何時,他還記得自己一個小不點的模樣跟在他身後,奶聲奶氣地叫他『小姨夫』,吵著嚷著要跟他上戰場殺敵,讓他教自己習武……
人心,果然難測。
「是你……是你……」粗啞地聲音從男人的喉嚨里發了出來,十分艱難地,要不是譽雪樓聽力好,幾不可聞。
他似乎還想動,還想伸手。
然而手指彈了彈,已是他此時最大的能耐!
譽雪樓毫無反應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終於、終於見到你了。」
說著說著,他竟笑了出來,極為駭人地。
「老子、老子膽戰心驚了十幾年,終於見到、見到你這小兔崽子來找老子了,哈。」他說得格外緩慢,那早已滿是死色的臉上竟因為這會兒的興奮,難得地泛出了幾抹光彩。
譽雪樓眯了眯眼。
他知道,這就是迴光返照了吧。
「終於……終於……」他的聲音,消散得更快了,「可以睡個好覺了。」
眼見著,他緩緩閉上雙眼。
譽雪樓腮幫子咬得緊緊,呼吸竟在這一刻變得急促起來。
忍不住,他猛地彎下身軀,雙手緊緊扣住司馬傲的肩,搖晃著:「這些年,你可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有過後悔?有沒有?」
然而,那人的眼睛已無法睜開,『桀桀』的笑,是他的閻王催命曲。
他的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起來,艱難地呼吸自他喉嚨里發出難以形容的聲音。
「不、不——悔!」
最後一口氣耗盡,男人的身體陡然一僵,再無生息。
譽雪樓就這麼看著他,看著他彷彿半挑釁一般說完他人生中最後兩個字,然後,那還來不及上揚的唇角陡然僵住,登時睜大了雙眼,如見到什麼極為可怖的東西一般,至此,生命戛然而止。
「他死了。」譽雪樓平靜地說了三個字。
是說給軒轅王聽的。
軒轅王胸口的血,還在不斷地湧出。
此時他半匐在地上,仰面看著譽雪樓所在的方向,那裡,他的父親已形如枯槁,面目猙獰地死去。
而在他的床邊,那站得筆直的背影與印象中的少年似乎重疊,又隱約陌生。
「……」
譽雪樓轉過身來,手中帶血的劍未曾放下,一雙眼中滿溢著茫然,好一會兒才將焦點落在軒轅王身上。
「我沒殺他。」他說。
「玉、玉哥兒。」
軒轅王自覺該有很多話想說的,然而這會兒,在塵埃落定之後的此刻,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真是可笑。」譽雪樓說,「我以為,我能看到他在臨死前哪怕一丁點兒的悔恨,卻忘了他這樣的人,只恨老天不能給他長生,又怎麼會後悔予他一世皇權的所作所為呢?」
「玉哥兒。」這一次,軒轅王的語氣,帶著如琉璃易碎般的心疼。
「你不想要這江山,對吧!」忽然,譽雪樓問他。
「嗯?」軒轅王先是一愣,隨即狼狽地將目光躲開,「這本就該是你家的江山。」
「所以,你想要嗎?」譽雪樓又問。
這一次,他慢慢走到軒轅王跟前,蹲下來,看著他,不容他迴避。
軒轅王搖了搖頭,眼底帶著落寞,無力笑了笑:「你知道的,從小打大,我志在為國戍邊,守山河永安。」
「山河永安?」譽雪樓喃喃,不由得又多了幾分好笑,「這就是你想以六皇子之名,將這江山歸還於我而不動國之根基的辦法?」
「我……」
軒轅王有些慌,他知道這個要求很無恥,甚至若是譽雪樓不理解,完全可以當他此舉是在刻意噁心人。
沒錯,譽雪樓確實覺得挺噁心的。
「你不要,不敢要,然後自詡恩德的『歸還』於我,哈,哈哈哈哈……」
說到後面,譽雪樓忍不住悲涼大大笑出來。
「可是你有沒有問過我,我要不要?我要不要,以這種方式要?」
他一聲一聲,眼底慢慢漫起了猩紅的血色。
「咳、咳咳……」
聽到這裡,軒轅王終於忍不住咳出一嘔血,雙唇已蒼白如紙,望著譽雪樓,說:「對、對不起。」
譽雪樓搖了搖頭,伸手,以幾不見影的手法快速替他止了血,只是神情依舊冷漠,比兩人久別重逢的初見,還要疏離。
他說:「既然你覺得對不起我,那麼,是不是應該做些什麼補償補償?」
「咳咳,你說,只要我能做到。」軒轅王說。
「我,要這天下,從此再無軒轅王!」
一句話,聽得軒轅王驚詫中帶著不解:「你,想讓我死?」
誰知,譽雪樓卻搖了搖頭:「不是你,是軒轅王!」
這樣的解釋,軒轅王表示不甚明白。
「我要你,成為這六殿下,坐擁這你毫無興趣的江山,然後看著我,如何一步一步的,拿回我該要的!」說完,譽雪樓忽地起身就要離開。
「玉哥兒!」
軒轅王連忙出聲想要將他叫住,此事不可!
譽雪樓已行至月門拐角處,腳步一頓,似被他的留步而停,卻見他微微一偏頭,嘴角掛著一絲諷笑:「哦,差點忘了,三日之內,我要聽到軒轅王身染惡疾猝死,其王妃貞烈深情,殉夫而亡的消息,否則——」
他又頓了頓:「我會讓你眼睜睜看著,自己守護的江山,將如何添上幾條血河!」
「那也是你的百姓啊!」他的威脅冷漠無情,逼得軒轅王不由失聲大喊!
然而,譽雪樓早已離開。
軒轅王在原地呆愣了許久,好一會兒,才回頭,重新將目光放到了龍床上,那逐漸僵硬的屍體之上。
眼底滿是痛苦:「父親、父親……」
·
宦紅綾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軒轅王府的,只是府里的侍衛以及暗衛們,都敏銳察覺到了王妃的異常——
她居然沒有跳牆!
宦紅綾彷如行屍走肉一般完全靠本能在行走,走著走著,面前的風景換了一茬又一茬,就在暗衛們猶疑要不要下去攔阻時。
「王妃?」
一道聲音自不遠處傳來,然後是一個身影快速朝她靠近!
暗衛們已按刀在側,只要來人敢對王妃露出半死惡意,血濺當場不過須臾之間。
「王妃?」
及至走到宦紅綾面前,宦紅綾依然毫無反應,下意識地,來人腳步放輕了些。
前邊驀地出現一道陰影,宦紅綾本想繞道,但是很快,她眼神一厲,袖中短刀就要刺出——
「王妃!」
那人被嚇了一跳,當即軟倒在地。
「是你?」
終於,宦紅綾回過神來,看著被自己嚇到地上的鐵山,一時有些詫異。
仔細想想,自上次一面之後,她忙於自家那一畝三分地的事兒,已許久沒來看望鐵山。
她還記得自己以王妃的身份答應鐵山,等他修養好身體之後,便會帶他去見黃靈兒,如今卻是全然忘了。
「是、是草民。」
只當初瀘水村那晚他見過那般兇殘的黑衣人,就他一個獵戶的眼界而言,宦紅綾剛才毫不收斂的殺意,已足夠駭得他魂散三分!
暗衛們默默鬆手,怎麼就差點忘了王妃才是王者,哪怕鐵山真的圖謀不軌,一個普通人又如何是她的對手?
看人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宦紅綾不疾不徐收了手中短刀,眼中沒有絲毫愧疚,反而坦坦蕩蕩地看著地上的鐵山:「抱歉,剛才在想事情,鐵相公可還能起來。」
「能、能!」
鐵山被宦紅綾這龐大的氣場給驚得忙咽了口口水,忙不迭地從地上翻身起來,恭敬拱手作揖:「草民、草民見過王妃。」
他這模樣,倒讓宦紅綾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擾得煩躁不安的心稍稍得到幾許輕鬆。
「你的傷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