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枠八)
——澤蕪君發聲了,旁人自然要給點面子,點金閣中又開始東一句西一句,痛斥起溫狗和魏無羨來,一片咬牙切齒、不分青紅皂白、不容許任何反駁的狂熱痛恨在空氣中激蕩。
魏無羨道:「不分青紅皂白?狂熱痛恨?……真是直白啊。」
藍忘機道:「事實如此,本也無需委婉。」
魏無羨道:「嗯……金宗主倒是當真深諳語言的藝術。不過,蓄謀已久或許是真的,自立門戶就算了吧。」
——趁這氣氛,金光善對江澄道:「我看他這次去亂葬崗恐怕是蓄謀已久了吧,畢竟以他的能耐,自立門戶也不是什麼難事,所以藉此機會脫離江氏,打算在外面海闊天高任鳥飛。你千辛萬苦重建雲夢江氏,他身上爭議大的地方原本就多,還不知收斂,給你添這麼多麻煩,根本就沒有考慮到你。」
——江澄強作鎮定道:「那倒不會,魏無羨這個人從小就是這樣的,連我父親都拿他沒辦法。」
孟瑤暗暗搖了搖頭。
這時又何必要提到江楓眠呢?平白給自己找不痛快,還給了對方挑撥離間的機會。
——金光善道:「楓眠兄是拿他沒辦法嗎?」他呵呵笑了兩聲,道:「楓眠兄,那是偏愛他。」
藍景儀脫口道:「胡說八道!!」
他又急又氣道:「江宗主怎麼偏對這些話這麼聽得進去!」
——聽到「偏愛」二字,江澄的嘴角邊的肌肉抽了抽。
藍思追嘆了口氣,不語。
虞紫鳶生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詰責,終歸是成了江澄的心病。
縱然江楓眠赴死之前的一句話,已經證明了他對親兒看重非常、絕不是不喜歡他。可那時候的江澄,只怕連留意都沒留意,更別說後來再細想了。
——金光善繼續道……步步緊逼,趁熱打鐵。江澄緩緩地道:「金宗主不必再說了。我會去一趟亂葬崗,解決這件事的。」
藍景儀道:「……等等!這就完了?赤鋒尊不是問有恩是怎麼回事嗎?江宗主恨完了氣完了,怎麼也不說了?」
聶明玦眉心一蹙,幾乎就要接著問一句「為何不說」。
藍景儀未能得到回答,只能繼續向後,讀下一句之前還不由得嘀咕一句:「總不能是氣忘了吧……」
江澄咬牙不語。
——金光善心中滿意,語重心長道:「這就對了。江宗主,有些人和有些事,不能姑息啊。」
不能姑息?
藍景儀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無可忍,怒道:「比起魏前輩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到底哪個比較不能姑息?!」
不消說,自然是蘭陵金氏先逼活人為餌,后又擄人強作戰俘、肆意虐打致死,更不能姑息。
片刻之後,他又道:「方才不還義憤填膺嗎?這下又成了談資了!我真是……真是!這些人怎麼都是這樣的嘴臉?!」
——召集結束之後,眾位家主紛紛覺得今日得到了了不得的談資,一邊疾行一邊火熱議論,激憤仍然不減。金星雪浪海后,三尊聚首,藍曦臣道:「三弟,辛苦你了。」
魏無羨道:「激憤為真,但說到底,也是事不關己而已。」
聶懷桑則道:「曦臣哥哥真是太體諒斂芳尊了。」
藍曦臣默然不語,聶明玦看了聶懷桑一眼。
魏無羨道:「換了誰給金宗主做事,都免不了要辛苦了。」
只不過,若是和金光善一條心,這辛苦就不算白費,若不是一條心、只是礙於身份立場不得不給他圓場,就是真的十分為難了。
雖然金光瑤多半是前者,「藍曦臣」卻不願將結義兄弟往壞處想,便只覺得是後者了。
——金光瑤笑道:「我不辛苦,辛苦江宗主那張桌子了。幾處被他捏得粉碎啊,看來真是氣得厲害。」
——聶明玦走了過來,道:「巧言令色,的確辛苦。」
聶懷桑道:「魏兄說的也對。不過,對一般人而言辛苦,對斂芳尊而言,就不是什麼難事了吧?」
平心而論,還是「聶明玦」這句評語更為中肯。
聶明玦又看了聶懷桑一眼,沒說什麼。
「聶明玦」這話不好接,金光瑤便轉移話題,問起藍忘機,藍景儀不由奇道:「含光君在和綿綿姑娘說什麼啊?道謝嗎?」
——只見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藍忘機和方才那名點金閣中退出家族的女子正面對面站著。那女子還淚光盈盈的,藍忘機則神情肅穆,兩人正在說話。
——須臾,藍忘機微微俯首,向她一禮。
——這一禮,尊重之中,還有莊嚴。那女子亦向他還了一個更莊重的禮,穿著那件沒有家紋的紗衣,飄然下了金麟台。
藍景儀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明明只是一段簡單的敘說,語言直白,未加修飾,卻讓人莫名覺得眼眶一熱,甚而是肅然起敬。
靜默片刻,魏無羨道:「綿綿這個姑娘……」
頓了頓,他舒眉道:「當初那一燙,倒還挨得挺值得。」
藍忘機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終歸沒說什麼。
——聶明玦道:「這女子倒是比她家族裡那幫烏合之眾要有骨氣得多。」
——金光瑤笑眯眯地道:「是呀。」
讀到這一句,藍景儀忽然打了個寒顫。
金凌道:「你抖什麼?」
藍景儀道:「我就是忽然覺得,背後一涼……」
金凌:「……」
孟瑤先是一怔,隨後微微苦笑,道:「唉……這就當真不必了。」
聶懷桑道:「確實不必,斂芳尊畢竟一貫都是一張笑臉,雖然不見得有多少真心實意,倒也不至於每一次都別有用心。」
這話就更不好接了,孟瑤只得繼續苦笑。
藍景儀「咦」了一聲,道:「只對江宗主無動於衷?怎麼做到的?難道魏前輩還遠遠地控制著這些凶屍嗎?」
藍思追道:「若是這樣,那應該就會連江家的門生一併放行了。魏前輩應該是想過江宗主會來,設置了什麼特定的指令。」
——亂葬崗山腳,被推倒的咒牆之前,果真遊盪著數百具凶屍。江澄上前,它們無動於衷,可江澄身後的門生若是靠得近了,它們就發出警告的低聲咆哮。
藍景儀道:「不管怎麼說,都好神奇!這麼多凶屍,也只有魏前輩能控制得這麼好了吧!」
魏無羨不語。
若他當真能控制得好,為何後來……又會失控呢?
「江澄」隻身上山,走了長長一段路,見到了正坐在樹樁上討論種什麼的「溫情」與「魏無羨」,並幾個翻地的漢子。「魏無羨」見到他,便站起來和他一起繼續往山上走。
藍景儀道:「這是在……蓋房子?」
明知他聽不見,魏無羨還是忍不住道:「不然呢?為何要用這麼不確定的口氣?」
——不多時,山道旁出現了另一群漢子,正在幾根木材搭成的架子前忙活……他們見到江澄,從衣服和佩劍看出這是一位大宗主,彷彿心有餘悸,都停下了手裡的活,遲疑地看過來,大氣也不敢出。魏無羨擺擺手,道:「繼續。」
——他一開口,那群人便安心地繼續了。江澄道:「這是在幹什麼?」
聶懷桑道:「畢竟就魏兄你後來那名聲,誰能想到你們在山上這麼樸實無華……這麼快就得到這些人的信任,真不愧是魏兄。」
魏無羨頓了頓,嘆道:「他們在窮奇道已經被折磨成那樣子了,不信『我』,又還能信誰呢?」
——江澄道:「你在一座屍山上種地?種出來的東西能吃嗎?」
——魏無羨道:「相信我,人真的餓急了的時候,什麼東西都吃得下去。」
江澄忽然輕聲道:「什麼都吃得下去?」
魏無羨道:「不吃就只能餓死,有什麼辦法?」
江澄不說話了。
——江澄道:「你還真打算在這裡長期駐紮?這鬼地方人能待?」
——魏無羨道:「我在這裡待過三個月。」
沉默一陣,藍景儀道:「江宗主知道魏前輩那三個月……就是被溫晁扔下去那一次嗎?」
他想起來驛站重逢那一次,「魏無羨」輕輕鬆鬆將話題矇混了過去,那麼後來,江澄又有沒有再追問過?
若是問過了,知道了,怎麼還會問出「這鬼地方人能待」?
若是沒問過,不知道,又為何不好奇是什麼時候的三個月?
同樣的問題,後排當然也有人想到了,不過礙於江澄本人就在這裡,無人宣之於口。
兩人正有一句沒一句說著,那個叫阿苑的溫家小孩忽然偷偷蹭過來,抱住了「江澄」的腿,可惜這個人毫無愛心,張口就是讓人「拿開」。「魏無羨」便把那個孩子抱起來,逗了幾句,交給了急急追過來的溫婆婆。
——江澄譏嘲道:「那些家主們還以為你拉了群什麼逆黨餘孽來揮舞大旗佔山為王,原來是一幫老弱婦孺,歪瓜裂棗。」
讀到這一段,聶明玦、藍曦臣等人均是微微皺眉,江厭離看了一眼江澄,欲言又止。藍景儀脫口道:「江宗主這話也太不客氣了吧?!」
雖然江澄一向這樣說話,但溫情溫寧畢竟對他有恩,這些都是他們的族人,別的不求,說話客氣幾分,總是應該的吧?
江澄的臉色一陣難看。
——魏無羨自嘲地笑了笑,江澄又道:「溫寧呢?」
——魏無羨道:「你怎麼突然想起來要問他?」
——江澄冷冷地道:「這幾天無數人沖我問他,他們問我問問誰?想來也只能問你了。」
藍啟仁又是一皺眉。
「江澄」這話的意思,若沒有旁人追問,他也就不問了?
——魏無羨指指前方,二人並肩前行……再往前走,沿路都是符咒,貼壁上的扔地上的,揉成團的撕成片的,彷彿有人發瘋了在這兒亂撒一氣,而且越往裡走越亂,看得江澄一陣窒息,道:「你要是敢在蓮花塢這麼瞎搞,看我一把火把你所有東西都燒個乾淨!」
對此,藍景儀也是一陣窒息,道:「魏前輩……有這麼能折騰嗎?」
藍思追道:「應當不是一向如此……只是現在要喚醒溫先生,本是史無前例,即使是魏前輩,恐怕一時也難免焦頭爛額。」
——進入主洞,地面上躺著一個人,從頭到腳被符咒貼得密不透風,只露出一雙眼白外露的眼睛,正是溫寧……魏無羨把剛才撿起來的東西往角落一扔,指著另一個角落裡皺巴巴的一堆毯子道:「裹著,哪兒都能睡。」
魏無羨道:「還是思追懂我,我平時當然不會折騰成這樣!」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歪頭笑道:「這也要嗯一嗯?」
藍忘機道:「……嗯。」
後方的藍啟仁:「……」
——江澄不想再跟他繼續討論這方面的問題了,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一動不動的溫寧,道:「他這是怎麼了。」
藍景儀喃喃道:「這話讀著感覺怪不舒服的……」
藍思追不語,緩緩地擰起了眉毛。
——江澄道:「他活著的時候不是個膽小的結巴嗎?怎麼死了還能這麼凶。」
藍景儀道:「江宗主到底為何說話總這麼不客氣?!」
藍思追不語,金凌也咬牙不語。
——這口氣說不上友善,魏無羨看他一眼,道:「溫寧生前的確是比較怯弱的一個人,正因為如此,各種情緒都藏在心底,怨恨,憤怒,恐懼,焦躁,痛苦,這些東西積壓太多,在死後才全部爆發出來,威力你沒法想象。就跟平時脾氣越好的人發起火來越可怕是一個道理,越是這種人,死後越是兇悍。」
藍景儀道:「這樣嗎?雖然好像……但溫先生後來神智清醒的時候就不凶了,和活著的時候一樣嘛。」
魏無羨嘆道:「鬼類若都能神智清醒,不再受本能操縱,和生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藍啟仁嚴厲道:「正因為鬼類一貫受本能驅使、無法自控,才有人鬼殊途——魏嬰,你少動這些念頭!」
且不說要做成本就難如登天,即使真能做出一套章程,玄門百家以除祟為根本,必定留他不得!
他未盡之言,魏無羨也大致有數,正色道:「先生放心,我方才只是有感而發,不是真有這般宏願。」
藍啟仁神情稍緩,道:「『宏願』二字,倒確實不差——既是宏願,便必然不是一人一世可成。」
但若光陰流轉,積累世之功,也未必不成——成百上千年之後的事,又有誰說得准呢?
「魏無羨」說起要喚醒溫寧的神智,不出意外得到了「江澄」的嗤笑,藍景儀撇撇嘴道:「御鬼驅屍,原來不也是沒有人敢想嗎?風邪盤、召陰旗,不都是因為魏前輩『異想天開』,才做出來了嗎?」
——江澄嗤道:「你又在異想天開,喚醒他的心智?這樣的凶屍和人有什麼區別?我看若是你真能辦到,誰都不用做人,也不用求仙問道了,都求你把自己煉成凶屍就行。」
——魏無羨笑道:「是啊,我也發現真他媽難。可是牛皮我都跟他姐姐吹過一打了,現在他們都相信我肯定能辦到,我是非煉出來不可,不然老臉往哪兒擱……」
藍思追道:「總要試一試,才知道能不能做得成。」
修仙御劍,曾經也是「異想天開」。
開天辟道,才稱「祖師」。
※※※※※※※※※※※※※※※※※※※※
若沒有人敢想敢做,人類也許至今還在茹毛飲血。
江澄毫無愛心不是我說的,別說我黑他,看這裡:【倒是個玉雪可愛的孩子,可惜江澄這個人毫無愛心,他對魏無羨道:「哪來的小孩?拿開。」】
沒說他對溫家小孩沒愛心有什麼不妥,我只是單純不想被人以為這話是我原創,說我對他不公正不客觀。
說點題外話。
在這個圈子裡待得越久,越深刻地體會到一句話。
愛不是消磨不盡的。
且不說人生在世,本來就是苦難永遠多於幸福,難過永遠多於歡樂,即便所能得到的快樂比痛苦更多,痛苦給一個人造成的傷害,也遠遠超過快樂所能帶來的療愈。
生而為人,是真的很累。感謝在2020-08-2300:06:14~2020-08-2421:48: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立里習習15瓶;我比惑惑還要歐12瓶;靈雲10瓶;玲兒2瓶;mwk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