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魏無羨」挑三揀四半天,最終放棄買那生芽的土豆,一回頭髮現溫苑不見,當即大驚失色。他衝出去滿大街地找了一圈,聽見一陣響亮哭聲,發現了正對著小孩手足無措的「藍忘機」。
魏無羨險些壓不住嘴角的弧度,伸手握拳,抵住嘴唇,道:「我怎麼覺得,含光君這個反應,挺眼熟呢?」
——一身白衣、背著避塵劍的藍忘機僵直地站在人群的包圍之中,竟然難得略顯手足無措……藍忘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伸手也不是,說話也不是,面色嚴肅,似乎正在思考該怎麼辦。
藍忘機的記心只會比他更細,經此提醒,立刻便明白了是眼熟在哪一處,耳尖泛起陣陣紅意。
——路人畢畢剝剝嗑著瓜子道……聽到「他爹」,躲在人群里的魏無羨噴了。藍忘機立刻抬頭,否認道:「我不是。」
藍景儀也噴了:「不是!這些人瞎湊什麼熱鬧啊!鼻子——鼻子又要怎麼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路人立刻道:「聽聽!我都說了,是他爹!」
——有自以為眼光犀利的:「肯定是爹,鼻子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沒跑了!」
沒人接他的話,藍思追與金凌皆望著水幕上路人們七嘴八舌,面色帶著不同程度的古怪。
藍景儀也不需有人接話,須臾又道:「魏前輩也太……就這麼看著啊?」
——在嘈雜的浪潮之中,藍忘機的臉色越來越古怪。
——可憐他從出生起就是天之驕子,一言一行皆是雅正中的雅正,楷模中的楷模,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千夫所指的狀況,魏無羨笑得死去活來,可眼看溫苑哭得快斷氣了,他只好站了出來,假裝剛剛才發現這邊兩人,驚訝道:「咦?藍湛?」
對於「魏無羨」的裝模作樣,在場多數人都跟著面色古怪起來,亦有人看著那段話,生出幾分別樣心思:「雅正中的雅正」、「楷模中的楷模」,又怎能想到,也有被千夫所指的一天?
遭「千夫所指」者,又是緣何至此?
一念至此,不由喟嘆。
——藍忘機猛地抬頭,兩人視線相交,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魏無羨避了一下……路人嚷道:「這又是誰啊,娘呢?娘在哪裡,到底誰是爹啊?」
藍景儀道:「魏前輩……為何要避這一下?」
魏無羨微微一怔。
藍忘機的呼吸也微微一滯。
出於什麼心理?
「魏無羨」自己並未察覺,但站在局外,答案似乎顯而易見。
身份、立場、聲名的轉變,讓他在「藍忘機」面前不自覺生出憂懼,憂懼於這個人對自己的看法,也會隨著旁人一併轉變。
魏無羨吐出一口氣,心道:真是想得太多!藍湛是什麼人啊!豈會和那些庸人一樣聽從閑言碎語?
——聽他語氣與往常無異,並無嫌惡厭憎、勢不兩立之意,魏無羨忽然覺得心頭一松。忽聽藍忘機緩緩道:「……這孩子?」
讀到了這一句,藍景儀恍然大悟,輕輕地「啊」了一聲,心中也有些不知是什麼的滋味兒。
收收心,魏無羨又道:「夜獵路過是真的嗎?含光君,姑蘇藍氏家規不許誑語哦?」
藍忘機:「……不知。」
家規雲不可誑語是真,但夷陵也確實是夷陵老祖的地盤,說他是夜獵路過,還偏偏路過這個小鎮,聽起來就不太可信。
他看了看后一句,眉尖輕輕一抽。
後面的藍啟仁已經面色微微發黑:「魏嬰,你真該學學什麼叫謹言慎行!」
——魏無羨心一寬嘴就拴不牢,信口道:「我生的。」
魏無羨:「……好的藍先生我明白我不該胡說八道讓藍湛多想!」
他這不是,咳,太高興了嘛!
藍景儀則看著更後面些的內容,臉色古怪道:「魏前輩這也……太那什麼了。」
小朋友本來就哭得夠慘了,魏前輩居然還逗他!
藍思追道:「這個,畢竟魏前輩現在也沒有多餘的銀錢,確實不適合買這些不實用的小玩意兒……」
金凌道:「那他乾脆不要問不就好了嗎?」
藍景儀跟著道:「對啊,含光君都看不下去了!」
——溫苑如遭重擊,眼裡又湧上了淚花。藍忘機冷眼旁觀,實在看不下去了,道:「你為何不給他買。」
魏無羨:「……講講道理,我問是因為這小孩哭得太慘了必須得哄哄他,他這不是就真的不哭了嗎?但是就和思追說的似的亂葬崗上都快揭不開鍋了『我』哪來的閑錢買這些小玩意兒——真買了溫情一定會扒了『我』的皮!」
他越說越是理直氣壯,溫情原本不置一詞,聽到最後一句,頓時柳眉倒豎:「魏無羨!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魏無羨縮到藍忘機前面去了。
藍忘機無言地低下頭看了看他,又抬頭看了看水幕,如此反覆數次。
藍景儀還在繼續道:「魏前輩真是太壞了……這小孩好可憐,含光君也好……」
藍思追道:「景儀。」
——魏無羨奇怪道:「我為什麼要給他買?」
——藍忘機道:「你問他想不想要,難道不是要給他買。」
——魏無羨故意道:「問是問,買是買,為什麼問了就一定會買?」
——他如此反問,藍忘機竟無言以對,瞪了他好一會兒,把目光轉到溫苑身上去。溫苑被他盯著,又開始打哆嗦。
——須臾,藍忘機對溫苑道……藍忘機又指了指那名貨郎擔框里的東西,道:「這裡面的,你想要哪個。」
——溫苑驚恐地看著他,大氣也不敢出。
——半炷香后,溫苑終於不哭了。他不停地摸兜,兜里鼓囊囊的裝滿了藍忘機給他買的一堆小玩意兒。見他終於止住眼淚,藍忘機似乎鬆了一口氣,誰知,溫苑紅著小臉,默默地蹭過去,抱住了他的腿。
三個少年:「……」
藍忘機:「……」
魏無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藍湛你!這個小孩!」
其他人:「……」
不得不說,這一段中寫到的「藍忘機」與溫苑的互動,著實讓人覺得……有些可愛。
然而,將「可愛」這兩個字與含光君聯繫起來,又著實讓人覺得……有點驚悚。
溫苑喜歡了「藍忘機」,就抱著他的腿不肯撒手了,「魏無羨」跟著半拖半拉,把人拖進了酒樓包間,放話要請客。
讀到那句「剛好方才沒買那生了芽的毒土豆,有錢付賬」,眾人不由得臉色古怪。
藍景儀道:「魏前輩還真是……窮啊。」
真是再沒有比這更直觀地體現出他究竟有多窮了。
魏無羨:「……咳,藍湛你好體貼,特地給我點辣的。」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十分體貼地沒有拆穿。
藍景儀繼續道:「可要是魏前輩把錢拿來付賬了回去可怎麼辦啊?他是下來買菜的啊……」
藍思追:「……」
——溫苑看了看前天才把他埋在土裡當蘿蔔種的魏無羨,再看看剛剛給了買了一大堆小玩意兒的藍忘機,屁股沒挪,面上誠實卻地寫了兩個大字:「不要」。
魏無羨:「……確實是誠實哈。」
他耳邊傳來輕輕的一聲笑。
魏無羨猛地轉過了臉,動作幅度之大,險些讓人以為能聽見一聲「咔嚓」,他自己卻渾然不覺,看著藍忘機,幾乎要著了迷。
饒是藍忘機定力非同小可,終於也被他看得微微赧然,視線略略偏移。
「魏無羨」又逗了一通溫苑,溫情對著那句「有奶便是娘,有錢便是爹」眉頭微抽,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魏無羨本人渾然不覺,自顧自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小朋友很早熟啊!話說這小朋友真是思追兒?小時候這麼有情趣,怎麼長大了反而一板一眼起來了?」
——很快菜和酒都上來了,紅紅火火的一桌,還有一碗藍忘機單獨給溫苑點的甜羹。魏無羨敲碗叫了好幾聲,溫苑還低著頭,拿著兩隻蝴蝶,嘟嘟噥噥,一會兒裝成左邊那隻害羞地說「我……我很喜歡你」,一會兒裝成右邊那隻快樂地說「我也很喜歡你!」,一個人分飾兩隻蝴蝶,玩兒得不亦樂乎。
其實藍思追哪有什麼「一板一眼」?不過瞧他現在這麼斯文守禮、雅正端方的模樣,倒確實不太像是這麼小就把喜歡掛在嘴邊兒的樣子。
跳過這個「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的話題,又向後讀了幾段,讀到「魏無羨」對溫苑獻過來的甜羹「一臉受用」的形容,金凌不自覺擺出一言難盡的神情。
溫苑聽了「藍忘機」的話埋頭吃羹,「魏無羨」便開始閑話。
聶懷桑道:「魏兄你這樣不聽外面的動向,吃虧啊。」
——他和江澄假決裂后很久沒聽過外界的新動向和消息了,最多聽聽小鎮上雜七雜八的閑談。
魏無羨打了個哈哈,道:「這不是沒人和『我』說嘛,頭幾個月風頭正緊,『我』也不好往外跑對不對?」
聶懷桑連聲道:「對,對,頭幾個月確實是緊要的時候。」
於是就這頭幾個月,金家和江家就把婚事定下來了。
魏無羨的聯想能力顯然不比他差,跟著陷入無言。
聶懷桑沒再得到回應,自己又看了看水幕上的文字,不禁心道:魏兄這反應……哎,怎一個「慘」字了得。
——魏無羨玩兒著酒盞的手凝滯了。
——他愕然:「我師……江姑娘和金子軒?」
藍景儀喃喃道:「『七日後』?是不是……太倉促了?」
儘管早知道金江聯姻只在射日之徵后不到一年,但跟著「魏無羨」猝然聽到這消息,才對整件事發展之快有了實感。
明明是得知父母即將成婚,但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金凌心頭竟沒有多少喜意,反而一陣悶悶。
金子軒雖然並不能察覺他的想法,感受實際卻也相差不遠。
——魏無羨微微發抖的手把酒杯送到唇邊,卻沒意識到它已經空了。心中忽然空落落的,不知是氣憤、震驚、不快還是無奈。
不知?
或許兼而有之。
又或者,這邊是「魏無羨」彼時的心緒百轉吧。
氣憤、震驚於江厭離還是要嫁給金子軒,不快於自己的一無所知,最終也只能統統歸於無奈。
須臾,藍景儀道:「難道江宗主……就真的不跟魏前輩說了嗎?」
難道真的要等江厭離出嫁了、成了小金夫人,魏無羨才能從不知道什麼人的口中,知道這件事嗎?
簡直想一想都覺得難受!
——雖說早在離開江家之前,他對此就有所預料了,可乍然聽聞這個消息,心中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恨不得一瀉千里,又無從泄起。這麼大的事江澄也不想個辦法告訴他……可再一想,告訴他了,又能怎樣?明面上,江澄已告知天下,眾家現在都聽信了他的說辭:魏無羨叛逃家族,這個人從此和雲夢江氏無關。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不能去喝這一杯喜酒。江澄不告訴他是對的,如果由江澄來告訴他,指不定他就一時衝動干出什麼事來了。
沉默片刻,金凌道:「看吧。」
江厭離心中亦無嫁給心上人的歡悅,只一陣悶悶發堵,迫得她十分難受。
——半晌,魏無羨才喃喃地道:「便宜金子軒這廝了。」
——他又倒了一杯酒,道:「藍湛,你覺得這樁親事怎麼樣?」
——藍忘機不語。魏無羨道:「哦,也對,我問你幹什麼。你能覺得怎麼樣,你又從來不想這種事。」
魏無羨哂道:「『我』這也沒喝多少吧?怎麼就醉了?」
——他將那杯酒一飲而盡,道:「我知道,很多人背後都說我師姐配不上金子軒,哈。在我的眼裡,卻是金子軒配不上我師姐。可偏偏……」
——可偏偏江厭離就是喜歡金子軒。
其實也不是的。
江厭離在心裡慢慢地、輕輕地道:如果不知道將來……現在,以後,我其實,不是非金公子不可的。
只不過是沒有再多想過罷了。
她又把這個念頭拋開、連同金子軒也一起拋開,看著水幕上的文字,心底又生出一陣一陣撕扯開的疼痛。
——魏無羨把酒盞重重摁到桌上,道:「藍湛!你知道嗎?我師姐,她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一拍桌子,眉宇微醺之中帶著傲氣,道:「我們會讓這場大禮在一百年內,人人提起來都嘆為觀止,讚不絕口,沒有人能比得上。我要看著我師姐風風光光的禮成。」
——魏無羨嗤笑道:「你嗯什麼?我已經看不到了。」
藍景儀忽然覺得特別、特別難受。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真的,難受得快要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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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