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

(廿七)

——這次,魏無羨一夜都沒合目,睜眼,硬撐到第二日卯時之前,感覺通體那陣酸軟酥麻過去了,四肢也能動了,便從容不迫地,在被子里脫掉了他的上衣,扔到了床下。

藍思追:「……」

金凌:「……他怎麼這麼無聊?!」

——然後,拉下藍忘機的衣帶,硬是把他的上衣扒下了一截。原本是想也把他衣服脫了的,可扒到一半,看到藍忘機鎖骨下那枚烙印,魏無羨微微一怔,不由自主住了手,還想起了他背後的戒鞭痕,心知不妥,要立即給藍忘機拉上衣服。就這麼一耽擱,藍忘機似是感受到了涼意,輕輕動了動,蹙著眉,慢慢睜開眼。

金子軒由衷地道:「確實有夠無聊的。」

魏無羨道:「金孔雀你什——閉嘴。」

他本來想說「你什麼意思」,然而想一想,先說這話的是他大外甥,便臨時改口。

金子軒沒和他吵,而是投過來一個微妙的眼神。

魏無羨:「……」

藍景儀道:「是不是只要含光君和魏前輩在一起,就會變得不像含光君了啊?」

今天之前他絕對沒法想象含光君會從床上滾下去!!

金凌道:「這難道不是因為魏無羨太能來事兒了嗎?」

藍思追不發表意見。

宿醉醒來的「藍忘機」,對前一天夜晚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半點記憶,大大方便了「魏無羨」的無聊行徑。

藍景儀卻忍不住道:「含光君什麼都不記得了,老祖前輩就想這個?!」

——不記得就好。否則,藍忘機要是還記得他半夜悄悄出去召了溫寧,追問起來,魏無羨說謊也不妙,說實話也不妙。

金凌哼道:「不然呢?你還指望他能想什麼?」

藍景儀悻悻道:「也是哦。」

江澄則真心實意莫名其妙道:「他不該想這個嗎?」

金子軒用比方才對魏無羨還要微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江澄道:「金子軒你看我幹嘛?你那是什麼眼神?!」

江厭離:「……阿澄。」

她頓了頓,委婉道:「咱們專心看書吧……無關緊要的話,還是少說兩句。」

江澄道:「哦。」

藍景儀又停了,他道:「我覺得含光君是不是其實有話要說。」

「魏無羨」無聊過一遭,見好就收,免得失去下次哄騙含光君喝酒的機會。得知前一晚實際什麼都沒有發生,「藍忘機」還沒來得及做出回應,那封惡乾坤袋又開始躁動了。

藍思追道:「景儀,你少說兩句罷。」

兩人合奏三遍《安息》,將鬼軀安撫了下來。

金凌道:「也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什麼身份,看著就不是一般人。」

——那副軀幹套著的壽衣衣帶已散,領口斜扯,露出一個青年男子堅實而有力的軀體……看得魏無羨忍不住在他腹肌上拍了兩掌,道:「含光君,你看他。這要是活著,我一掌打上去多半要被反彈回來震傷。這究竟是怎麼練的?」

聶懷桑手裡的扇子忽然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他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性。

這一聲響十分引人注目,聶明玦蹙眉道:「你怎麼了?」

聶懷桑魂不守舍道:「沒、沒什麼。」

同樣聽見動靜的魏無羨微微挑了一挑眉毛,心中升起些許猜測。

懷桑兄這是……發現了「好兄弟」的身份?

他將目光移到了聶明玦身上,心道:看來是了。

不過,既然書中還沒有顯示出一個明確的定論,那麼還是不要急著說結論了。

魏無羨將目光挪回了前排,湊到藍忘機耳邊,若無其事地放低了聲音道:「含光君,你這不會是……吃醋了吧?」

——藍忘機眉尖似乎扭曲了一下,沒有說話。誰知魏無羨又拍了兩掌,他終於面無表情地取了封惡乾坤袋,默默開始動手封屍。魏無羨忙讓開。須臾藍忘機便將肢體盡數封回,還一連打了好幾個死結。魏無羨不覺有異,低頭看看自己這具身體的體格,挑挑眉,把衣帶系好,又是一派人模狗樣。

本來魏無羨還不覺有異,然而天書特意點出這麼一句「魏無羨不覺有異」,他便察覺異常了,忍不住又發作了。

藍忘機不說話。

魏無羨抬眼一看:嗯,很好,耳朵又紅了。

他頓了頓,又十分矯揉造作地道:「唉,可憐的含光君,這小子怎麼這麼壞呢,知道你臉皮薄,還要這麼逗。」

——藍忘機沉吟片刻,似乎下了什麼決心,低聲道:「昨夜,除了搶笛子,我……」

——魏無羨:「也不是什麼要緊的話。就是,嗯,比如,你很喜歡……」

——藍忘機目光凝滯了。

——魏無羨道:「很喜歡兔子。」

江澄嗤道:「你倒是難得有自覺。」

魏無羨道:「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我難道不是一直很有自覺嗎?」

江澄翻了個白眼,不說話了。

藍忘機似乎經歷了好一番掙扎,道:「無妨。」

魏無羨「噗」地笑了:「藍湛你怎麼這麼可愛呢哈哈哈哈哈!」

「魏無羨」仗著「藍忘機」不記得醉酒後的事將他逗了個狠,似乎終於良心發現、意識到過火,打著哈哈出門買早點去了。

金凌對其中的用語頗有微詞:「『體貼』?他究竟是真沒自覺還是真不要臉?」

魏無羨道:「嘿,這大外甥到底跟誰學的這麼不會說話?江澄,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把好好的孩子帶壞了?」

江澄:「……關我屁事!我又沒帶過小孩!!」

藍景儀道:「我覺得含光君一開始恐怕不是想說錢的問題。」

——他正要出門,藍忘機冷冷地道:「等等。」

——藍忘機定定看了他半晌,最終,道:「你有錢嗎。」

不同於含光君大受打擊,魏某人優哉游哉地買了吃的,坐在路邊一邊曬太陽一邊啃早點,沒良心極了。

啃著啃著,來了一群射風箏的小孩子。

藍景儀艷羨道:「魏前輩他們當年練習射藝都是這麼好玩兒的嗎?」

——這個遊戲,魏無羨從前也很愛玩兒。射箭是每個世家子弟的必修之藝,但他們大多不喜歡規規矩矩地射靶,除了出去夜獵時射妖魔鬼怪,就喜歡這樣射風箏……只是他們一支小箭射出去的殺傷力,卻遠遠不比這些技精材優的世家子弟了。

魏無羨臉上的笑意卻淡了。

——當年魏無羨在蓮花塢時,和江家子弟們玩射風箏,拿了許多次第一。江澄則永遠是第二……這是江楓眠親手扎了骨架,再讓江厭離給他們畫的,因此他們每次拿著風箏出去比的時候,都有一種驕傲的感覺。

藍忘機握緊了他的手,低聲道:「魏嬰。」

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能說什麼了。

別傷心?過去了?

太蒼白、太無力,也沒有什麼意義。

魏無羨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沒事,藍湛。反正——都過去了。」

言罷,他又看了一眼屏幕,笑道:「也就是這時候,才會覺得真是很久后的事兒了。咱們還在打射日之徵呢,後世的小孩兒已經拿這個做遊戲了。」

——此地是櫟陽,當年岐山溫氏家族鼎盛之時,到處作威作福,而櫟陽距離岐山不算遠……岐山一帶周邊的許多地方都樂於進行慶祝溫氏被滅的活動,甚至演變為一種傳統。這種遊戲大概也能算一種。

江澄冷冷道:「那也不錯。」

因為那太陽風箏提前掉了下來,一群小朋友無法,湊到一起討論起怎麼定老大來。

雖然不過是稚子玩樂,後排人卻一個個聽得專心致志。

無他,這場遊戲,傳遞出的信息量卻是不小。

譬如,仙督斂芳尊之所以能夠認祖歸宗、登上高位,便是源於他在射日之徵中卧底溫氏、傳遞情報,甚至最終一舉刺殺了溫氏家主溫若寒。

譬如,聶明玦實力強橫、戰功無數,卻不幸盛年而夭。

再譬如,金子軒之死比聶明玦還要早許多,導致這麼一個前程似錦的天之驕子,在小朋友們嘴裡能吹噓的,居然只剩下了「臉排第三」。

金凌的臉色很不好看,咬著牙,眼圈都紅了。

金子軒不自在地動了動。

說真的,這種又一次驗證自己死得早、並且似乎做出什麼事迹的感覺,實在不太好。

江澄道:「這小孩兒倒是和本尊一樣的不要臉,恰如其分。」

——這時,有個小朋友似乎跑累了站累了,也蹭到台階旁,和魏無羨並排坐下,擺了擺手,和事佬般地道:「好啦好啦,都不要爭了。我是夷陵老祖,我最厲害。我看就我勉強一下,做了這個老大吧。」

魏無羨沒理會他,托著腮自顧自心道:看來後世的夷陵老祖,還真是天怒人怨。

——也只有這樣的小孩子,會單純的不計較善惡,只爭論武力值,肯賞臉做一做夷陵老祖了。

沒收到回應,江澄忍不住看了一眼魏無羨,再抬頭看了一眼水幕,反倒是自己有些不自在起來了。

這不自在在幾句話后達到了頂峰。

——「夷陵老祖」很了解地道:「江澄啊,你有啥比得上我的,你哪次不是輸給我,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最厲害。羞不羞。」

——「江澄」道:「哼,我比不上你?你怎麼死的記得嗎?」

江澄攥緊了拳頭。

金凌的聲音澀澀的,好像喉嚨里梗住了什麼:「他究竟算是怎麼回事啊……」

——魏無羨嘴邊那抹淺淡的笑意瞬間潰散了。

——像是猝不及防地被一根劇毒的小針扎了一下,周身上下,忽然傳來一陣輕微刺痛。

江澄道:「『劇毒』?那個『我』,讓你這麼痛苦嗎?」

他的聲音有些發澀。

江厭離亦感到心中一陣刺痛。

「魏無羨」這樣的反應,足以說明一件事。

那就是在街頭巷尾的議論中,至少,「小江宗主江澄是亂葬崗圍剿的頭功」,是不摻假的。

魏無羨道:「你現在問我……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他不得不開始認真思考了。

此處,是這天書中,第一次正面提及,後世的魏無羨對江晚吟懷有的態度。

自重歸於世便一直在逃避,第一次不得不想起,就是灼心刺痛。

但魏無羨也想象不出,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才能讓他對江澄、對這個同門同修、情同手足的師弟,生出這樣的態度。

哪怕是金子軒和江厭離的死,造成的結果——也不該是這樣的。

一定還有什麼關鍵的東西,是他們還不知道的。

魏無羨道:「這小孩說,溫寧在射日之徵中還活著——可如果過了射日之徵還好好的,又是怎麼……遭遇了不測?」

——他左手舉一根棍子,右手托一塊石頭,狂笑一陣,道:「溫寧呢?出來!」一名小童在人群后舉手,弱弱地道:「我在這裡……那個……我想說……射日之徵的時候,我還沒死……」

溫情道:「我們這一支,本來也不主戰,大多都是醫修,留在後方善後而已,阿寧當然不會……在戰場。」

聶懷桑道:「可如果這樣的話,豈不是說——即使溫姑娘和溫兄從岐山屬地脫身,也不見得就安全了?」

溫情道:「……總會有辦法的。若當真是避不開……」

她看了一眼溫寧,心道:共走黃泉,倒也不錯。

十餘年後的溫寧,不僅僅成了常人視如洪水猛獸、野心之輩趨之若鶩的「鬼將軍」,也已經是孑然一身。

那麼在這天書里,她溫情,她這一脈的上百族人,又都在哪裡?

不必多想,結局已經昭然若揭。

不過是一個「死」字。

溫寧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魏無羨道:「說什麼呢?怎麼可能避不開?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命中注定』!哪怕看起來是死路,焉知走不出一條外道?」

溫情微微一怔,她抬起頭,眼光與魏無羨相對。

須臾,她「哼」了一聲,道:「你倒是當真有資格說這話。就是不知道,你這外道,能走多遠了。」

——剖還金丹,修為盡喪,本也是絕路。

但這個人,已經在絕路中,生生辟出了一條獨木橋。

魏無羨神采飛揚地笑道:「多遠?你看著吧,我非要一路走到黑、走到最後不可!」

他與藍忘機對視一眼,眉角微微地彎了起來。

藍忘機道:「無論是什麼路,我——與你一道。」

——那根劇毒的小針被拔出,不知扔到哪個角落裡去了,什麼刺痛都頃刻之間一掃而光。魏無羨自言自語道:「奇也怪哉。這麼悶的一個人,怎麼能總是讓我這麼開心呢?」

魏無羨嘴角一彎,道:「藍湛,打個商量,下次說情話之前,先打個招呼行不?」

藍忘機道:「嗯。」

他的唇角,很輕很輕、但實實在在地上揚了一下。

宛如晴光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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