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二)
——看他這幅膽小可憐又磕磕巴巴的模樣,魏無羨卻忽然想起來了點什麼:「前年的岐山百家清談盛會……百家清談盛會……射箭……啊,好像是有這麼個人!」
這句話傳入了耳朵,魏無羨重新睜開了眼。
他輕聲道:「溫寧?」
藍忘機「嗯」了一聲。
魏無羨將水幕上尚存的文字掃了一遍,道:「當時……對溫寧的態度著實不太好,我草木皆兵的。」
藍忘機嘴唇動了動,須臾道:「……你那時,也不能算過失。」
魏無羨道:「我當然不覺得那時候做錯了,畢竟要是我抓到的這個不是溫寧、是別人呢?現在想想……也真是僥倖啊。」
溫寧是為了他跑來的,還願意傾盡所能幫他。
藍景儀猶疑不定道:「鬼將軍這、這是?」
——溫寧道:「不會的!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他這句難得沒有結巴,而且語氣堅定,猶如立誓。魏無羨驚疑不定,溫寧又道:「魏公子,你是來找江公子的吧?」
他尚且只是猶疑,金凌就是驚疑了:「是他救了我舅舅?!」
驚愕非常、難以置信。
確認了「江澄」人就在蓮花塢,「魏無羨」心念電轉、思考救人之法,甚至對「溫寧」起了殺心,後者卻好像並未察覺,主動提出了要替他救人。
溫寧看到那句「只要他右手一用力,就能把溫寧的脖子擰斷」,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露出一個有點難過、卻又努力理解的表情。
——溫寧道:「能!我、我也算溫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門生聽話。」
——溫寧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門生從來不胡亂殺人的!江家的人、我也沒殺過。我是聽說蓮花塢出事了,後來才趕來的。真的!」
金凌道:「他究竟……圖什麼?」
他的語氣微微發顫,給人的感覺複雜極了,除去驚疑不定,又好像帶著一點自己都不能察覺、不能相信的感動。
藍景儀道:「我覺得,他什麼也不圖……鬼將軍究竟為什麼這麼幫魏前輩?加起來一共見了三次,他們原先是只有一面之緣吧?魏前輩自己都快要忘了……」
——他心裡把自己痛罵了個狗血淋頭,愚蠢、沒用、荒唐、匪夷所思、異想天開……他只怕死了,還救不出江澄,辜負江楓眠和虞夫人對他的託付。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寄以希望的對象,竟然真的只有這個加起來總共只見過三次面的溫家人!
藍思追道:「那時候,溫先生……就是魏前輩能抓到的,惟一的救命稻草了吧?」
那時候,遭逢大變,偌大一個蓮花塢,只剩下這麼兩個人。經江虞夫妻托到他手上的江澄,對魏無羨而言,就是他的性命。
江澄看著那句「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從心底生出一股絕處逢生的欣喜若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江厭離也看著那句話、並且連著後面的幾句話,來來回回地看。
「可怕」?
「絕處逢生的欣喜若狂?」
其實當時,身在絕地、又逢生機的人,並不是魏無羨。可他在心裡,卻覺得,「絕處逢生」的人,是自己了。
——魏無羨舔了舔乾枯的嘴唇,澀聲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幫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遺體……」
魏無羨自嘲道:「我當時,實在是太僥倖了,一點不夠,還想再多要一點……幸好,是溫寧。」
藍忘機默默地將他又一次摟緊了。
——魏無羨渾渾噩噩地等待著。他一邊在原地轉圈,一邊心道:「我怎麼了?我瘋了嗎?……萬一他騙我,江澄根本不在裡面?不,江澄不在裡面才好!」
若江澄不在裡面,不管他在哪裡,這時多半都是安全的,即使溫寧騙他、要對他不利,那也是值得慶幸的。
只看著這段話,都能想到彼時他心中如何混亂、如何絕望、何等瀕臨崩潰,卻偏還不得不強自支持。
「魏無羨」正胡思亂想,溫寧已經背著人出來,還將紫電也一併帶上了。
金凌默默地看著,面色是僵硬的,手腳也是發僵的。
——溫寧道:「不客氣……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遺體,我已經讓人移出去了,之後再轉交。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說,魏無羨接過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誰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橫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藍景儀道:「原來江宗主曾經挨過戒鞭,是這麼回事……鬼將軍這也、太……」
看到溫寧不僅救人挪骨、還主動提出幫他們安置,藍景儀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到一個勉強合適的詞:「熱心了吧?」
藍思追道:「溫先生對魏前輩,的確是……」
他回想起十幾年後的溫寧對魏無羨的態度,道:「一直都表現得十分信服敬重。」
就是不知道,溫寧這樣的態度,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如今江澄身受重傷,急需用藥和安養,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樣顛沛流離,飢一頓飽一頓了,他們的處境幾乎是寸步難行,走投無路,除了仰仗溫寧,魏無羨竟然完全想不到別的辦法!
——在之前的一天里,他絕不會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藉助一名溫家子弟的幫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許還會寧死不屈。但此時此刻,魏無羨只能說:「多謝!」
藍景儀道:「鬼將軍幫了魏前輩,救了江宗主,可是看鬼將軍的表現,卻像是反過來的一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藍思追道:「據說,射日之徵結束后不久,夷陵老祖不知為何冒天下之大不韙庇護溫氏餘孽,叛出雲夢江氏、在亂葬崗佔山、與百家為敵……傳言總有誇大之處,但魏前輩願意庇護溫家的人是真,想來就是為了溫先生這次的相助之情。這樣一來二去,你幫我、我也幫你,也不好說是誰欠著誰、誰應該感激誰了。」
所以,這相處的態度,也就由著性子回到了最初。只是魏無羨隨性洒脫,溫寧溫和怯懦,看起來,才像是前者佔據強勢。
沉默許久的金凌忽然開口道:「可是,他為何會驅使鬼將軍殺了我爹、害死我娘?」
這一次,他問的很是平和,既無怒意、也無惡意,而只有發自內心的不解、懷疑——若不是魏無羨自己後來也沒有否認、沒有要為自己伸冤的意思,他甚至懷疑,這兩件事,根本就是別人做了、再栽贓到他頭上。
藍景儀不知道他想的這麼遠了,瞠目道:「這、」
金凌沒注意他的反應,自顧自繼續道:「像魏無羨這樣的人,是為了什麼,才會在窮奇道和不夜天大開殺戒?那些人做了什麼、逼他至此?」
他沒有問的還有,若溫寧這樣幫助過他們、若只是為了報恩,魏無羨……何必要叛出雲夢江氏呢?
他既不會平白害人,也不是有野心的人,為何……會叛逃呢?
這個問題在金凌心中徘徊不散,或許是因為清楚問了也一定得不到答案,便止於心頭。
須臾,藍思追道:「這些事,還是太遠了些。現在的線索,也還是太少了,不好妄加揣測。」
此時,後排的氣氛,尚是一派凝肅。
在聽藍思追說完那段射日之徵後事之後,聶明玦已經深深蹙眉,道:「魏嬰庇護恩人,為何會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何溫姑娘姐弟對雲夢江氏的恩情,天下人一無所知?」
雖然沒有明指,這話是在問誰也顯而易見。
魏無羨沉默不語。
江厭離臉上先是茫然、然後湧上驚愕,目光下意識投向了弟弟。
江澄握緊了拳頭,道:「我……不知道。」
雖然這樣說,他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問他:你怎麼會不知道?這道理不是很簡單嗎?你怎麼可能願意去幫溫家的人呢?
哪怕他們救過我……
可要不是那些溫狗毀了江家,你怎麼會需要他們救?
江澄心中天人交戰,額上冷汗津津,最後出口的仍是一句:「我不知道……後來為何會那樣。」
他在心中茫然地想著:他們的確是幫過我們的。若是沒有妨害,幫他們一把,就算是恩怨兩清……也是可以的吧?
想到這裡,他又不由得對將來的自己升起一股怨恨:為什麼沒幫他們呢?橫豎又不是他們害的、又未必是什麼難事,幫一把又如何?還要害得現在什麼都不知道的自己,在這個時候、在所有人面前如此難看!
憑什麼我要為了還沒犯過的錯受人質問!
江澄的臉龐微微抖動,因為頭低著,加上坐在靠前的一排、背對多數人,並沒有人察覺到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強作平靜,緩緩道:「這件事……這一回,溫公子與溫姑娘這件事,我一定會給出一個妥善的交代。」
江厭離猛地鬆了一口氣。
溫情淡淡道:「江宗主有心了。不過,方才說過,謝就免了,交代,自然也不必了。」
她本來也不在乎什麼救人的回報,至於族人的安危,早先藍啟仁已經表明態度,願意派藍氏門生前來接應,算是有了著落。
所以,無需江澄再給出什麼「交代」。
江澄臉上的肌肉極輕微地抽動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魏無羨背著江澄,找到了溫寧預先藏好的船隻,把江澄安置在船艙內,溫寧先簡單給江澄清理傷口、包紮敷藥一番。看著他嫻熟的動作,魏無羨不由得憶起當年在岐山百家清談盛會上時見到他的模樣。
讀到下一段那句「也就是他、藍忘機、藍曦臣、金子軒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藍景儀心思急轉,脫口道:「就是他扯了含光君抹額的那一次?」
藍思追道:「……景儀!」
金凌跟著一眼瞪了過來,藍景儀連道「對不起」。
魏無羨一口氣嗆住了,好不容易才重新喘勻,罵道:「這小子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藍忘機收回給他拍背的手,沒說什麼。
藍景儀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想的太快了——鬼將軍原來箭法這麼好的?為什麼從來沒聽說過?」
——這少年的側顏很是清秀,拉弓姿勢標準且漂亮。那隻靶子上,一點紅心裡已經密密麻麻地扎滿了羽箭。這一箭,也是命中紅心。
——竟是例無虛發。
藍思追道:「溫先生生前,似乎是聲名不顯的。」
藍景儀又道:「這麼好的箭法,怎麼會聲名不顯的?」
他的箭都射不了這麼好!
金凌道:「因為根本沒幾個人見過吧。你看他,看見有人就直接跑了、更不要說在人前射箭……魏無羨臉皮真夠厚的。」
——那少年一箭中的,從背上箭筒里抽出一支新的羽箭,低頭正欲搭弓,卻冷不防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旁邊冒出來,嚇得手一抖……話音未落,那少年已拋下弓箭跑的無影無蹤了。
——魏無羨一陣無語,摸了摸下巴,心道:「我長得這麼英俊么?英俊得把人嚇跑了?」
藍忘機的眉尖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藍景儀思緒又飄了,道:「魏前輩?他長得是好看,但其實……也不能說是那種英俊吧?」
藍思追揉了揉太陽穴,提醒道:「景儀,魏前輩原本長什麼樣子,咱們其實……都沒見過的。」
藍景儀道:「啊?」
金凌忍無可忍,沒好氣道:「你是不是忘了他現在是上了莫玄羽的身!」
藍景儀這才反應過來,恍然道:「對哦……所以咱們其實連魏前輩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的?」
魏無羨摸摸自己的臉,插科打諢:「小孩這是什麼意思?真覺得我本來的長相能把人嚇跑?豈有此理!」
藍忘機似乎無聲地嘆了口氣,順著他道:「……你很好看。」
這回,魏無羨真的臉紅了。
他真心實意地在心中連說了十句「豈有此理」。
「魏無羨」回到廣場,溫家人正吵吵嚷嚷爭搶上場參賽的名額,估計是溫家人都箭法稀爛的印象深入人心,「江澄」很是輕蔑。
「溫寧」也在人群中,鼓足勇氣舉了手,好容易被人注意到,又被當頭潑了冷水。
藍景儀道:「溫家人對自己人也這樣的?」
——溫瓊林似乎想為自己辯解一番,那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別貪新鮮了,這是要計成績的,上去丟臉我可管不著。」
金凌道:「整個岐山溫氏有多少人啊,這算什麼自己人?自己人就不會連個上場的名額都要爭了!」
藍景儀想了想,道:「也是。」
真要是自己人,哪會在這裡這麼爭來爭去的?
※※※※※※※※※※※※※※※※※※※※
因為現在魏無羨就是在藍忘機懷裡,符合那個說小話的距離限定,所以只要他聲音低一些,別人就都聽不見了。
金凌現在心態已經到了一種:窮奇道截殺和血洗不夜天一定有內情,做錯的肯定不是魏嬰!他這種人怎麼會去害人?但是我爹娘怎麼回事?是不是別人趁亂害了他們栽贓給魏嬰?但是為什麼都沒人發現?為什麼魏嬰也從來不否認?
江晚吟么……就啥也不說了。
今天我的電腦出問題了,一下午也沒修好,所以晚了。感謝在2020-07-2517:23:23~2020-07-2621:00:2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默默、Monster10瓶;桂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