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枠六)

(枠六)

藍景儀喃喃道:「溫先生果然是在這時候……」

他眼眶幾乎赤紅了,抽了一下鼻子,哭道:「溫先生明明不是惡人!為什麼要經受這些?為什麼好人沒好報?!」

這個問題可太難回答了。

靜默片刻,魏無羨嘆了口氣,道:「做個好人,未必便有好報。而真的要做好人,求的,也並非是……能得到什麼善報。」

當真能種善因得善果的,都是萬幸。

江澄忽然道:「明知不可而為之?」

魏無羨不語。

聶懷桑道:「不是每個好人做好事,都是明知不可仍要為之。但大約也至少是,不論所得,但求應該吧?」

他雖然大概是永遠做不得這樣的人了,卻仍發自內心地欽佩。

若沒有這樣的人在,這個人間,可就真的太糟糕了。

——那名督頭連忙道:「您可不能這麼說話,咱們這兒雖然都是溫家修士,但可沒人敢鬧出人命來……」

魏無羨道:「其實我在想,這種一聽就沒有人會信的話,為何還要說呢?」

沒人敢鬧出人命,溫寧為何不在?

為何還要「每天都有新送來的」?

聶懷桑道:「魏兄你怎知就不會真的有些傻子信了?再不濟,說出來騙一騙自己也是好的,自欺欺人、到史書工筆,不也就有後世之人去信了?」

魏無羨道:「也是,還是我太想當然——畢竟同樣有人,看不到屍山血海,就不會相信世間真有如此慘像。」

亦有人,不到大禍臨頭,就不信厄運會降到自己頭上。

「魏無羨」沒耐心聽這群督工瞎說,舉起陳情,一聲笛音穿破夜雨,喚起了十餘具屍身。

溫情的身子晃了晃。

——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尚且睜著眼睛的溫寧……他臉色慘白如蠟,瞳孔渙散,嘴角的血跡已凝成了暗褐色,儘管胸口完全沒有起伏,卻明顯能看出肋骨已被打塌了半邊。任何人看到這樣的形狀,都不會覺得這個人還是活的,但溫情仍不死心,顫抖著去抓他的脈搏。

溫寧再次慌忙道:「姐姐!」

溫情聽到弟弟的聲音,忽然就有了反應。她發狂一般,一把將溫寧摟進懷裡、拚命地抱緊,連呼吸都是顫抖的。

她死死地抱了好一會兒,抱得溫寧渾身僵直,感受到那份不退的溫熱,終於壓抑不住地狠狠抽泣一聲,接著就一發不可收拾。

她那張甜美的臉哭得幾乎已經扭曲了,嗓音也微微喑啞:「阿寧、阿寧……我不會再放你一個人了,絕對不會了,我絕不會離開你去別的地方,誰逼也不行!」

溫寧的手僵硬地抬在半空,慢慢地落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落在姐姐的背上。

——溫情邊哭邊摸溫寧的肋骨,似乎想把它們接起來,痴心妄想著能不能抓住一線生機。那張原本甜美的臉哭得面目扭曲,變得很醜,很難看。但是,當一個人真正傷心到及處的時候,是絕對沒辦法哭得好看的。

藍景儀也哭了起來,哭得非常難看,大概比當時的溫情還要難看。他一邊哭,一邊還喃喃念著「溫先生」。

藍思追在他身邊獃獃地坐著,臉色蒼白,眼淚留了滿臉滿襟,眼眶被淚水津過一遍又一遍,又紅又腫。

金凌沸血上頭,臉是紅的,眼睛也是紅的,緊緊地攥著拳頭,牙齒咬得極為用力,帶得整個人都在發抖。

——溫情受的刺激太大,終於撐不住暈了過去。魏無羨站在她身後,一語不發地接住了她,讓她靠在自己胸口。閉上眼,片刻之後才睜開,道:「這個人是誰殺的。」

——他語氣不冷不熱,似乎沒有動怒,而是在思考什麼。那名為首的督工心生僥倖,嘴硬道:「魏公子,這話您可別亂說,這兒可沒人敢殺人,他是自己幹活不小心,從山壁滾下來摔死的。」

聶懷桑心道:還沒動怒?魏兄這分明已經是怒極攻心、反倒表現得冷了!

這群人要是老實交代,說不定還有一分僥倖,能被拖上金鱗台先審再判,若還妄想耍滑頭矇混過關,非要血濺當場不可!溫寧可是已經被催成凶屍了,要報仇還不容易?

——魏無羨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旋即,他慢條斯理地接道:「因為他們是溫狗,溫狗不是人。所以說殺了他們也不算殺人,是這個意思,對吧?」

——那督頭剛才心中,正好就在想這一句,猛地被他戳穿心思,臉色一白。魏無羨又道:「還是你們真覺得,我會不知道一個人是怎麼死的?」

不約而同的,聶懷桑與孟瑤在心裡對這群督工的命運下了判決:他們完蛋了。

惡貫滿盈,終要血債血償。

不過「魏無羨」雖然怒極,也放話說「寧錯殺不放過」,但他終究理智尚存、並非嗜殺之人。或許沒直接致溫寧於死地的,還能撿回一條命吧。

——魏無羨道:「恭喜你們成功地耗光了我所有的耐心。既然你們不肯說,那就讓他自己回答好了。」

——彷彿等待他這一句多時一般,溫寧僵硬的屍體忽然一動,抬起了頭……溫寧面無表情地將這兩名五短身材的督工高高舉起,四周空地的圓圈越拉越大,那名督頭道:「魏公子!魏公子!手下留情!您這一衝動,後果是不可挽回的啊!」

魏無羨冷冷道:「不可挽回?有什麼不可挽回的?!就是殺了,誰還要來和我討公道不成?」

聶明玦也道:「不錯!不過是幾個助紂為虐、濫殺無辜的小人,殺了便殺了!」

——他猛地轉身,把手放在溫寧肩頭,喝道:「溫瓊林!」

——魏無羨一字一句道:「誰讓你們變成這樣的,你們就讓他們獲得同樣的下場。我給你們這個權利,清算乾淨吧!」

——聞言,溫寧立刻將手中抓著的那兩名督工一個對撞,兩個腦袋登時如同炸裂的西瓜,「砰」的一聲巨響,紅紅白白爆了個天女散花。

這畫面雖然血腥,但坐在後排的這些人,哪個沒見過血腥?反倒有數人心頭一口鬱氣頓疏,聶明玦更是擲地有聲道:「令受其所害者親手討還血債,本是替天*行道!合該如此!」

魏無羨道:「替天*行道?不,不過是以鬼道詭術,驅亡魂再回,行生人不可為!」

他神情微微寒涼,反問道:「蒼天何曾有大道?」

這話一出,諸人俱是一震,藍啟仁一時急火攻心,道:「魏嬰、你——」

魏無羨道:「藍先生,恕我無禮輕狂,玄門百家有正道,卻又有幾人當真行正道?自溫卯興家族而衰門派,數百年來,唯聞人作鬼,不見鶴成仙——蒼天何曾有眼?何時有道?」

藍忘機隱有痛色。

無論是藍啟仁,還是其他欲阻欲勸者,俱是無言以對。

一時寂寂。

——魏無羨將溫情打橫抱起,若無其事地穿過炸鍋的人群,牽住了一匹馬,正要轉身,一名瘦小的俘虜道:「……魏先生!」

——這名俘虜聲音微微發抖,指了一個方向,道:「山……山谷那頭有間屋子,是他們用來……把人關起來打的,打死的就直接拖出去埋了。你要找的人,說不定還有些在那裡……」

藍景儀好不容易哭完了、平復了心情,才絆絆磕磕地繼續。因原先哭得太狠,還時不時會打個哭嗝,讀到此處,睜著一雙泛紅的眼睛道:「他很害怕魏前輩吧……為何還要叫住他說這些?」

藍思追澀然道:「即使魏前輩是溫家大敵,此番他卻是護著溫情前輩而來、為溫先生討回了公道。這個人,或許是想,即便自己不能脫困,也盼給同病相憐者一線生機吧?」

魏無羨顏色似乎稍緩,又嗤道:「比起某些到死都要拉旁人下水墊背的,這溫家戰俘倒是有情有義多了!」

孟瑤卻心道未必。

無論是藍思追還是魏無羨,總願意將人心往好處想。此人要救同族,倒也許不假,但焉知他不是想賣「魏無羨」一個好,盼他臨走將自己也一併捎上呢?

就算不成,也沒有損失。

——他順著那人指引的方向,果然找到一間看上去像是臨時搭建的棚屋,一手抱著溫情,單腳踹開了門。屋裡角落坐著十幾人,個個頭破血流,鼻青臉腫,被他粗暴的踹門動作驚得彈動起來。幾人看到魏無羨臂彎中的溫情,顧不得渾身是傷,撲過來叫道:「情姑娘!」

——一人怒道:「你……你是誰,你把寮主怎麼了?」

——一個中年人道:「不行,我家溫寧公子……」

魏無羨表情漸漸歸於平靜,不知道想到什麼,又轉為沉沉。

藍忘機握著他的手,也望著那些字句。

——一人想起來還有老人家在這裡,趕緊把那老婆婆和幼子也帶來,扶上馬去。魏無羨自己也抱著依舊昏迷不醒的溫情翻身上馬,幾十個人在混亂中只找到十幾匹馬,兩三人一騎,馬上甚為擁擠,老婆婆不能單獨一人騎,還要勉強抱著那個小孩子……那叫做阿苑的孩子雖然很小,但已知道害怕,卻沒哭,只是一個勁兒地咬自己手指,偷偷看魏無羨。魏無羨喝道:「走了!」雙腿一夾馬背,率先出發。十幾匹馬緊隨其後,在夜雨之中,疾馳而去。

藍景儀好不容易讀完,喘了幾口氣,道:「魏前輩帶著他們,這就去亂葬崗了嗎?」

藍思追道:「確實是這樣。窮奇道劫走溫氏……族人之後,夷陵老祖便帶著他們,在亂葬崗自立山頭了。」

金凌彷彿才回過神來,怔然道:「他為何不回雲夢?」

藍思追道:「也許,是因為溫家人終究是眾矢之的,魏前輩不想連累江家吧。」

藍景儀道:「這怎麼能叫連累、又怎麼會連累呢?溫前輩和溫先生當初救過魏前輩和江宗主,甚至夷陵那些溫家門生都是出了力的!溫家的附屬家族可以歸降、甚至可以去金家的私宴,窮奇道也每天都有人來要戰俘,為什麼魏前輩不能帶這些人走?」

江澄握緊拳頭,一語不發,手背青筋暴起。

魏無羨道:「因為我讓溫寧殺了那幾個督工吧,出了人命,到底還是難以善了。」

聶明玦道:「不過罪有應得,有什麼難以善了?!」

方才看到那間專門把人關起來打的棚屋,他的怒火就再一次上涌,恨不能親手斬了這些人渣惡棍。

魏無羨笑了笑,也沒有多說,只道:「究竟如何,馬上就要寫到,不妨先看看吧。」

——當天夜裡,一場軒然大波席捲而至。

——子時,金麟台上點金閣里,大大小小近五十位家主依席而坐。首席是金光善,金子軒出門在外,金子勛又資歷不夠,因此只有金光瑤垂手侍立在他身旁。前列是聶明玦、江澄、藍曦臣、藍忘機等家主、名士一級的人物,神色肅然。后列則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臨大敵,不時低聲私語一兩句「我就知道」、「遲早會這樣的」、「且看怎麼收場」。

藍景儀看到後面,不可思議道:「江宗主為何一上來就說要賠罪?」

——江澄是眾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滿面陰雲,正和旁人一樣,聽席上金光瑤神色恭謹、語氣軟和地款款道來……半晌,江澄才道:「這件事確實做得太不像話,我代他向金宗主賠罪。若有什麼補救之法,請儘管開口,我必然儘力補償。」

就算事情鬧大了、鬧得難看了,可這件事細究下來,錯處更多的絕不是魏前輩!江宗主居然爭都不爭就這麼認了?!

孟瑤嘆了口氣,同樣是語氣軟和道:「江宗主這個錯,認得委實冤了些。」

他本想說「早了些」或「輕易了些」,然而斟酌之後,還是換了個更容易被人接受的詞。

江澄眉心抖了抖,道:「冤在何處,本應如何,不妨請孟公子指教?」

孟瑤道:「指教不敢。不過這件事,起初就是金子勛公子做的不妥當:溫寧公子與溫情姑娘及其家人,當初既然被允許留在了岐山屬地,那便不是什麼『溫氏餘孽』,本來絕沒有再把人抓去、變為戰俘的道理。既然不是戰俘,那些督工不就是凌虐無辜、甚至濫殺么?魏公子報恩本是正當,見恩人無辜而受迫害身亡,為其報仇,又有何不妥?江宗主說要補償,大可不必。若將前因後果捋清了,本該是金家與那幾名督工的主家說賠償才是。」

江澄越聽越是臉色鐵青,卻是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更是恨起未來的自己生生將有理變成理虧,須臾,沉著臉道:「孟公子高見,江某受教了。」

孟瑤依舊神情恭謹,道:「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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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聞人作鬼,不見鶴成仙。

出自唐寒山《詩三百三首》,不知道這邊看文的人有多少讀過老福特上扶搖老師的《不見鶴》,我推薦心臟比較堅強的朋友去看——只推薦正文,不推薦逛評論區。感謝在2020-08-2100:36:09~2020-08-2200:33: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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