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捉蟲】
正德二十一年初秋,京涼城從一大早就開始熱鬧起來了,一架接著一架轎運車滿載著木箱朝太師府去了。從太師府開外三十丈遠都挨個掛著紅綢,吊著斑斕的彩燈。雜耍班子沿街表演著,一路走走停停,鑼鼓喧天。
今日是婁太師嫡長女婁穆清及笄的日子,婁府從三日前便開始開倉放糧,而那些王公貴族們更是在月前便向婁余道喜了。
要說這婁穆清啊可是京涼數一數二的美人和才女,雖說久居於深閨但絲毫不影響她的芳名遠播。而她又是婁余的嫡長女,身世教養自然更是無可挑剔。
「大小姐……大小姐……」
婁穆清皺了皺眉,何人這麼吵鬧?自從她嫁入蔣府便再也沒有人這般在她面前吵鬧過。
等等!
婁穆清猛然睜開眼坐了起來,把俯身在她床邊的婢女驚得一退。
婁穆清伸手撫上自己的脖頸,當時那種被絞緊的窒息感從心底漸漸涌了上來。
「大小姐,您可是身子不舒服?」說話的婢女叫做喜兒,是從小就陪著婁穆清長起來的,兩人關係匪淺。
婁穆清回過頭,在看見喜兒面容的那一刻眼淚就下來了。喜兒在她出嫁的前幾日意外暴斃,一直是她心中的一個死疙瘩,沒想到自己死後竟然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她。
「大小姐……」喜兒見婁穆清這個樣子趕緊一步走上去握住她的手,今兒是大小姐及笄的生辰,是大好的日子,怎地就哭了?而且今日不少官員都會來慶賀,宮裡也會派人過來,可千萬不能出什麼事。
手上傳來的溫度讓婁穆清一愣,為什麼喜兒的手會是熱的?
難道說自己沒有死?可是為什麼喜兒會在這裡?
「喜兒……」時隔數年再念出這個名字,婁穆清只覺得心口哽的難受,「今兒是什麼日子?」
「正德二十一年初秋十五,是您的生辰啊。」
婁穆清面上神色未改,心底卻已經是翻起了驚濤駭浪。原來她不是沒有死,而是回到了十多年以前,怪不得……怪不得……
「喜兒,你先到外面候著,今兒是個大日子,且讓我緩一緩。」
「是。」喜兒感到有些奇怪,但一想到今日是自家主子及笄的日子難免會有些心焦,便也就釋然了。
婁穆清走到梳妝台前坐下,銅鏡里的自己年少了不少,正是風華正茂的樣子,只是那雙眼睛卻不是少女的靈動,而是充斥了一股死氣。
她撫上自己的臉,眼底的死氣漸漸化成一股狠勁,蔣齊琛在自己臨死前說的話反覆的在耳邊響起,不斷震動著她的神經。
既然重新活了過來,她便再也不能像曾經一樣活在別人精心雕刻的牢籠里了,再也不能像曾經那般愚蠢。
「蔣齊琛,我們婁家兩百餘人的命,我整整八年的心情,我這便來向你討了。」
喜兒一直在門外候著,她總覺著自家小姐有些不太一樣了,似乎是一夜之間就老成了不少。這笄禮是小姐她一直都盼著的,且明明昨兒睡下的時候都很高興,怎麼今早醒來就變了個樣?
在喜兒還在心下揣測的時候,婁家的主母,也就是婁穆清的生母韋氏房裡的管事丫頭湊了上來。
「喜兒……喜兒!」
「呀!」喜兒一回神就看到一張嚴肅呆板的臉湊在自己眼前,著實是嚇得不輕,「珠兒姐姐,你嚇死我了。」
珠兒雖然名字聽起來圓潤順滑,實際上卻是個刻板到了極點的性子,說話和做事都是一板一眼的,但她卻是個實實在在的老實人,雖說是韋氏房裡的管事丫頭卻從未打壓別的丫頭和雜役,整個婁家的下人倒也是挺服氣她。
「夫人讓我來傳話,賓客們都陸續到了,讓小姐到東房內候著。」珠兒的臉一如既往的板著,「今日府中來的都是貴人,宮裡也派了人過來,你且讓你們房裡的丫頭小心點,切勿衝撞了他們。」
喜兒連連點頭,「我這就去伺候小姐更衣。」
婁穆清的生母韋氏是淮水韋家的嫡女,本是韋家獻給先皇充實後宮,奈何當時出現了一些差錯,韋氏竟與婁餘一見鍾情,非他不嫁。
這等變故可以說是重罪,韋氏一族連連上書求得先皇寬恕,到了後頭韋氏的父母表示願帶著韋氏自絕於淮水,將韋家家產盡數充國庫,只求先皇放韋家剩下的人一條生路。
先皇念及婁余與當時還是太子的正德聖上是至交且婁余確實是個才子,自己也早已無心與後宮,便降了一道恩旨成全了二人,也放了韋氏一族,使得韋氏的娘家得以在淮水真正站穩腳跟,成為一方富商。
婁穆清是京涼數一數二的美人,她的底子自然是隨了韋氏。韋氏現已將近四十卻依舊風韻猶存,但自從生下婁穆清之後便再也未有一子,之後婁余又娶了兩房生下來的卻皆是姑娘。韋氏雖然沒有受到二房和三房母憑子貴的威脅,但是她對於自己只有婁穆清一個女兒這事依舊耿耿於懷,一直以來和婁穆清的關係也不是太親近。
韋氏是商人家族出身,對於她來說精打細算已經成為了一種生活習慣,因此當她知道自己不會有兒子繼承家業了,便把算盤打到了宮內,東宮的那位可是尚無太子妃。
「夫人……」為韋氏揉著肩的齊媽道,「時辰差不多了,估摸著宮裡的那位已經到了。」
「走吧,今日可是穆清的大日子,我這個做母親的必得好好給她看著。」韋氏說罷便抬起了手,齊媽連忙走上去小心托著,扶著韋氏悠悠地朝外走去了。
婁太師府在這京涼是數一數二的地方,坊間常說,天下富貴之地,皇城之外,官爵之中,唯數婁府。今日婁太師的嫡長女及笄,百官來賀,這場面擺的可見一斑。
沒有收到帖子的尋常百姓只得眼巴巴的在府外頭看著,婁太師親自在門外迎接著來訪的賓客,一來是以表禮數,二來是這人實在太多,來的賓客非富即貴,任誰出了差池他婁余都不好交待。
「老爺……」韋氏走到婁余身旁,順手拿過了管事婁武手中的名狀薄,「這人都來的差不多了,除了……」
「那位的性子便是如此不同於常人。」婁余道,「若不是有聖上的恩旨,我們怕還請不動這尊大佛。」
「可這時辰……」
婁余擺了擺手,「不急。」
過了差不多一刻鐘,一個身著暗紅色翻黑綉邊長袍的男人騎著一匹白馬緩緩來了,他生的偏白卻不顯病弱,眼尾一點飛紅,五官涼薄卻也勾人。
婁余見了他趕緊攜著夫人走下台階迎接,他拱了拱手道,「宗大人。」
一旁的婁武在男人下馬之後便牽住了韁繩,韋氏跟在婁余半步后,不著痕迹的打量著眼前的人。她微微斂目,這便是大巫祝宗秉文。
巫祝,禮者,祭者,星者,天者,鬼神者。
巫祝在大燁是一個極其慎重的官職,獨立於文武百官,非皇城不得設,而大巫祝則是巫祝之首,身份地位非一般巫祝可比,只設一人。
歷代大巫祝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資歷閱歷都皆為上乘,唯有這一個宗秉文,司大巫祝一年也才二十有三。雖說是個年輕人,卻是由上一任大巫祝從小便帶著在身邊教養,兒時便聰慧異常,司職一年來倒是將一切打理的服服帖帖,有手段有魄力,無人不服。
「許久未見過婁太師了,今日得幸前來祝賀,望太師不要嫌棄宗某的薄禮。」宗秉文微勾著嘴角,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深不可測。
「哈哈哈!」婁余笑的開懷,「宗大人客氣了,您能來小女的笄禮便是最大的禮了。」
這天下誰不知道宗秉文的身份,大巫祝只禮皇事,調國運,如今他到了婁穆清的笄禮不就是皇上的恩寵到了這兒?
圍觀的百姓自宗秉文出現便激動異常,他們這位大巫祝從來都是不顯山不露水,即使偶爾出現也是戴著誇張的鬼面祭天祀地,沒有人能想到能在今天見到他的真容。
婁余朝婁武的方向看了一眼,後者立馬會意,招手讓門外站立的小廝將馬牽了下去,轉而應對熱鬧的百姓,而婁余對著宗秉文做了個「請」。
宗秉文點了點頭,在經過婁余身側時從衣袖內拿出一捲紙軸遞給婁余,低聲道,「這是皇上的意思。」
韋氏一直跟在婁余身後,將前頭的一幕盡收眼底。
他們婁家,到底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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