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島主父親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黃藥師沒有了往日的高傲自矜,他緩緩道:「我是……」如同所有歸鄉的遊子,竟生出幾分近鄉情怯。
馮露摘下頭髮里的銀簪,遞到小童手裡,然後指著黃藥師道:「這是你家少爺,快去通報老爺夫人。」
小孩睜大圓溜溜的眼睛:「瞎說,我家少爺早上與友人去玉河賞水,還沒回來。」
他比劃黃藥師,點頭又搖頭:「你們長得有點像,可我家少爺從來不板臉。」
乖乖,「不成器」兒子離家出走,父母傷心憤怒之下要了二胎?
收住胡思亂想,馮露苦思怎麼和小孩子鬥智斗勇,他心思純稚,不受金銀賄賂。她摸了摸小孩在的臉,又好笑又可愛。
小孩被摸的臉紅,正想回去找爺爺說。緊閉的朱漆大門緩緩開啟,一位五十多歲男子出現,身穿灰色長衫,黑比甲,留著山羊鬍須。
當他看見門外蕭立的高瘦青年後,先是吃驚,然後眼眶濕潤。他顫抖削瘦的枯手:「二少爺。」
黃府的管家兩步並做一步走向幾人,越打量,越喜悅。黃藥師亦趨步向前:「吳叔。」
吳管家先是詢問黃藥師在外如何,有沒有吃苦受罪,又趕忙叫旁邊小孩告訴老爺夫人。
小孩飛快跑起來,彷彿後面有火在燒。偶爾回首撇向馮露。
朱門開啟,做活的仆婢悄悄瞥望來人,有人覺得眼熟,有人覺得陌生。
管家引著黃藥師踏進黃府,馮露厚臉皮尾隨。
管家頗有縱淚之態:「二少爺還記得家裡的路嗎?」
黃藥師道:「我記得。」
管家抹抹眼眶,驕傲道:「二少爺過目不忘,小時候就對家裡的嵌著的石板,擺得花瓶記得清清楚楚。」
「挪動一下,您都能看出。」
幽深蔥鬱的長走廊,大理石搭砌的頂端盤繞綠藤,和點點紫色丁香,偶爾有綠色龍眼點綴。
兩旁種滿了松柏青竹,偶有女婢侍喂畫眉,鸚哥。見到管家低首行禮。
黃藥師有一瞬間的恍惚,景似依舊,人卻有變。
雖然黃家的房宅多有舊國風光,但是結構還是雲南特色的「四合五天井、三房一照壁」。
還沒進入正堂,一位挽扁圓髮髻的紫衣婦人,在眾婢女的陪侍下,翹首以盼。
未語淚先流。
「吾兒。」那婦人看著三十多歲,淡掃脂粉柳葉眉,形容端莊秀美。流起淚來如梨花帶雨。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她曳住兒子衣袖,啜泣道,「兒呀,你就算再賭氣也不能了無音訊。」
黃藥師靜立,不語。馮露看到他眼裡閃過繁複情緒。
她記得黃藥師是與父親思想不合,在學術和家國觀念上發生劇烈衝突,被其父打了一頓,斷絕關係,扔出家門的。
看來這黃父亦是剛烈固執之人。
她兀的插嘴道:「夫人不知,公子在外想您多時,還特地去了靈隱寺還願。他以前是礙於情面,現在是想明白了。」
黃夫人聽她一通說下來,心情舒暢很多,鬆開兒子,用手帕擦擦眼角的淚,暗自打量馮露一番。
見她年紀尚小,但容貌氣質姣好,有一番氣度。便有些天然好感了。又復問:「姑娘是?」
「朋……」黃藥師的嘴剛張開。
馮露就搶了先:「我是公子在外頭的丫鬟。」
黃夫人縴手捂唇一笑:「慎之,你在外頭倒用起了丫鬟。」
馮露莫名其妙被黃藥師冷撇一眼。
黃夫人倒是親切說道:「都先進屋,喝茶吃點東西。」
一群人進了花廳,陪侍黃夫人的丫鬟們,燒茶的燒茶,端點心的端點心。一時間有條不紊的忙碌。
馮露也被請坐下,黃夫人說話溫柔,帶著江南女子的柔美和清秀。絮絮叨叨詢問,也不煩人。
黃藥師也一字一句回答。
她飲用上好的六安瓜片,茶湯清澈晶亮,氣味清香,滋味鮮醇。
丫鬟還端上來了盤裝的八塊糕點。她嘗了嘗有:沙白糖、玫瑰糖、麻仁餡的糕點。
剩下的幾塊肚子吃不下了,看也看不出。
上座的黃夫人注意到她,笑問:「好吃嗎?」
馮露作斯文狀點點頭。
黃夫人指著身邊也擺著的同樣糕點:「這叫做滇八件,八種不同口味的點心拼得。有玫瑰酥、伍仁酥、雞棕酥、水晶酥、麻仁酥、火腿大頭菜酥、火腿餅、洗沙白酥。」
「慎之以前最喜歡玫瑰酥。」
她轉頭對黃藥師道:「慎之,你爹昨天參加雲氏舉辦的賞花會,多喝了幾杯酒,今日就該回來了。」
黃夫人臉色洋溢喜悅和滿足:「你大哥下午也就回來了,正好今日都見著了。」
「不必了。」黃藥師拱手行禮道,「母親我此來看你,這番我就走了。」
黃夫人身邊的茶杯被她起身的震動,震下桌子,幸好裡面的茶水被喝完,只碎一地空杯。
「你怎麼又要走?」
「父親見著我就該煩了。」黃藥師起身離開。
看來黃氏父子之間的矛盾,很嚴重,這麼些年都沒有衝散。
黃藥師向來說一不二,馮露也改變不得,只能跟著走了。
馮露聽見後面傳來柔婉的哭聲:「吾兒,你回來……」
黃藥師的腳步微頓,但還是前行。
等又行至那片長廊時,迎面遇一微微發福的藍袍中年男子,他膚白微須,五官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的俊朗。幾個小廝尾隨身後。
他看到黃藥師時,眼睛睜大老大,不可置信:「你是……是你。」
黃藥師漠然道:「父親。」
黃父眉目陰沉:「你個逆子這麼多年,還有臉回來!是不是在外面闖了禍,才想著回家避風。」
他情緒激動,一旁小廝都勸解不得,指著黃藥師道:「我就知道你是禍患,你從小就不信聖人教誨,專攻旁門左道,天生反骨。」
「汝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聽得馮露目瞪口呆,現代人這麼說孩子都很嚴重了,更別說以仁孝治天下的宋朝了,不論男女一旦傳出,這輩子名聲就毀了,無緣親事和仕途。
殺人於無形。
三綱五常,君殺臣,父殺子,臣與子都不得有怨言。
這就是衣冠博帶,詩詞風流的古代。他的莊嚴、等級、甚至宗族親情,都用偏執封閉守衛。
越說越氣,黃父也覺得有些不對頭:「逆子,你不是最喜歡駁斥我嗎?怎麼一句話不說?」
沒有必要。
黃藥師道:「兒子告退。」他繼續往自己前方走。
黃父急問:「你要去哪裡?」
「江湖。」
黃父一聽氣急敗壞,摘下頭上的發冠扔擲過去:「汝又與那些姦邪混在一起,我當時就不該同意那道人收你為徒,帶你更入歧途。」
黃藥師忽然回首,這道狹長的走廊,已經變成父子二人的戰場,任何人都加入不了戰局。
他面色冷凝,袖下的雙拳握緊:「我師父已經走了,你何必再說這些話。」
說完話黃藥師不復再言,黃父眼睜睜看著兒子再出走,便甩袖也回自己院子。
「我怎麼就生了這麼個畜生!」
吳管家匆忙跑來,一邁著老腿跑,一邊喊:「二少爺,夫人暈倒了!」
黃父聽聞一怔:「快去尋醫。」
繼而又道:「這個畜·生回來就沒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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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所有事情都是有因才有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