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父子代溝
七月下旬烈日驕陽,蟬聲不停,偶爾池塘的蟋蟀和青蛙叫。
黃府二少爺的書房開著菱花窗,椅子和書桌旁各放了兩盆冰塊。夏風吹來都是清涼爽快。
馮露伏在案頭執筆寫字: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
小孩子的開蒙文字,她也寫得像模像樣了。
黃藥師坐在案側,離書柜子近些,他將手裡的書卷放置一邊,走近俯身看了馮露的字。不說好壞,只道:「字認全了?」
馮露停筆甩甩酸麻的手,道:「這幾本書的字,我記著讀音了。」
「讀音?」黃藥師疑惑,她偶爾會蹦出他不理解的詞。他拿眼神掃過案上的那幾本啟蒙書。
馮露自覺說錯話了,也沒來得及阻止黃藥師翻書,她暗道糟糕。
繁體字的筆畫和形狀和現代區別很大,她之前似是而非的記著,如今為了記準確,下了大功夫,書本上連拼音都標註了。
前幾頁還好,到了中間就開始有奇怪的字元圓圈出現。黃二公子奇怪。
馮露尷尬不失禮貌道:「這是我獨家記憶方式。」看著面前這張俊臉,她想起黃老闆對書熱愛,都不讓人碰他的書,她現在還給「塗鴉」成這樣。
「公子我錯了,一時失禮,在您書上畫起來。」馮露暗道還是先認錯。
黃藥師合上書,淡然道:「書就是讓人讀讓人記得,又不是讓人供著得。」
「那公子不叫人碰?」馮露不禁問道,說完就後悔,老闆放你一馬,你還再撞槍口上。
黃藥師冷呵道:「他們又不看我的書。」所以為什麼能碰他的書櫃、書籍。
可是黃二公子忘了,他也不讓別人翻他的書看。本質雞和蛋的問題,沒結果。
他又放下一本字帖,對馮露道:「可以把你寫得那張紙撕了。」
馮露問號臉:「?」
她不說話,黃藥師也知道她想什麼,鄙夷道:「難看。」
馮露看看自己費力寫了一上午的字,白寫了。
因為不是簡體,只好求工整大方。她前世也是業餘練了幾年字體的。不至於難看吧?
不過她看到牆前面,黃二公子寫得飄逸勁秀字體后。好像,確實難看。
馮露把宣紙對摺,壓在玉石鎮紙下:「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我要留下以此為戒。」
黃藥師這回倒沒說什麼。
她翻開字帖是字跡工整秀麗,結構精巧,飄逸與穩重並舉。馮露驚喜道:「《靈飛經》,哪個版本模刻的?」
黃藥師這回是真的疑惑了:「是我師父描摹的,你怎麼會知道這本帖子?」這是師父贈給他的,除了他們師少徒少的這門派有,還未在世間流傳。
唐宋元明清。
明朝才發現的唐·鍾紹京的一卷精寫本,宋朝還處於隱身狀態。
馮露道:「我在拂香院時,有人送給清娘一本,可惜後來丟了。」
黃藥師的藏本也太豐富太……馮露暗自垂涎,這書柜上的書,價值連城了。
黃藥師手敲桌角,似笑非笑:「真是巧了。」
馮露嘟囔道:「我一介弱女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更別說武功了。不跟著姑娘多見識幾分,那不是更無用了。」
「反正我沒那麼多心。」最後一句話好似一語雙關。
「好好寫你的字。」黃藥師坐下來繼續方才的書卷。
黃老爺讓他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四書,詩書禮易春秋五經。
馮露偷偷瞧,黃二公子讀得是老莊道學。
黃藥師抬起頭,凶道:「再不專心,敲手板。」
馮露攏斂心思,認真寫起字。她前世東一頭西一頭,對傳統文化都有涉及,但不精,基礎不牢固。
文武雙全的黃藥師給做老師,她當然不能辜負名師。
每天到了飯點有小廝送上吃喝,馮露晚間休息也在黃藥師旁邊的偏房。回到了高中那樣兩三點一線的生活。
黃藥師坐在太師椅上,飲了一杯茶。
馮露看他,心想黃老闆雖然沒收自己做入門弟子,卻切切實實做了她的文化老師。
黃藥師低頭看她寫得字:「還不算笨,執筆姿態不錯。不過腕力還是不夠,可以在筆上掛一個重物。」
馮露每日得他這般教導,半月以來,寫字讀書大有長進。她看著他腰間的玉簫眼饞:「公子,你能教我奏蕭嗎?」
「蕭乃樂器中的隱士,公子的蕭聲又如仙樂。」
奈何黃二公子沒接受她這番吹捧,他冷笑:「字都還沒寫好就貪多練別得?」
馮露只能垂頭看書,心裡軟軟抗議,你日後對閨女可不是如此了。
你是天才,黃蓉是人才,學你的東西沒精學就練別的,你還不是乖乖什麼都教了。
感嘆自己丫鬟命,馮露還是老老實實的讀古籍練字。
一直到了晚上,月華耀空,黃府的燈籠掛起。她才歇息片刻,站起來活動身骨。黃二公子仍在看書,不過換成了其他學派的,總之不是儒學。
馮露耳邊聽到腳步聲,和輕微的交談。
「老爺,你看慎之確實是長大了。一連好幾日都在書房裡讀書俢文。」黃夫人欣慰道,「他不曾像你說得出門惹禍,結交江湖人士。」
黃老爺雖然仍是冷著臉,但親近的人就能看出他開始軟化。他注視良久,最後甩袖離開:「還算有救。」
見此,黃夫人眉眼笑得更溫柔了。
黃老爺回正院后,沒先睡覺,披衣去書房,讓管家叫大兒子過來。
黃旭頭髮沾著水漬,眼圈似有些灰暗。但他站得筆挺,大袖裡的手伸出行禮。
黃老爺疑道:「為何如此憔悴?」
「勞煩父親挂念了,入伏以來燥熱,蚊蟲多,兒子沒睡好。」黃旭彬彬溫聲道,實則是連夜看書導致的。
黃老爺有幾分關切:「叫醫士給你開些助眠葯,再讓下人好好熏屋子。」
在大兒子濡慕神情下,黃老爺踱步前行,仰頭望月,他道:「永之,你向來讓我放心。只是……」
黃老爺回首嘆了口氣:「只是你弟弟少不更事,我一時疏忽,使他被人哄了去,移了正性情。如今回來,你身為兄長,要多多勸解他。」
「讓他好好學,參加明年靜江府的鄉試。」
「是。」黃旭行禮告下。他回自己院時,看著西南方向還敞亮的燈火,搖頭露出無奈的神情。
父親只是表面看到了二弟的改變,年少的相處讓黃旭知道,自己二弟恐怕根本沒有回心轉意。
天上的月亮都隱去了,怕也在偷笑,這黃氏兄弟,一人讀書天賦極高,卻志不在仕途,一人有心振輝家族,卻資質了了。
翌日清晨黃旭剛吃過飯,妻子給他遞了漱口水就匆匆出門,去找二弟。
卻見弟弟在書房裡輔一個女孩子寫字。
他耳根微紅,有些羞赧得咳嗽了一聲。
黃藥師微微抬首:「兄長請進。」
「所為何事?」
馮露見是家裡大公子來了,很是自覺起來,不能做狂妄的婢子啊。
黃藥師將她按回椅子:「寫好你的字。」
「兄長請坐。」
黃旭坐下后,遲疑片刻還是張了口:「二弟你天資聰穎,我黃氏還需你振興。好好讀書,明年參加鄉試,阿兄願做你的後盾。」
他資質平庸願給弟弟照顧家裡,讓他日後在朝為官無後顧之憂。
黃藥師對上他的眼睛:「兄長,人各有志,何必強求。」
他們二人相差三歲,秉性行為卻大為不同。黃藥師素來知道兄長有為官濟民,重振家族的心愿。
只是他更嚮往無拘無束的江海,可以驚濤駭浪,也能風平浪靜隱居一隅。
馮露用書本掩住臉,低首偷笑。這位大公子仁厚寬博,不善辯駁,定是說不過黃藥師。
黃旭有些頹然,他自小和弟弟說理就沒贏過。阿弟在外回來后,氣勢愈近父親,他也提不起互駁的心思。
二人再說了幾句就散了。
馮露歪頭看著大公子離去的背影,道:「大公子真是彬彬文質,溫和雅正。」
黃藥師一顆藍色碧璽彈到她額頭,「他有妻子了。」
馮露看見這色澤絢麗的拇指大的碧璽,眼睛發光,被打得怒氣都沒了。「公子公子,這石頭好看。」
「汝這幾日……」黃藥師看著馮露期盼的神色,故意頓了一下,「甚是聽話,就獎賞給你了。」
馮露高興得要跳起來:「謝謝公子,做成手鏈子肯定特別好看。」
馮露從黃老闆那裡搜刮珍珠,銀線,穿成了一條手鏈,日日帶著。
不過整日宅裡帶也快發霉了。這日就來了位客人,黃旭叫黃藥師也出來見客。
馮露偷偷跟上,見見新鮮人。
來訪也是一位文士打扮的公子,器宇軒昂,既有儒士的文雅也有武士的強健,走路帶風。
自稱「江漢雲氏」。
馮露在黃藥師一側奉茶,小聲問道:「湖北路的江漢平原,那一片古稱雲夢澤,他姓氏源於此?」
她是在大公子和雲氏子弟起身去花廳外,賞新移植的盆景時問得。
沒想到那位雲公子竟然聽到了。他回頭沖馮露一笑:「姑娘說得正是。」
馮露被人聽到悄悄話,頗有些不好意思,羞紅了臉。
雲澤打量她,面容秀美,眉目間尚是稚嫩,已顯風姿,黛裙楚楚,纖腰窕窕。
如此他更憑添幾分好感。
黃藥師叫她給自己添茶,幾人都聊了起來。
在美人面前,讀書人尤愛憂國憂民,已示大丈夫。
馮露聽這些比聽花草精神,偶爾也插上幾句。都見她是女孩子,說話竟有幾分見識。
便是氣氛越好,說到了家國統一。
黃藥師原看這雲氏不耐煩,聽他說了這一席話,惡感倒少了。
他道:「大宋有劉錡岳飛韓世忠等猛將,本有北定中原可能,可惜敗於聖心。」
雲澤亦是義憤填膺:「皆是聖人內外有奸臣,譬如秦檜蔡京童貫之流,蒙蔽聖聽。」
「若是我等為官,定要承武岳穆遺志。」
黃旭倒是靜靜聽,偶爾一句溫話說過來,讓人平復心情。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馮露念詩。
那黃大公子突然連聲咳嗽不止。馮露朝大公子看去,他眼睛示意綉檻。
黃老爺一身薑黃色外袍,藍色腰帶,長靴子,一看就是從外面坐客回來。他大踏步走入正廳,橫睨了眼黃旭,遂怒目圓睜,呵斥道:「家國大事也是你隨便議論的!」
朝馮露方向吼,她被突如其來狀況嚇了一跳,差點後退撞到桌子。
黃藥師起身,將她掩護在身後。
未有人來得及說話,黃老爺就一腳揣在了黃藥師心窩。
「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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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秉性的塑造,和家庭有關。
寫得是青年島主,所以想深挖下他的成長軌跡。
之後寫得的人物,也是延展去寫。驚才艷絕背後的故事和責任。
多多收藏鴨
這樣我才更有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