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夢

往夢

沉重的話題談罷,蘇熾又與蘇雲深合奏了幾曲,不知不覺間,夜也深了。

兩人別後各自回屋,蘇熾積了一天的疲累襲卷上身,於是腦袋才沾上枕頭沒多會兒他整個人就睡沉了。

晚間風聲瑟瑟,窗外枝葉顫響,蘇熾也拎不清自己具體睡了多久,萬般混沌間卻聽「吱呀」一聲,驚得他醒了神,張眼一望,卻驚覺自己身於一處破敗之室。

蘇熾懵住了,四下寂寥無聲,忽又聽一聲朽樞驚想,有一個人倉惶推開了漏風的破門,急急奔到他面前。

敞開的舊門灌入風雪,一許月光傾落堂中,他似乎是在一間破廟裡。

匆匆開門來到他身邊的這個人呼吸急促,一言不發的只將他往斗篷里一裹,護在懷中跳窗而出。

蘇熾大概是清醒了,只是渾身上下抽不起一絲力來,似還隱隱有些痛意纏著骨脈。

抱著他的這個人身手很是輕盈,迎著大雪在寒林間穿梭,風聲倏倏而過,他卻被那個人保護得很好,竟一絲寒風都沒受著。

渾渾噩噩的,他又睡了過去,迷濛時,所見的最後一眼景仍是雪夜裡匆匆而過的樹影。

不知又睡了多久,他腦海里再度浮回意識時,耳畔終於有聲音了。

「這孩子中毒已深,若再不拔毒,性命休矣。」

他沒聽見回復的聲音,睜眼瞧去,原來那個女子不能言語,只能比劃著與人交談。

那女子便是帶著他在雪林之下穿梭的人。

那女子的模樣很是模糊,任蘇熾如何打量也看不清明,卻唯有眉心那枚硃砂痣尤為惹眼。

她比劃了半天,似是急過頭了,驀然想起來,才用紙筆寫下了話語,與她交談的道士看罷,只嘆著搖了頭,「這孩子所中之毒已入臟腑,難以盡除,縱拔了毒也必留後症,且也難盡天壽。」

聽罷這番話,她不禁落出一滴淚來,轉過眼,卻見蘇熾已望了她良久,便匆忙來到榻旁,強顏笑著,輕柔的撫了撫蘇熾的臉。

即使離得這麼近,他依舊無法看清他母親的臉。

「你儘快決定吧,這孩子的身體可耗不得了,昨夜老夫為他行針也只可將毒性暫時壓制,若要拔毒,便需儘快啟程。」

此景又絕,蘇熾的視線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阿娘!」帶著哭腔的童音忽而灌入他耳,他循聲瞧去,又見是那幼小的身形緊緊抓著她的衣裳,死也不肯放手。

那張稚幼的小臉的眉心也有一枚與母親相似的硃砂痣。

「晚冬聽話,」她蹲下身,柔和的向孩子比劃道:「你乖乖跟著道長走,娘很快就來找你。」

「一起走……」他哭著不肯撒手。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後面的人很快就要追來了!」那老道士卻一把逮過了孩子。

「聽話,娘很快就會追上你。」比劃完最後一句,她便狠心的轉身。

「阿娘!」

這次無論他如何撕心裂肺哭喊,他母親都不再回頭看一眼。

蘇熾渾身乍了一陣激靈,沒待眼睜開身卻已坐起。

此時窗外陽光方蒙蒙透入窗紙,晨色正朧。

他粘著一身冷汗,驚魂未定的大喘著氣,手裡緊緊攥著被頭,手心微微發麻,涼了五指。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稍微平緩了些心緒,呼吸也漸漸緩和下來,卻仍怔著神,良久沒有回到現實。

他夢見的,是昔年真真切切發生過的舊事。

那夜他被老道士帶走後,就再也沒見過他母親。

他抬手扶住額頭,卻揩下了一把冷汗。

他漸漸回了神,與此夢相連的前因後果接踵而來,本該不屬於他這副靈魂的記憶被填入腦海,沖淡了界限,真切得叫人害怕。

那時他和他母親被人追殺,而他那時所中的毒便是襲擊他們的殺手下的狠手,在他毒發時,那個老道士出手相救,壓制住了他體內的烈毒。

然而那個老道士也不過是個喬裝偽善的江湖惡徒。

蘇氏一脈的靈蘊之強天下聞名,凡是蘇家嫡親後代,其靈脈必是渾然天成,亡亦不毀,故蘇氏先祖便定了一道鐵律,便是蘇氏之人死後必須火化,以免遺軀被居心叵測之徒利用。

遺軀尚且為寶,更何況當時的蘇熾還是個活生生的苗子。

那江湖惡徒將他帶走後是拔了他體內的毒,卻也給他下了一道枷鎖,以咒術驅策,欲將他這身世可數稀世之寶的靈脈為己所用,具體是要做什麼,蘇熾也不大清楚,只知那是一種極邪之術,險些將蘇熾的靈識廢去。

他不知被惡徒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中困了多久,只記得忽有一天一個猶如修羅一般的人屠盡了那處賊巢,在他眼前斬落了無數人頭。

那人即是蘇凜夜。

他對他父親的恐懼大概就是源於那時。

蘇凜夜將他帶回王宮后親自給他修復了靈脈,然而那惡徒給他拔毒的手段不佳,留了餘毒,到底還是在他完美的靈脈里留了瑕疵。

他這雙異於常人的瞳色便是那時烈毒造就的,那毒乃是罕有的摧毀靈脈的毒。

靈修者可憑靈蘊強化體魄,而他最脆弱的眼的脈被毀了,往後不論他修為如何,這雙眼也不再能沾得靈蘊的甘露。

入了王宮他也成了真正的孤子,猶如喪家之犬一般,活得苟延殘喘。

那個親手毀滅了一個門派像是惡鬼一樣的人將他帶出了魔窟,卻轉手又將他丟進了另一個地獄。

他狠狠掐止了思緒,腦海里的波瀾平了,胸腔里卻隆如重槌擂鼓。

蘇熾又緩了好一會兒,才拖著一身沉重下了床,混沌的推開門,站在門前怔神。

初晨的微風尚透著刺骨涼意,蘇熾穿得單薄,卻吹了半天風也並沒有加衣的意思,直到雙手涼透,他才稍稍感到些神清氣爽。

一夢醒來,他前不久似乎還空巧一身輕的心裡突然就被什麼給塞滿了,一時間沉重得難以言喻。

天方抹亮,他們這些公子便該去向父王請安了。

蘇凜夜大多數時候天還沒亮就在儲清殿里待著了,蘇沉一向來得最早,蘇雲深平日里都愛和蘇熾一道入殿請安,今日也不例外,雖然蘇熾比平時晚到了些,但蘇雲深還在殿門外等著他。

蘇雲深大老遠就見蘇熾掛著一張冷臉走了過來,面色有些蒼白,襯得他眉間那枚硃砂痣更是艷如血點。

「二哥今天臉色不太好,身體可有不適?」

蘇熾對蘇雲深扯出了點笑容,「無妨,只是昨晚沒睡好而已。」

兩人進了殿,齊聲行禮,蘇凜夜淡淡掀起眼皮敷衍的掃了他們一眼,隨意應罷便遣他們退下。

蘇凜夜素來最煩嘈雜。

臨退時,蘇熾悄悄抬眼打量了王座上的人一眼,果然那股一直趴在他心底的恐懼又更真切了幾分。

出了殿門,蘇熾如釋重負,心情也輕鬆了不少。

果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倘若不是童年遭了這麼些慘事,他這全線第一大反派的心裡大概也生不出那麼多漠然。

兄弟二人沉默無言的並肩走了一段,恰好今日天色湛藍,雲薄霧淺,晨色爽朗得舒心。

「聽說五月初二哥也要隨王長兄一同前往望天城?」

「嗯,我也沒料到父王會如此安排。」

「這不是好事嗎?」

蘇雲深反問得蘇熾有些發懵,挪眼瞧去,卻見蘇雲深斂眉溫笑,確有祝意。

「算是吧,至少父王給了我這個機會。」

「只是我聽說,望天城白虎殿的封品之試歷來兇險,且神都權勢錯綜複雜,二哥此去務必萬事小心。」

「放心,我自有分寸,」蘇熾應了前句,轉眼又笑望著蘇雲深,「不過一個封品之試罷了,小問題。」

蘇雲深一笑,正想應,然而正好拐過玄關,便被另一個沉冷的嗓音給搶先了一步:「我倒當真佩服你這無從可依的信心,果真是無知者無畏。」

縱觀全宮上下,能如此毫不加以掩飾且極度囂張的正面惡刺蘇熾的人也就只有他們那位身為嫡長子的大哥了。

蘇沉冷著一張閻王臉隔著三五步與他對望,眼中儘是嫌惡。

「自然不及王兄深謀遠慮。」蘇熾的話一如既往的綿里藏針,明面上像是在恭維,笑也溫潤,然而故意顯露在眼的不屑卻總能挑得蘇沉炸毛。

他們兄弟倆或許就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剋星,相處十載,半點情誼沒有,倒是相互養出了滿腔怨憎。

蘇沉冷冷看了他一會兒,連冷笑都懶得給,驀然一把扯過蘇熾的衣襟將他拽到面前。

「兄長!」蘇雲深驚而上前,蘇沉卻冷冷一眼瞪過去,「站在那裡別動,此事與你無關!」

蘇雲深在一側默然了片刻,低眉垂首道:「父王一向不許兩位王兄在宮中私鬥,兄長還是鬆手吧……」

「私鬥?父王早就將我們兩人置於同台而競,不過我跟某個只會使點下作手段的賤種不同。」

蘇熾眉間也隱隱凝上一股冷意,唇角卻仍勾著笑意,「雖然名聲不好,不過下作手段的確好使,王兄何不嘗試一下?」

蘇熾長了一張能令旁人如沐春風的嘴,然而這張嘴每次總能明裡暗裡的精準刺炸蘇沉。

蘇沉怒火沖腔,一把將蘇熾摜去牆上,惡狠狠道:「你在我眼裡不過就是一條狗!別以為你能得父王一縷血脈便可堪尊貴。」

縱是蘇熾有一身良好的忍耐本領,也著實沒法對這露骨的羞辱毫無所動,便不禁在心中怒懟——同一個爹生的,我要是個串,您頂多也就是條純種,同樣是狗你得瑟個什麼勁!

心裡想的是露骨之辭,開口還是裹了一層假仁假義的謙雅:「我勸王兄開口前還是多掂量一下,你我同為父王子嗣,我若是條狗,豈不潑髒了父王與兄長?」

「你——」

眼看蘇沉這一臉憋紅的恐怕下一刻就要掄拳招呼上來了,為了避免他這張俊美型的面容無端遭禍,蘇熾便沉著一抹微笑,淡淡抬手,稍施了些力將蘇沉攥在他襟口的手拽下,這一串動作下來,優雅不亂,哪怕被逼在小牆角也很有氣質。

「王兄何必急在此處收拾我,這裡好歹也是父王清靜的宮殿,無論結果如何,對王兄都是不利。」他目光驟然一冷,「等到瞭望天城,有的是機會。」

這回,蘇沉終於被氣得冷笑出來了,「你以為你能活著從望天城回來?」

蘇熾波瀾不驚,「得看王兄的手段了。」

「走著瞧!」蘇沉冷冷咬牙切齒罷,終於強行吞回怒火,走開了。

蘇熾倚著牆整了整被拽亂的衣襟,也輕而易舉的壓下了這口氣。

蘇沉一走,蘇雲深忙上前來,「二哥……」

蘇熾一轉眼就見了蘇雲深一臉的愁色沉重,幾番欲言又止,終是沒有把話講出來。

他雖然沒說出口,蘇熾卻理解了他的意思,便自諷一笑,道:「他不把我當人看,我也就沒法珍視他,不是我想跟他針鋒相對,是他從來不想放過我。」

蘇雲深也嘆了口氣,眼睫微垂,淺澤眸中蘊了一弧薄影,藏下了些許無奈,「我明白……」

這些年來的酸苦,蘇雲深是與蘇熾共嘗的,也明白趙后與蘇沉待蘇熾是何等刻薄,故他根本說不出勸蘇熾放寬心的話。

「好在,二哥在王長兄面前也並非毫無餘力……」

他這句話講得很輕很弱,卻如銳刺一般狠狠的戳了蘇熾一下,微有痛意蔓延開來。

他驀然想起蘇雲深的自小靈脈盡廢,在同樣的立場上,他可以竭力反抗,而蘇雲深甚至沒有資格一搏。

驟然間,一如當年對生活無奈的情緒纏滿了蘇熾的心扉,突然令這個世界變得惹人厭惡。

本來,這或許只是一場遊戲,然而這所謂「遊戲」中的生命卻被無端賜予了一副真實的血肉之軀,靈魂便像是沒有嘗夠生存之苦一般,死了一次,終於又回到了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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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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