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復當年

不復當年

宴過二更群臣散席,蘇冀到了這個時辰終於也鬧乏了,昏昏沉沉的在宴上就睡著了。

他趴在蘇熾懷裡睡得酣熟,瞧他這睡顏不忍擾,蘇熾往他身上蓋了件皮裘便親自抱著他回雅清殿。

蕭遙早與群臣一同退了席,就在宮巷裡等著蘇熾。

蘇雲深與蘇熾並肩走來,蕭遙遠遠見了便迎去,瞧了蘇冀一眼。

「睡的還真熟。」

「倒是把我折騰了夠嗆。」

今晚蘇熾全心全責的看了這娃娃整場宴席,光是隨著他鬧騰便費了不少心力,眼下他終於睡著了,蘇熾可算是清靜了。

「你就只看他一夜就受不了了?」

蘇雲深也瞥了冀兒一眼,笑而應:「冀兒確實玩鬧了些,方才在席上也沒少折騰。」

蘇雲深泊然約是無心的一句,卻又讓蕭遙憶起了方才與相國交談的那番話,便略略沉了些眉。

這麼大的孩子的天性本就是頑皮,也正是什麼都不懂的無憂年歲,初啟靈識,初嘗人情,卻就是這樣懵懂的孩子便要讓他習曉八禮四藝、熟諳宗室之儀,一旦他露現了本是理所當然的玩鬧的本性,便將其視之為「失教」之過,未免太過苛刻了。

可相國所說那些話又並非全無道理,出生於王室,原本就是身不由己的……

將蘇冀送回雅清殿後,蕭遙便陪著蘇熾回昭明殿,然而一路上蕭遙都思慮沉沉,總出著神,蘇熾偷偷打量了他幾次,都見他蹙眉不展。

「我看你方才在席間與相國交談了好一會兒,那老頭又跟你說了些什麼?」

蘇熾太熟悉相國了,此次他冊封蘇冀為儲君的決定必然又惹了相國意見疊生,如此自然就免不得那老頭髮牢騷了。

「相國對冀兒的要求太高了,這麼小的孩子,哪裡懂得了這麼多。」

「他是不是還跟你嘮叨了什麼『嚴禮重法』、『君王切忌仁慈』之類的話。」

蕭遙詫異,「你怎麼知道?」

蘇熾勾唇一笑,「他的話我都倒背如流了。」

原來蕭遙初聽的那番話,蘇熾其實早都聽得起繭子了。

相國的這一套,與先王其實是一個路子的,而他們君臣共行的這條路也的確令西山國在短短數十年內迅速強起,尤其是十年前蘇凜夜布下那場大局一舉屠盡了朝中奸佞黨羽之後,西山國的朝廷一朝澄清,洗去了於濁,換得新血重生,而後蘇熾也是在相國的引導下行了種種變革之法這才有了今日之局。

總的說來,那個老頭話雖然說得刺骨也頗為殘酷,但他的初衷的確都是為了西山國強盛。

「那你對相國說的那些有何看法?果真覺得君主不必仁慈嗎?」

「他說的其實有理。」

蕭遙略然一怔,有些錯愕,「所以你也覺得、所謂『情義』並不可靠?」

「人心紛雜,古往今來,幾個君王能得情義。」

他此言澆了蕭遙心底掠過一絲殘涼,卻也沒什麼可反駁的。

「我的確不信在這世上情義能改變什麼,所謂『仁慈』也只有在權勢的扶托之下才是君王的良德,若無權勢,『仁慈』只是不具爪牙的懦弱。」

「既然你的想法與相國相符,那為何在他看來你卻是過於仁慈了?」

「相國的手段是絕對嚴厲的,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人心的一切詭惡都被他剖到了明面上不加以半點掩飾,但你也知道,凡人總是更愛偽裝,也多半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他口中我的『仁慈』,不過只是讓百姓看到他們願意相信的罷了。」

他此言同樣說得毫無掩飾,凌銳得令人有些刺痛。

「另外『嚴禮重法』雖然行之有效,但禮不可過嚴、刑不可過重,而相國對這兩者的度持得很重,有些時候難免過於殘酷,所以我曾不顧他的反對減降了好些——這大概也是他覺得我過於仁慈的一個原因。」

「你的這些打算,相國全然不知?」

蘇熾笑著瞥了他一眼,「這種君王之術怎麼能讓臣知道呢。」

「……」

「君臣本來也只是相互利用罷了,大家各取所需,誰也不欠誰的,所以在這樣的關係里,情義的確沒什麼用。」

「哦……」

蘇熾想來又笑了笑,「可人心哪有這麼簡單,縱是不寄希望於情義,也總難免會有無心插柳的情況。」

聽他這一句約有轉折,蕭遙又抬眼瞧來,「那這樣的情況又當如何?」

蘇熾輕輕嘆了口氣,「情義難得,若有幸得之,『利用』一詞便有些殘酷了,」他笑了笑,瞧著蕭遙,「能利用的就盡量利用,可若是真正的情義,該守護的自然也該守護。」

聽他此言終於又有了些溫度,蕭遙便也笑了笑。

巷裡一陣風過,雪意又起,距離昭明殿卻還有好一段距離。

涼意一起,蘇熾便解了外袍搭到蕭遙肩上,仍是不顧王袍禮尊。

蕭遙笑著睨了他一眼,「相國若是看到你如此不重禮數,定會找你麻煩。」

蘇熾也有恃一笑,「你以為我怕他嗎?」

蕭遙嘆了嘆,微銜笑意,「我不怕冷,倒是你別著涼了。」

他說著便想脫下這件王袍,蘇熾卻一把摟住他的肩,將他攬進懷裡也壓住了衣袍不許他拒絕。

「你的手都涼了。」

「我沒有那麼嬌弱。」

見他總是死腦筋的不開竅,蘇熾只好又將他攬緊了些,「若在戰場,我鞭長莫及,但在這裡,你就只是我的人。」

他的語氣柔得軟了蕭遙的心坎,便微微側過頭倚了他的肩,「在哪都是你的人。」

.

次日早朝方罷,蕭遙才到軍營不久,王上便也駕到,然而蘇熾向來不帶隨從,今日又是獨身一人,來得又不聲張,等蕭遙發現他時,他已在校場邊上看了好一會兒了。

經了蕭遙一段時間的訓練,韓照的箭術頗見長進,蘇熾在邊上已經看著他射了幾箭,甚是滿意,「不錯,還挺有模有樣的。」

「豈止是有模有樣,明明都已經能中靶了。」

這小子非得要這點賞,蘇熾也無可奈何,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行,箭術不錯、長進驚人,值得嘉賞。」

李承安和崔元本在演陣,遠見了蘇熾,便也連忙過來行禮。

蘇熾一如既往待這些親近的人都沒什麼架子,免了他們二人的禮。

眼下重明軍也添了重甲,方才崔元和李承安演的便是蕭遙新編的陣式。

經過北境這趟實戰之後,蕭遙又革新了原先重甲的陣式,將輕甲也利用其中,物盡其用,戰力更勝。

幾場陣式演練下來,人也著實累了,便趁著王上親臨軍營的當偷了片刻空閑。

為將多年,蕭遙早已通了十八番武藝,凡是軍營里配有的武器他都用得起來,其中槍法最為精湛,箭術更也出眾,韓照又射了幾支中庸之箭后,便覥著臉將弓遞給了蕭遙。

然而李承安只瞧了他這弓一眼便道:「你這弓輕了。」

蕭遙生而臂力過人,從小用的弓都比同齡人要重得多,韓照此弓確實不趁他的手。

李承安饒有信心的直接丟給蕭遙營中最沉的弓,便悠然一胳膊搭了蘇熾的肩,諱莫如深道:「這傢伙平日里沒少讓王上受罪吧?」

蘇熾眉梢一挑,「何有此問?」

蕭遙放箭時,韓照目不轉睛地在旁瞧著,見蕭遙光是能把這張硬弓拉得如此輕鬆且迅敏就夠他瞠目結舌的了。

蕭遙長得雖然柔秀清俊,卻是實實在在的生了一身與其相貌極是不搭的橫力,且他直愣子的又是一顆賊心惦記了蘇熾好些年,一朝得償所願,豈能讓他好受。

蕭遙一弦併發三箭,銳羽破空而出,分中三靶的心。

李承安見此悍勇,嘆有意味深長的拍了拍蘇熾的肩,「王上就多擔待些吧,誰讓他惦記了王上這許多年,相思成疾了都。」

那些年蘇熾也是相思成疾,然而料不定世事,終歸還是讓他們又重逢了一次。

箭術中頗難掌握的當屬連珠箭,原本蕭遙也並不擅長這種花哨的箭法,卻是被韓照纏得無奈了,只好給他演示。

蕭遙對準百步外一靶,始箭之後緊連兩箭,初箭直中靶心,隨後兩箭亦相緊隨鑿尾而入,精準無差,周旁一眾見此箭術精湛,紛紛拍手叫好。

「師父,你也來試試吧,我還從沒見過你的箭法。」

蘇熾抱手在旁本就只是打算來看戲的,便笑著推脫道:「有珠玉在此,你還非要點我這糟粕做什麼?」

蘇熾自謙得過了,韓照顯然不信他的鬼話,崔元亦在旁請言:「王上當年亦能快弦出箭虎口救人,今日只是射個定靶而已,必不為難。」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韓照卻不容蘇熾多磨嘰著推脫,立馬就將弓遞了過來。

蘇熾被強趕著鴨子上架,才接了弓韓照立馬就給他遙指了一靶,「射那個。」

「哪個?」

「那邊,就你前面最遠的那個。」

蘇熾常年批閱奏疏,老眼昏花的循著他指的方向找了半天。

「就在那!」

蘇熾眯了眯眼,才終於找到了韓照指的所距最遠的一靶,然而蘇熾打量了半天也只瞧見一點模糊,「你怎麼不叫我去射蚊子?」

「你就湊合著射吧。」

崔元在旁瞧著韓照這又是誠心叫王上為難,扶額一嘆。

「看不清……」蘇熾幽怨著,卻還是照著他徒弟的意思盯住了那個靶,搭箭張弓。

王族搭箭的架勢較於武將更多了分優雅,故蘇熾引箭開弦的起勢姿架皆是規範得漂亮,弓張滿月,卻著實難瞄準遠處那模糊成點的靶子。

「你小子,眼力拿來找什麼不好,偏就成天找著法的整你師父,回頭當心我收拾你。」

瞧著蘇熾這為難樣,蕭遙著實於心不忍,便近到他身後,往他箭指的方向一看,忍俊不禁,「怎麼瞎成這樣了?」

蕭遙數落似的柔聲一詢,便扶了他執弓的手為他引正了箭向。

一箭脫弦而出,去遠了蘇熾便看不清了,又眯了眯眼,蕭遙在他耳畔輕輕一笑,柔息便落在他頰側,「中了。」

蘇熾仍是看不清那靶,收了弓,自嘆一笑,「果然還是不復當年了。」

雖說不太中用,但他這雙紫若星辰的眸子卻著實好看,蕭遙細打量了他片刻,謔然一笑,便拿了他手裡的弓,「反正又不要你上戰場,不中用就不中用吧。」

蘇熾:「……」

遙想當年,蘇熾修為也可算是出類拔萃,且因那時在外打殺的更多,也就相當敏銳,哪怕眼力不濟也能應戰自如。

這些年卻是因為身邊值得信賴的人逐而相聚,他不必再時刻謹小慎微的留神明槍暗箭,倒是鬆懈了。

然為王總是要有些代價的,蘇熾常年熬思竭慮,成了習慣就算被伏芷罵死也基本每日都得服藥才能壓制頭痛的毛病,昔年不留神落下的舊傷亦成了病根,總會撿著時機冒出來給蘇熾吃點苦頭。

今日他的靈脈又有些隱隱作痛,伏芷來了也只能趁他批奏疏的空歇為他診脈。

「早就跟你說過,不聽郎中的話,早晚是要吃虧的。」

不過蘇熾早就習慣了他的數落,「這回又是什麼毛病?」

「邪噬侵體的舊傷,不過問題不算太大,好好休息就行。」

蘇熾收回手來,莫名其妙的嘆了口氣。

伏芷又瞥了他一眼,「你又想說什麼?」

「比起雲涯當初靈脈摧毀的傷,我這點邪噬的傷應該不算什麼吧?」

「你的情況不能和他相比——你要是傷到他那個程度的話給你十條命都不夠活的。」

「那他現在如何,那些傷會成病根嗎?」

「他的傷已經痊癒了。」

蘇熾一直不解這裡頭的緣由,伏芷瞧他也著實想知道,便坦言:「他的師爺確有仙道修為,又一早就讓玄昭與他魂成一體,如今玄昭已完全融入了他的靈脈,填上了斷缺,你就當他的確是鳳凰,所以能浴火重生,而你頂多就是只孔雀,死了就沒了。」

伏芷這形容的再恰當不過了,蘇熾笑而會意,便也鬆了口氣,「如今的雲涯已是難逢敵手,倒是不必如何擔心了……」

幾乎也已經可以放心了,如今的蕭遙不但實力難逢敵手,心也已全然復甦,只要他自己堅定了,外界便再難干擾他,畢竟他原本就是如此不羈於世俗的人。

伏芷瞭然他的意思,笑了笑,卻有些不大幹脆的意味,也深慮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卻也不知會否成為一個詛咒。」

蘇熾詫異,「什麼意思?」

伏芷瞧了他一眼,笑似諱莫如深,「難以消逝的生命有一個消逝的牽挂才是最痛苦的。」

蘇熾明白了他這話,便也笑了笑,約有無奈卻似釋然,「若確是如此,那我就相信人心終歸是善變的吧。」

伏芷搖了搖頭,笑不似笑的,也不知他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了。

但無論是不是自欺欺人,有些事終歸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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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安對熾遙夫夫的關係怕是有點什麼大誤會(手動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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