謂忠
事實證明,西山國的確不是一個好惹的對手。
雖然神都一役中,西山國折了為中原戰神的王和一員資歷頗深的老將,但如今即位的新王也非等閑之輩,尤其他還收得了早已有不可一世的苗頭的蕭雲涯為將,確實有點棘手。
本來慕容昭還僥倖的以為那個蕭雲涯不過一頭折了爪牙的獸,昔年雖不可小視,今番卻已不成問題,卻是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兇悍至如此難以抵擋的程度,甚連那個據說也是相當不可一世的儲雲都被他打老實了。
這次失算的損失著實有些令慕容昭心痛,思來想去,終於還是決定再寫一封信回天狼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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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熾早在去年冬時便寫信請了花有塵,然而花有塵行動不便身體也不大硬朗,故直到次年開春才如約來到了雁金城。
四方戰事仍是不歇,北山國與東臨國偶爾還是會同西山國擦起些小戰役,西荒暫且安寧,南荒的妖族卻是蠢蠢欲動著,總想趁機來騷擾中原,小亂如此迭起不絕,武將紛紛繁忙而出,蘇熾則依然為國之後備而愁。
解決此番吃難狀況的策略蘇熾早已同相國詳細商討過,眼下將花有塵請召入朝便是籌備妥當已將行了。
去年與北山國、東臨國交戰的所有戰事損耗蘇熾都一一清算過了,便也憑此預算了之後維持戰事的支出大概,果然於當下的西山國而言,很是勉強。
西山國自古兵力都不弱,畢竟臨著大險的西荒,趕鴨子上架也得扛得住妖族侵襲,如此代代重砸財力的專註於強化兵力,終於也將窮兵黷武透入了西山國的骨髓。
在蘇凜夜登臨君位之前,西山國的朝廷中無論占的文職武職都得扛刀耍劍,但有軍功也是瞎點派職位予賞,以至於朝中尚武蔑文,朝臣不專於職事,而儘是一群蠻武之人彼此勾斗,弄得整個朝廷禮法崩壞、烏煙瘴氣。
那時的西山國甚連官制都是混亂的,文臣之首已有相國,卻為嘉余功而又並添太宰;武將至高乃為大司馬,奈何朝中武力強橫的猛士總難免彼此不對付,為使之持衡便又另設最高武職大將軍,如此揚湯止沸的結果便是令西山國的朝廷一片混亂。
而後蘇凜夜兵變奪位,登臨君位便行大革,如此自然折害了朝中舊貴之勢,於是滿朝武臣接連謀反。
蘇凜夜初為西山王的頭幾年,雁金城中幾乎日日腥風血雨,直到蘇凜夜將所有謀變亂臣一一斬殺於王城之下,西山國的朝廷才終於勉強復歸秩序。
蘇凜夜恢復了王朝常序,也在那時提拔一批文臣掌職高位,而如今的相國也是那時被提拔起來的。
然而渾濁了如此之久的朝廷又豈是那麼容易就能理清的,西山國舊朝養的碩鼠太多,於是又在十二年前,蘇凜夜布下了那場引蛇出洞的大局,又一舉斬殺了半朝文武,才終於徹底肅清了朝堂。
仔細算來,西山國真正強起也就是這十餘年間的事,且是直到蘇熾入主東宮理政才真正開始變革提升,慢慢脫除窮兵黷武之荼毒,開始融入中原農商之道。
然而亂世當前,裂局一觸即發,就這十年間亦有六年在應付戰事,損耗與納入持平,故西山國這十年的蓄力根本沒有累積起足以一統中原的應戰之資。
可眼下已經沒有時間再蓄力了,無論有沒有這底子,這場戰事都必須得扛下來。
「當下戰事吃緊,為防姦細竄行,還請王上關閉國門。」朝堂上談及當下戰事,司空最先進言,而後司寇立馬附議。
戰時封閉國門的確是通常來說最為把穩的辦法,可一旦關上國門,行商不得往來,西山國便又成了一池死水,根本經不住戰事的消耗。
這個大問題蘇熾早已同相國談論過,故往昔一向在朝堂上最愛開言的相國今日反倒蹙眉沉默,不議從司空之諫,也不開口明言支持王上繼續敞開國門。
畢竟此事利弊皆有,實在難以乾脆的作出抉擇。
「戰時最需彼此保藏實力,如此敞開國門任之商行,恐增姦細泄密之患,還請王上三思。」繼司空之後,司徒亦詳言此弊,又領出了一眾附議之臣。
蘇熾亦頭大了蹙眉。
將近七成以上的朝臣皆是贊同關閉國門的保守之法,相國對此亦久久沉思不語。
「此事有待再議,退朝。」
蘇熾沒有理會朝堂上紛亂的議論,也不表明王意,一句「退朝」令罷,起身便走。
罷朝後,那些執反對意見的朝臣依然好不罷休的緊追著便遞上了奏摺繼續抗議此事,蘇熾大略翻過一遍,又陷了頭大。
朝臣的憂慮不得不掂量,畢竟此事關乎整個西山國的安危,不可不慎。
「相國對此有何看法?」
相國在殿下深慮了片刻,才拱手開口:「回王上,若閉國門,以當下的積蓄恐怕確不足以支撐持久的戰事。」
且前不久北方才來了消息,天狼族又增派了兵力,且這次不光是狼騎,甚還來了一支揚著窺星之幟的部隊,其中巫者、身負靈蘊者居多,又是一支極難對付的部隊。
在中原暗戳戳的晃悠了如此之久的窺星終於大大方方的展露了面貌,果然是天狼族的附庸,而窺星一脈的巫姑亦是天狼族信仰的凡神。
且前往了北境的蕭遙又是數月不曾給蘇熾寫來一封私信,想來那方的戰事也的確吃緊。
「如此久耗下去,亡國是遲早的事。」
蘇熾毫不婉轉的一語點透當下現狀,相國蹙眉更緊,蘇雲深在旁也甚為憂心。
「花卿,詳談你的策略吧。」
花有塵受令,便將這數日來他詳算細寫的文書遞給了蘇熾。
蘇熾與相國一早便商討過,若要在戰時保持行商,則務必保證商人的安全,無論是其性命還是其財貨,否則沒有人會在戰火紛飛的時候四處奔走,故欲設之「契行」,遍落商路之上,行商之人可將財物存之,只需執其存契便可在任一地的契行取回銀錢。
然此事思來可行,欲行卻著實不易。
要想讓契行真正發揮作用緩解西山國之急,其脈絡就必須伸入那兩國方能達到竊水援池的目的。
然而此事談何容易,當下三國間戰事正緊,北山國與東臨國又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結盟來討伐西山國,故只要一方受阻,另一方必然也會隨之賞來閉門羹。
「如此,便萬不可言明契行之略,否則對方一旦知道這是西山國朝廷的東西,無論如何都一定會拒絕。」
這一點蘇熾早就想到了,「契行不會頂著西山國朝廷的名號立起,若此事可行,屆時便由花卿安排,與朝廷無關。」
「既如此,那麼只要能保證那兩國不閉國門即可。」相國一語添言,便又拱手向蘇熾一禮,「倘若王上確覺此事可行,便與那兩國君主談判吧。」
蘇熾眉梢微微一挑,「這麼說來,相國也覺此事可行?」
相國直起身來,「可行,但談判的時機務必選准,切不可操之過急。」
相國如此提醒了一句,蘇熾當即明白了。
若是西山國太急於談判此事,必然會令那兩國生疑,若是讓那兩國窺透西山國吃難之勢,於戰事必然不利。
商定了此事,相國便與蘇熾詳細謀划談判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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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之末,北境戰事小告一捷,蕭遙回京述職。
一趟戰回終於能見蘇熾,哪怕只是公堂上遙隔君臣疏遠的一面,於蕭遙而言也是迫不及待,便一入城便策馬入宮,連盔甲都沒換下便入殿拜見王上。
這年初起,蘇熾又繁忙了許多,蕭遙入殿時他的確在忙著與大臣商議公事。
蕭遙入殿,循禮單膝落跪,「臣,拜見王上。」
「平身。」
蕭遙起身,抬眼便見蘇熾瞧著他眼中含笑,面上雖還綳著君王肅然的威嚴,實際卻已有秋水款款傾入蕭遙眼中,距遠也並不斂藏愛意。
「愛卿奔波勞累,既得戰緩歸京,便快回府好好休息吧。」
「多謝王上。」
蘇熾頷首一笑,「去吧。」
「臣告退。」
蕭遙方出了宮門沒多遠,就見相國的馬車迎面而來,便自覺引馬往旁避讓。
然而相國的馬車還是在他面前停住了。
眼見相國車停,蕭遙下意識的心底「咯噔」一落,當即掂量了自己全身上下有哪裡不妥的能讓這位大人找茬。
相國下車,蕭遙也連忙下馬,相國板著一張冷颼颼的閻王臉才轉過眼來,蕭遙便已規規矩矩的拱手行禮,「見過相國大人。」
相國卻未回之禮數的,睨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司馬歸朝不更下戰甲便入宮拜見王上?」
果然就是這個茬兒!
「遙急於拜見王上,未顧及更衣,確屬失禮。」
「此處尚未離出宮圍,司馬怎就策馬而行?」
「……」蕭遙腦門的冷汗為風一襲,涼颼颼的成了一陣寒意,「相國大人點教的是,此事亦屬遙失禮……」
蕭遙一面誠懇的兩番認錯,相國終於沒再開口,卻也並沒有就此離去,而久久的打量了他一番。
滿朝文武中多的是對蕭遙這個外來之臣心懷不滿的人,相國大人雖然苛刻,卻也還算溫和,只是這位大人眼光委實毒辣,又是連蘇熾都要退讓三分的人,故每次碰上他蕭遙心裡都免不得有些發怵。
蕭遙戰戰兢兢也從善如流的靜候著相國繼續往他身上找茬,卻不料良久之後相國只是綿長一嘆,忽而就釋了那一臉冷漠的找茬之色。
蕭遙愕然。
「鋒刃不蔽鞘革,或傷主,或自折。卻也常道,飛鳥盡時良弓方藏,而當今亂世之下,無論傷主亦或自折之刃皆不得入鞘,於將而言正是建功立業之良機,卻於君而言則是裡外雙刃,不死於外刃,必亡於己銳。」
相國終於言明了自己對蕭遙這位猛將的忌憚,蕭遙解他言下之意,拱手誠言:「相國之意遙已明矣。遙誓死效忠今主,此諾天地可鑒,如有食言,天誅地滅、萬劫不覆。」
自從蕭遙入仕西山國以來,的確無論王上予之寵信如何,皆是不見半點驕橫之姿,縱有群臣與之不善,也從不見他有過分毫計較——如此,莫說是外來之臣了,就是本朝舊臣也未必能誠至如此地步。
至今日,相國終於可以相信,蕭雲涯的確是可信之同僚了。
於是相國向蕭遙鄭重一禮,躬身頷首,「先王曾親囑將今少王託付於臣,謂之路長途遠,荊棘長道,不可不行之謹慎,而老臣年事已高,恐將不久於世,事君多年,自認未有苟且,本當問心無愧,而今卻唯恐辜負先王之願,更憂今王負重難行。少王才能出眾,卻唯有權柄不及先王,若逢不幸,有朝一日再臨先王昔年群反之勢,恐怕難有先王凌厲,故臣不敢不察,唯願見之秋毫,盡綿薄之力為王清擾途之宵小。」
「相國深憂,王上亦明。」
「還望司馬見諒,老臣起先卻有疑慮冒犯了大人。」
「相國所行種種,皆出於憂君,遙明白。」
相國終得釋然一嘆,「待老臣歸見先王之時,今王便託付於司馬了。」
說罷,相國復又拱手一拜,才終於登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