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下)
此事傳得越火熱,姚東望便越是按捺不住的想一探究竟,畢竟倘若此事屬實的話,於東臨國而言便正是瞌睡遇上枕頭的好事。
於是再三猶豫罷,姚東望還是決定前往一探究竟,然而當下國中沒有一個人值得他全然信任,便親自喬裝而出,只一日的路程便到了這條商船所在的港口。
這的確是一條十分氣派的大船,泊不了近岸,只能遠飄在水深處,每日都有那條船上定時放下的小艇往回船岸間載客,且一番打聽下來,那位船主做生意的路子並不同於尋常商人,總之是個神秘的主。
比起詭濁的朝堂,有時似乎還是江湖更加藏龍卧虎,畢竟河山萬里、四海廣闊,天地之無垠足夠藏下各類身懷絕技的能人義士,故姚東望一番細細掂量下來,還是保留了三分判斷,不在見到人之前否定這條商船的主人。
載客的小艇悠悠飄至大船身畔,登得巨船,所見忙活的人影皆以面具掩容,往來不出聲響。
姚東望隨在引路侍人身後不動聲色的觀察著這條處處都顯著不尋常的大船,心裡總怪怪的籠著一層虛霧。
侍人將客引入與船主相談生意的堂中,卻一進門便嗅得了一股頗不是不同尋常的香氣,姚東望警覺的四下張望,見得垂幔交影虛若的堂中有一隻鮫人跪岩捧盂的繪彩香爐,倒流如瀑的焚香煙絮自盂中傾出,濺了一片霧繚,更襯得此像栩栩如生。
且細看這堂中的裝潢點綴果然半點也不似中原章法。
繞過這尊似雕像的香爐,紗幔煙影之後又是一扇暗堂的小門,侍人啟了門扇便不再前進,退於門旁恭請姚東望入內。
這間暗堂中光線更沉,攔目的紗幔被斂在兩旁柱上,而這狹小的暗堂中卻立了一面屏風,燭影沉暗,獨照了屏風后一抹側坐的人影。
身後侍人拉合了暗堂的門,姚東望顧留了一眼,便又細細打量著這堂中的情形。
這談生意的氣氛委實古怪。
那面屏風前有一張桌案一把椅子,桌上置有筆墨。
「請坐。」
姚東望在這裡頭站了良久,屏風后的那人才惜字如金的邀了一語兩字。
姚東望如言在案前坐下,「閣下便是這條商船的主人?」
「是。」
「不知閣下這條船上所賣為何物?」
「閣下難道不是打聽清楚了這條船上有什麼才來的嗎?」
姚東望一笑,「原來閣下是只做明白人的生意嗎?」
屏風那頭又歸了沉默,姚東望候之片刻無應,只好又自己撿回話頭:「閣下這條船上所載的的確是西山國那時沉入渡雲河的軍械嗎?」
「是。」
「物在何處?」
「閣下若有意看貨,就先在這裡畫押。」對方從屏風嵌著桌面的縫隙里遞出了一張契約。
姚東望一眼掃過,又噙笑而問:「生意還未成,便要畫押嗎?」
「若不願畫押,閣下自可離開。」
「若看的東西不是我想要的呢?」
「生意不成,此約便會交還於閣下。」
問一句答一句的應罷,屏風那頭便又沉默了,多一個字都不說。
姚東望打量了映在屏風上的人影片刻,約也沒什麼策略可再周旋了,便垂眼細閱了這封契書。
良久,姚東望終於還是選擇了畫押。
姚東望將契約遞迴縫隙,「帶我去看吧。」
契約一定,堂門又開,侍人入內恭敬的為姚東望引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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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佣遠傳信來,消息一歸便是良訊,蘇熾閱之終於鬆了口氣。
東臨國剜血購置了軍械的資金歸入了西山國國庫,而預支打造的武器也已趕先送往了北境。
眼下仍是北方戰事最為緊迫,慕容昭的確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對手,蕭遙自從此番前往北境之後便沒有給蘇熾寄過一封私信,公文亦是寫得簡短倉促,且所報的戰況也總是有些膠著。
無論這個天狼國究竟是人是妖,都比等閑妖族要難對付的多。
北方膠著之際,南方反倒稍緩,一來是姚東望有意斂藏鋒芒,二來則是東臨國源源不斷的向北山國輸送著物資,雖遠在南方卻支撐著老東家在北方的作戰,而駐守在南方的狼騎也已參與作戰,這支妖狼組成的衝鋒隊的消耗也比凡人部隊要大的多,如此大耗著便令東臨國無暇折騰出更多動靜。
起初東臨國的後續輜重是走的陸路運往北方,然而蕭遙堵在進北的關口見一隊劫一隊,東臨國無力抵抗,慕容昭也是抓狂了都擋不過來,終是無奈的,只能讓姚東望改由水路運送輜重。
北山國能得的物資豐沛,也就有夠足的底氣耗持久戰,而蕭遙則因知曉蘇熾為了支撐戰事已是焦頭爛額,更也明白西山國耗不起久戰,故作戰只求拙速,可慕容昭那巧久的籌謀卻多半細緻也縝密,便頗有些難以攻破了。
何況慕容昭似乎也窺出了些西山國吃難的局面,故諸多時候他便仗著物資豐厚死守險地關城而不迎戰,當真耗了蕭遙束手無策。
東臨國運送輜重的船隊走的是海路,而西山國深處陸中距海甚遠,根本無法截阻。
北山國物資充沛能支撐久立不倒,可若是放任形勢如此發展下去,越往後蕭遙在前線只會越吃難。
奈何眼下西山國已是愈發窘迫了,畢竟當下是以一國之力硬抵兩國,卻又沒有足夠深厚的積蓄,加之往年余窟添霜,便任蘇熾如何努力,也快拉不住這漸似分崩離析的局面了。
今日深夜,蘇熾難得沒在昭明殿中批閱奏摺,卻在宮圍深處常年閉鎖的塔中孤自點著燭。
自從三千年前風氏之祖領凡人殺出了中原四山之界的生存之地后,四國的朝廷與神都都立有這樣的高塔,塔中奉著尊祖之像,便算是將其視為了守護凡人的神明。
可當神都尊朝漸顯腐朽之後,這樣的塔也漸漸失了其為信仰的意義。
蘇熾在這座王宮裡生存至今,今日似乎還是頭一次進入這座高塔會見尊祖之像。
陳舊畫像之上描繪的乃是尊祖手執曦芸劍斬殺妖魔的戰景,在其足下則是凡人與妖魔的屍首共同堆積而成的高山。
雖然蘇熾對如今已然滅亡了的那個尊朝深惡痛絕,卻也不得不承認,那位能在凡人猶如牲畜一般為妖魔任意獵食捕殺的時代,帶領凡人殺出一片生存之境地的風氏之祖的確是可算是一位凡神。
蘇熾墜著沉思,執一隻白燭挨個點亮了這間堂中的蠟燭,無數星點般的火光沉澱在堂底,映亮了畫像卻照不明高頂,光線似暗猶明。
點亮了滿堂燭光,蘇熾便落坐於蒲團,抬眼仰望著畫像,見得其上堆積不知幾丈的屍山,如品當事之悲一般,沉透了心底郁重。
想要守護一方天地,果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西山國毀滅了尊朝的格局,便有這個責任重新立起另一番格局,既能成願一統中原,又務必要擋得住荒外垂涎的妖魔,一旦一方不成,這場撕裂便是罪過,沒能挽救中原脫離濁潭,卻反倒將凡人推入了水深火熱。
窗外風拂而入,曳過堂下燭影一陣紛亂,光影飄忽,畫像明暗錯然。
花佣登階入堂,在蘇熾身後單膝跪禮。
他依然靦腆著不愛輕易出聲,但蘇熾還是察覺了他的到來,回眼一笑,「這一趟辛苦你了,都處理妥當了吧?」
「一切皆妥,」應著,花佣雙手將契約遞上,「有姚東望畫押的契約。」
蘇熾接來展之一閱,淺為一笑,「如此,在這件事上他和我便算是一丘之貉了。」
花佣默然。
「接下來還有一件事要交給你。」
「王上請吩咐。」
蘇熾疊好紙張,沉吟稍思,「你還記得當年帶我們出海前往蓬萊的那位丘先生嗎?」
花佣一愕,「王上要找他?」
「嗯,」蘇熾從袖中取出一封未封的信,「你看吧。」
花佣一臉惑然不解的還是乖乖展了此信,一番閱罷,卻愣,「這……」
蘇熾頷首,「把這封信交給那位先生,屆時寡人也會親自前往。」
花佣依然愣著神,拿著這封信也躊躇。
「照我說的辦即可,去吧。」
「是……」
花佣離堂,此處又歸了只余蘇熾一人的寂靜。
淌入堂中的風息止乎徐乎,燭燁飄搖得光影晃忽不定,影影綽綽的往那幅繪著血腥戰景的畫上蒙了一層虛幕般的陰影。
時至今日,蘇熾總算是能窺見那個刻印在自己身上猶如詛咒一般的宿命的些許真貌了。
忽來一陣大風灌窗入堂,掃滅了幾支倒燁的燭火。
堂下短刃出鞘映得燭火反光冷徹,蘇熾挑來一縷長發,垂眸,紫瞳亦映了一番沉邃,刀刃勒出,絲縷飄墜,曳入了燭光照不見的塵埃中。
只要能得盛世安穩,便無悔今番身承亂世之罪,紅塵更迭往複不絕,雖為天地之蜉蝣,亦願成志,守此一方天地,不問代價,至死方休。
又入深夜,伏芷料想蘇熾鐵定還在昭明殿中剪燭熬慮,便掂著幾寸良心,順道溜達過去看看。
蘇熾果然還在殿中閱著奏疏,伏芷入殿便自如自在的去到蘇熾身旁坐下,也不必開言詢問的,直接伸手過去,蘇熾自己就將腕子遞過來了。
伏芷一如既往的有事沒事都皺著眉頭掛著一臉活似王上已「病入膏肓」的郁重神色為他切脈,蘇熾也習慣了他這晦氣,便若無其事的合上一摺奏疏,順便問一句討事:「怎麼樣,你看我這條命還能苟延殘喘多久?」
伏芷撇了他的腕子,「隨便耗吧,還有幾年好活。」
蘇熾笑了笑,「有件事你來替我辦一下?」
他冷不防的來上這麼一句,伏芷賊溜溜的瞟了他一眼,「鄙人只會看病和灌藥,與此無關的別找我。」
「跟你的活兒關係雖然不大,但目前也就只有你還湊合能辦。」
他這話說的,伏芷愈覺不妙。
伏芷老半天不答話,蘇熾百忙中終於抽了一眼來瞧他,「這可是個好差事,獎賞豐厚——怎麼樣?辦不辦。」
雖然聽來貌似條件不錯,但他這諱莫如深的,實在讓伏芷心裡有些不踏實,便不敢輕易應,「你先說是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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