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情殤(上)
長公子意外身亡的訃告早了蘇熾三天入了王宮。
也許蘇凜夜的鐵石心腸的確無人能比,得知長子意外身故后也沒多大反應,淡淡閱罷了喪信便遣人將信送去給王后。
然後王后便瘋了。
今天蘇熾也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將長公子的骨灰盅奉至殿前。
蘇凜夜的寢殿里,等閑時鮮有宮人在旁伺候,這位王上性情有些孤僻,平日里最煩的就是身旁嘈雜。
蘇熾在殿門前深深的沉了幾口氣后才終於穩住了心緒,尚且心平氣和的邁進門檻。
殿內蘇凜夜正倚在軟榻上細細擦拭著那柄代表西山國王權的暮薄劍。
暮薄劍兩刃舔紅,時刻瞧來都像是剛往人血上走過一遭的兇器,劍身薄長,卻是出奇的堅固。
四王的劍都屬靈器,與軒轅劍幾乎同時期出現,但軒轅劍是傳說里神賜的,而四王劍卻是人鑄的,故天生等級就不同。
蘇凜夜將劍刃擦得雪亮,映過眼中厲色。
「你兄長死在了鬼仙淵底?」
「淵底血蛟兇猛,當時情況也比較混亂……」
蘇凜夜沒聽他繼續說下去,長劍一橫,冷銳襲上頸膚,那柄舔血的王劍便勒住了他的命弦。
蘇熾的話音戛然而止,驚愕著一抬眼,正好對上他父王森冷的目光。
「你殺了你兄長?」
突然被問罪,蘇熾剋制不住的慌張了一下,跪在他父王榻前身旁,兩手垂斂在袖中微微發顫。
「兒臣並沒有危害王兄的心,卻也不想輕易妄死無底之淵,所以兒臣反抗了。」
「你的意思是,你兄長想取你性命?」
蘇凜夜語氣里的狐疑將蘇熾冷冷打入了深淵。
眼下蘇沉已死,事實如何自然只憑他一面之辭,虛實真偽皆無從考證,也就沒必要在這事上多費口舌。
蘇熾放棄了辯解此事,也不迴避劍刃就這麼大拜下去,叩首在地道:「王兄之死,兒臣無可挽回,只望父王能給我一個機會,彌補王兄所欠的損失。」
「你倒還真是涼薄。」蘇凜夜收劍歸鞘,「說吧,你想怎麼彌補。」
蘇熾跪直了身,又從袖兜里摸出那兩封侯爺的信,一併雙手奉給蘇凜夜,「這兩封信分別是昭遠侯和宗神侯托兒臣帶給父王的手書,請父王過目。」
「宗神侯?」
「風晚之,據說乃是神主義子。」
蘇凜夜接了兩封信,見疊在上頭的果然是昭遠侯的,便淡淡的勾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的瞥了蘇熾一眼,「你倒是幫你兄長將昭遠侯也挽回來了。」
「既是父王選中的侯爺,兒臣料想其中必有緣由,便不敢輕怠。」
蘇凜夜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他這點小聰明,「在這些事上你倒是比你兄長來得機靈。」
緊張時刻,蘇熾也不敢應他父王的贊語。
「不過這宗神侯非屬六侯之列,與六侯關係素來不和,你同時牽繫了他和昭遠侯,應付得過來嗎?」
這事蘇熾先前居然沒想到,突然經此一提醒,冷汗立馬就下來了。
這雙面間的難度係數是不是有點高啊……
然而自己請來的兩條賊船,可不得咬著牙也踩下去,於是蘇熾心一橫,定回神來,鎮靜答道:「同時身嵌正反兩方方能探清神都真正的局勢,故兒臣無論如何也能協調過來。」
強趕著母豬上樹,不上也得上。
「這位宗神侯我並不了解,原本也根本無從與他聯繫,你是如何與他結盟的。」
「兒臣不敢隱瞞父王——是望天城中一位大商先與兒臣結盟,而後方才將兒臣引薦給宗神侯。」
「那位大商姓甚名誰?」
「花有塵,依兒臣觀察看來,這位花先生與宗神侯似乎關係不淺。」
花有塵這個名字蘇凜夜倒是前所未聞。
「這兩位都是主動與你結交?」
「花先生與兒臣主動結交,並有意撮合兒臣與宗神侯結盟。」
「這位花先生是何來歷?你有底嗎?」
蘇熾搖了搖頭,「兒臣先前無暇去查花先生來歷,若父王想知道,待兒臣回到望天城便留意。」
「這件事他若不親自透露於你,你便不要輕易去查。」
「是。」
「既然你同時與這三位結交,便要更機靈些,時刻提防變故。」
「兒臣謹遵父王教誨。」
好不容易氣氛終於緩和了下來,蘇熾也鬆了口氣。
「兒臣還有一事相報。」
「說。」
「此回望天城后,兒臣便要前往蓬萊一趟。」
「蓬萊?去做什麼?」
「是宗神侯給兒臣的綉錦,讓兒臣前往蓬萊取瓊玉草。」
蘇凜夜就著他這話思忖了片刻,「瓊玉草,傳說中起死回生的仙草,他要這種東西做什麼?」
「兒臣也不知。」
「蓬萊島遠在海外,且只是個傳說中的地方,他讓你去行如此虛浮的任務,就沒有其他安排?」
「安排了一個帶路的人。」
蘇凜夜思忖了片刻,隨意打量了蘇熾一番,覺得這小子應付這些事倒也有點天賦,便省了多餘提醒。
「既如此,你就遂他的意去一趟吧,不過行事務必謹慎,以免栽入圈套——你把崔孟啟帶上,另外蕭雲涯會與你同去嗎?」
「嗯,雲涯他的確提出與兒臣同去。」
蘇凜夜點了點頭,「你先下去吧,休整幾日再回望天城。」
「是。」
蘇熾終於被放出了冷颼颼的寢殿,便大舒了口氣,有種劫後餘生的輕鬆感。
果然那兩位侯爺的書信就是他這次搞事情的保命符啊。
蘇熾負手踱下殿前矮階,繞過半座空落落的王宮,有意往蘇雲深院前路過了一遭,見裡面也是冷冷清清的,就猜蘇雲深應該也不在院里。
至此,他便算是徹底踏實了大反派的路。
就蘇沉這件事,要是按主角的套路來走的話,當時在淵底,十之八九得是給蘇沉猛灌心靈雞湯,然後憑著正道的光感化大哥,再不濟也得把這鍋甩血蛟身上,然後再陷入深深的自責……
也就只有站在反派的立場才能如此坦蕩的將鍋甩給自己扛了。
果然,「蘇熾」就是個天然黑,根本不存在什麼後期黑化。
蘇熾循著熟悉的道一路摸去了蘇雲深平日里最愛待的儲風亭,才繞過了玄關,果然就見他一人寂寥坐在亭中。
蘇雲深沒有撫琴,香爐擱在琴前,輕煙裊裊,風過折腰。
看見蘇雲深那哀傷的背影,蘇熾心裡頓又砸上歉疚。
本來他已經憑著對蘇沉的一腔陳年已久的積怨將心裡那點哀傷抹去,卻又在這一刻,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做錯了。
他本人覺得蘇沉活該千刀萬剮,卻忽略了這世上好像還有人會為那個人而傷感。
蘇熾在假山旁站了好一會兒,好像還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便尋思著今天先避開吧。
「二哥。」蘇雲深一回頭,就見蘇熾剛剛背過身去,貌似想落荒而逃。
被叫住了,也就沒辦法了,蘇熾便又轉回身來,笑起一臉如常的溫潤,走了過去。
「你今天怎麼不奏琴了?」
蘇雲深輕輕撫過琴弦,「我不知道該彈什麼……」
蘇熾在他身邊坐下,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麼好。
「二哥還是把王長兄……」
「你害怕嗎?」
「什麼?」
蘇熾望著湖面遠處的波瀾,「害怕你這個不擇手段的二哥。」
「……不害怕。」
「啟微,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和王兄手足相殘,我也不想,可……」
蘇熾話到一半止住了,轉眼則見蘇雲深抬袖拭了眼淚,卻還是強綳出了顫抖的柔腔,「我理解二哥,也知道王長兄他容不下你,我只是、有些傷懷而已……」
蘇雲深和他不同,蘇雲深從來不會和蘇沉針鋒相對,所以蘇沉也沒有仇視他的理由,也僅是如此細微的一處差別,便足以造就蘇熾和蘇雲深眼裡大不相同的蘇沉。
蘇沉把所有的冷漠都給了蘇熾,卻對蘇雲深還保留了幾分真正的手足之誼,加之蘇雲深本來也是溫善的性子,也就難怪他會難過的掉眼淚了。
如果,這次死的是蘇熾,他或許也會哭吧……
蘇熾沉默了,也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話來安慰蘇雲深。
畢竟與他不同,蘇雲深始終是認可蘇沉這個長兄的。
蘇凜夜細細閱罷了兩位侯爺的手書,也分別為之寫了回信,方置筆,便有個宮女掛著一臉淚痕拜進了殿里,門外的宦官沒能攔住,入殿也跪了。
「王上,您去看娘娘一眼吧,娘娘自打知了長公子的死訊,至今日連水都沒有喝一口,成日以淚洗面,已經病倒了……」
蘇凜夜垂下眼來瞧住這個叩首在地、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宮女,心裡有些煩躁。
「事已至此,寡人去了又能如何,讓她好好養病吧。」
「可是娘娘她實在很想見王上啊!王上,您就去看娘娘一眼吧!」
蘇凜夜揉了揉額心,焦躁難平,也實在不想去見那個女人。
「王上,求您可憐可憐娘娘,就去看一眼吧……」
逢了這種事,也算是那個女人的悲涼,縱他對她素無情誼,也好歹還掛著夫妻的名分,過於冷漠也著實不妥。
終於,蘇凜夜還是釀起了幾分惻隱,便起身,一言不發的邁出了殿門。
只不過三日,趙后便整整瘦了一圈,每天手裡都捏著那封喪信以淚洗面。
她就這一個孩子,雖尊為王后卻一生不得王上所愛,無從得寵,便只能一心都撲在孩子身上,哪不想天降橫禍,蒼天到底還是把她唯一珍貴的兒子也奪走了。
「王上駕到!」
聽見門外宦官刺耳的嗓音,她幾乎丟了光彩的眼中忽又閃回一絲明亮,一抬眼,蘇凜夜果然跨進了她的門檻。
這處宮門,蘇凜夜已經許多年沒有親自踏入了。
「王上……」
蘇凜夜在門旁瞧了她一眼,遣退了周圍宮人。
趙后未著華服也未簪發,一身素衣長發落肩,沒有胭脂點染,臉色也蒼白得凄涼。
「王上,」她兩眼仍噙著未盡的淚意,走近來,仿若重獲了一絲明暖,小心翼翼的倚進他懷裡,「您終於肯來看我了……」
蘇凜夜著實不愛這個女人,瞧她落淚不覺心疼,只是惻隱讓他沒有避開。
「子淵他為什麼會死?他只是去望天城受試,他為什麼會下到淵底……為什麼會死……」
「淵底險況難料,他出了意外。」
趙后抬起臉來,見蘇凜夜一臉漠然,驀又被冰針刺了心扉,禁不住落下一滴冷淚,兩手輕輕攥住他的衣襟,最後乞憐一般,一腔懇切:「王上,子淵平日里是最聽您話的孩子,您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從來沒有過一句怨言……我記得王上曾經也帶他騎過馬,也親自指導過他習武……不論您訓他還是賞他,他永遠都會告訴臣妾,他有多喜歡父王……如今他死了,王上您一點也不心痛嗎?」
念起這個孩子,的確聽話得可愛,他死了要說蘇凜夜心裡全然沒有一點感覺的話,也是不可能的。
「生死有命,他命數如此,旁人無可奈何。」
她沉默著落淚,哽咽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你仍是西山國的王后,日後不論哪個孩子即位,都將奉你為太后好生尊養,你、好好養病吧。」
說罷,蘇凜夜轉身便走,他才邁出門檻,趙后雙腿便一軟,重重跪倒在地,哭的無聲,淚痕又覆心殤。
她跟了蘇凜夜二十年,過門時有多信誓旦旦,而後便有多心灰意冷,二十年來,她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男人心裡有過一絲分量,敵不過他昔年的心頭肉,甚至也敵不過一個替代品。
可笑她這樣期盼了二十年,直到今日才終於恍然大悟。
「王上!」她聲嘶力竭的沖著蘇凜夜離去的方向哀喊了一聲,無人回應,卻耗去了她最後一分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