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在一起
夜幕方落,兩人又故地重遊,不過今日沒有渡河,就在北城賞此夜景。
眼下還沒到放燈的時辰,只有河上零星飄搖的河燈。最喧鬧的人群聚在南岸,倒許了此岸一片略可寧神的清靜。
今日不知是礙於什麼,他們兩人都沉默了不少,分明早就能無話不談了,此刻卻默然著都有些沉重。
雖然蕭遙花了半天功夫找蘇熾,也釀了一肚子的話想對他說,然而等人真在身旁時,這些話又都無從起頭,甚也忘卻了自己到底想同蘇熾講些什麼,便只能暫時寂然望著河間飄搖的燈影。
不論河燈還是天燈,其芯火里捧的都是放燈人的心愿,然而河燈隨波逐流終將沉入波濤,天燈乘風追天也都飄零無蹤,載願的燈都滅了,其間的願又是否能被所謂的「神明」聽見?
或許是源於本體靈魂的苦大仇深,如今蘇熾也越發具有傷春悲秋的資質了,哪怕望著盛景,也總能想起悲涼。
或許也是因為他一早就知道結局的緣故。
他早已無法將如今發生的一切視為虛幻亦或遊戲,出現在他眼中的、昔年或許不過寥寥數語便可概過的人或事物此刻都無比真實的展現在眼前,有自己的血肉,也承載著情感,如此種種,已令他無法再漠然視之。
他恐怕還是沒有當「暴君反派」的資質,因為直到如今他還是拈不起那般完全的狠意。
「你以後也想一直留在神都嗎?」
蘇熾的神思飄揚遠去,錯神間聽見蕭遙的問語,又不動聲色的收回心來,淡笑道:「你先前不是已經問過了嗎?」
「嗯,問過了……」
蕭遙自己作罷了這個問題,言雖盡、意猶綿,微垂著眼帘望送著過目河燈,瀾影遞微波,悠悠泛泛,纏進眼中卻成了一派雜亂,他已然不知該對蘇熾說什麼了。
「就算進入了神都,大概也不會待很久。」
蘇熾在打量了他良久之後自己又撿回了這個話題。
「嗯?」
「我照父王的意思進入神都,事了之後自然也該回到西山國。」
先前竟是蕭遙自己忘了這一點,即使蘇熾不去神都,身為西山國公子的他也會回到自己的國家——不論他最終去哪,留給蕭遙的都只有與這個人分離的結局。
這早也是清楚的……
這個人對他而言,原本就是奢望。
「你呢?你應該走完南疆之後,就不會再回望天城了吧?」
蘇熾一語驚入蕭遙心底,一針見血的偏偏點到了他眼下最不想明白的結果。
「嗯……王上他、也不打算讓我繼續深入神都……」
蘇熾輕淺一笑,「畢竟你都已經和公主定下婚約了,自然該在國中受職。」
「我並不想娶公主。」蕭遙只是想在這個人心裡明確自己待旁人絕無曖昧的意思。
「為何?」蘇熾大概是明知故問。
能答此問的話載著蕭遙最真摯的心意,卻又偏偏如此難以出口。
蘇熾發現自己這貌似沒有過腦的一問似乎令蕭遙陷入了某種為難的境地,心下拂過一把促狹,實在覺得自己有些壞心眼。
「墨寒,」
蘇熾頓了一拍心跳,「嗯?」
蕭遙似是沉定了什麼決心,深深落下一口氣,才繼續了后辭:「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過什麼十分強烈的願望,雖然從小長在軍營里,但似乎也並沒有那麼了解所謂『生死』……」說到一半,卻發現自己語無倫次,便又局促的收了一下,「我不想娶公主,因為……我、到如今第一個真正的心愿,是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話音方落蕭遙自己便局促了起來,慌裡慌張的連怕什麼都不知道,卻也有些如釋重負之感,畢竟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大概表達了自己的心意。
他的話,一字一句皆刻進了蘇熾心底,似一把柔刀,剜入心扉淌血成暖流,忍不住眷戀這份溫柔,然一留戀,又灼了痛徹心扉。
在瞭然慘痛結局而又不得不奔著決裂前進的情況下,早已捨棄了用一切客觀理由為自己辯解的蘇熾此刻才頭一回真正明白,原來「身不由己」這四個字的含義是如此悲哀。
蘇熾眸光微顫,驚愕得良久無法回應,但蕭遙一直打量著他,能從他眼中明白,他已經了解了自己的意思。
他持久的沉默幾乎擊潰了蕭遙最後一縷能繃住平靜的心弦,本沉好的一腔不作執著的理性也在分崩離析,將自己攪成了一團亂麻。
蕭遙掌心攥了一把虛汗,心跳如臨大敵,緊張凝視著蘇熾的側顏,也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口,在他回答之前必是吐不出半個字。
河對岸載著女媧廟的山間終於飄起了橘紅天燈,柔光晃入蘇熾眼帘,終於給了他一個打破靜默的機會。
蘇熾立馬便收住了異色,抬眼笑回戲謔,若無其事的賞燈,「開始放燈了。」
蕭遙慌跳了良久的心驟然一止,被狠狠的凍住了。
今日放天燈的不光是女媧廟,沿河兩岸也都緩緩升起了墜染半河光彩的燈群。
「果然比上次要壯觀多了。」
蘇熾踱前了兩三步,饒有興緻的觀賞了片刻,回頭,驀一眼撞見了蕭遙眼中的支離破碎。
蕭遙極快的避開了他的目光,也強顏歡笑出來,「嗯,當然比上次要壯觀……」
苦澀淚意一轉即回,蕭遙自己壓平了心緒——這樣也好……
蘇熾看不了他這樣陡然破碎的模樣,也在他避開目光稍後便轉回眼去看著璨若繁星的天燈。
他一時無法回應蕭遙,只能將繾綣藏入心底。
這一夜的景便賞得格外惆悵。
而後半宿,蕭遙都沒能再主動跟蘇熾搭話,只能在他同自己調笑時,強撐一面如常,勉強笑應。
今日兩人興緻都不高,二更未過半便回了府,一路相默走入院中,尚能窺見遠處繁華燈影。
「雲涯,我們明天就啟程吧。」
「好,聽你的……」
蘇熾笑著抬了手,下意識的想摸他的頭,臨要觸及時卻愕然頓住,猶豫了片刻,還是落在了他肩上,「早點休息吧。」
「嗯……」
直到都各自回了屋,蕭遙貌似才稍微晃過些神來,一回神,便炸了一腦門五光十色。
他都跟蘇熾說了些什麼?這種事是能亂說的嗎!
蕭遙腦袋往門上磕了一聲空響,揣了半腔襲煙繚漫的怪火,思緒每往剛才那事上繞一圈,這火便越灼得心房撕痛。
在完全沒有任何實際依託的情況下貿然表露這種危險的心意,實在是蠢到家了!
若對方是個女子這事都還勉強能有幾分合理,結果他這心思還偏偏栽在了一個男人身上……
要對方也是如李承安一樣的情況或身份也就罷了,還偏偏是別國公子……
蕭遙越想越懊惱,便又往門板上磕了兩下,放了兩眼空洞抬起臉來,一縷月光瀉入門縫,涼風漏隙,絲絲沁入襟領,逐而澆涼了他燃心的怪火。
蘇熾應當是明白他那句話的意思的,一朝表露心意落了個空,若蘇熾對他根本沒那意思的話,那他們豈不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一念及此,蕭遙的心便又狠狠的抽痛了兩下,一時近乎抓狂的捶了自己的腦袋半天。
這一夜耗的格外漫長,好不容易又捱到了天明,蘇熾如常一身神清氣爽的出了屋,正想伸個懶腰,鄰屋門扇卻冷不防的讓人扯出一聲乍響,嚇得蘇熾渾身一僵,回眼一看,只見蕭遙一臉驚惶莫名的瞪著他。
「雲涯?你這是……」
蕭遙又扒著門板候了他半宿,今兒可算是順利逮到他了,然而真對著他人,蕭遙那話又有點難出口了。
「墨、墨寒,那個……」蕭遙支吾著,唯恐蘇熾轉眼想起昨晚那事便許他一臉厭惡之色。
蘇熾看了他一會兒,輕淺一笑如常,「做噩夢了嗎?」
蘇熾這一笑終於打消了盤纏了蕭遙一宿的惴惴不安,也就稍稍定下了神來,能將今日想問蘇熾的話說出口了:「我們……還是朋友嗎?」
蘇熾又笑了笑,戲謔著反問道:「怎麼,你想跟我絕交嗎?」
「當然不是!」
「那不就完了。」
蕭遙一愕。
緊張了半宿,居然讓蘇熾輕而易舉的一句話就給撫安穩了。
「那你、不要把我昨天的話放在心上……」
蘇熾恰到好處的裝了個傻,「誒?你昨天說了什麼嗎?」
「……」
蕭遙一把攥了心口,頓感一陣悶血心痛,「你……」
雖然說「不要放在心上」,可那好歹也是蕭遙掏心挖肝的情話,這傢伙忘的也忒快了點吧……
蘇熾笑吟吟的沖不遠處正朝他走來的花佣招了招手,「小花兒,你和孟啟這麼快就準備好了?」
此次南疆之事不容久拖,於此耽誤了三天,也該走了。
蘇熾若無其事的給那兩人安排著各項事宜,輕然戲謔,一如既往的在熟人面前絲毫沒有公子的尊勢,依舊是蕭遙所熟悉的那個人。
好在他一點也不在意他昨晚的話了……
回應什麼的對蕭遙而言過於奢望,既然無法期望與他更進一步,那就這樣靜靜的在他身旁也夠了。
未及巳時,蘇熾和蕭遙便拜別了蕭大將軍和夫人,然而才牽著馬出了巷,便碰上了公主的馬車。
蘇熾甚有自知之明,「我們在前面等你。」
蕭遙沉嘆。
公主掀簾下了車,一臉沮喪的看著蕭遙,「你們今天就要走了?」
「嗯,這件事不能耽擱太久。」
「哦……」
蕭遙瞥著蘇熾在巷外不遠處駐足,回眼更定了決心,道:「公主殿下,我們的事還望你能多加考慮,畢竟你現在也還小,還是不要過早的將自己綁定。」
「我不小了!」
公主殿下豆蔻已過及笄未至,小也不小,大也不大。
蕭遙早也料到公主會這麼反駁,便溫善一笑,「不論何時,你都是我的公主殿下,只要你一聲令下,我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但這件事,還請恕我難以從命。」
公主櫻唇微動,卻沒講出話來。
「告辭。」
蕭遙收了禮便扯著韁繩走了,卻走得心驚膽戰,生怕公主殿下當街哭起來。
王上那邊蕭遙實在無力撼動,畢竟自己老爹還在朝廷里當差,他再怎麼著也不能與自己的國君明晃晃的對著干。
這件事只能讓公主自己放棄,若公主當真對他心灰意冷了,王上如此疼惜女兒,自然不會再堅持將他硬綁給公主。
「蕭雲涯!」
蕭遙被吼了一魂顫。
「你給我等著!我不會放棄你的!」招搖喊罷,公主便上了車,瀟洒揚長而去。
公主殿下當街喊出這動靜,過往行人皆是一愣駐足,看清是哪兩位貴人後立馬又挪快了步子,待走出一段距離才湊在一塊竊竊私語,白又撈得了茶餘飯後的話茬。
蕭遙一手捂著臉欲哭無淚,而心下也是真服了這位心直口快的公主殿下。
蘇熾遠在一旁觀望,品著此番意味咂了咂嘴,「這位公主殿下還蠻可愛的嘛。」
蕭遙聽見了,邪火燃心,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蘇熾眯著眼瞧著公主的貴駕一路遠去,突然皮癢嘴欠的湊到蕭遙耳邊嘀咕道:「你不想要的話能不能把這位公主讓給我啊?」
蕭遙罩頭給了他一巴掌。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