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夫司機叔叔
我很羨慕那些直說老家是廣州的人。我也是在廣州長大,家住白雲山下,喝著珠江水成長,可偏偏拿的是香港身份證。在香港,我又被香港人說我是雙非人士。雙非人士是指爸爸媽媽都不是香港人,卻偏偏在香港出生的居民。我媽媽在香港生我的原因,是因為她未婚又沒有丈夫。當年的香港民法規定,只要在香港出生的嬰兒都可以擁有香港居民身份戶籍。
我曾經很多次問媽媽,我爸爸是誰呢?媽媽為了安慰年幼的我,總會說我是上帝的女兒。就像耶穌基督,在人間只有母親瑪利亞。小時候的我曾經哭鬧過,為什麼別的孩子都有爸爸,我卻沒有爸爸。媽媽用糖果把我安撫過去了。
在廣州上學后,與爸爸有關的問題一直困擾我。例如學生檔案欄,家長的名字一直是兩個空格,有時候甚至分列父親和母親兩欄。媽媽很耐心地解釋,我沒有爸爸的信息可以填上去。天真的我便說:「你不是說我爸爸是上帝嗎?聖經的故事裡就說上帝的名字叫耶和華。」
「耶和華只是一個音譯,不是真正的名字。上帝的名字是用外國字母寫的。來,媽媽教綸綸學外語。」年幼的我就這樣被媽媽忽悠了去學英語和法語。
媽媽總能輕易找到辦法把我爸爸的問題給搪塞過去。
我常常想,爸爸他一定是個外國男人,媽媽都承認了,上帝嘛,但凡有上帝的圖畫,不用特別細心留意,你都能看出他是個外國男人。可我從小照鏡子,除了膚色偏白一點,眼睛稍深邃一些,鼻子較挺拔一分,絲毫沒找到我臉上有外國人的特徵。難道說我媽媽的中國人基因太強大了?
我媽媽可是地道北京人,普通話說得那個字正腔圓,粵語也很流利,但在廣州人香港人聽到耳里,還是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生硬。他們背地裡喊我媽媽是北姑,直意是北方的姑娘,但凡是長得白凈好看說普通話的女人都會被喊作北姑。後來我才知道這裡面還帶了貶義的色彩,在老一輩的廣府文化里,阿姑是妓女的泛稱。
他們憑什麼瞧不起我媽媽?媽媽雖然沒有丈夫,但她靠的自己的能力去工作。她精通英語法語,常常替別人翻譯商業文書。我上幼兒園后,她便開始在廣州一家法國汽車公司上班做翻譯工作,後來轉去負責人事和財務。
別人家的孩子是爸爸媽媽賺錢管家,或者爸爸攢錢媽媽管家,而我們家是媽媽掙錢又管家。我曾經好奇地問媽媽,她的爸爸媽媽誰掙錢誰管家?然後,媽媽沉默了,眼中泛著淚光,說:"你外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一個人掙錢就可以養家。而外婆也是個了不起的人,她一邊支持你外爺的工作,一邊照管家裡的所有事情。"
這樣的外婆能力一定不簡單,讓我想起了能托起大唐帝國的武則天。可媽媽不是渴望權利的太平公主。我記得那年,大概還是念小學的年紀,媽媽離開了工作多年的法國汽車公司,原因僅僅是因為她不想去法國出差,哪怕出差意味著她有更多升職加薪的機會。
後來我沒再問外爺外婆的事情,我怕問出了媽媽的沉默和眼淚。可能外爺外婆很反對媽媽給外國人生孩子,老一輩的中國人大多封建迷信,不喜歡西方上帝。我也沒有再問關於爸爸的事情,因為害怕要承擔上帝孩子的責任。誰不知道上帝的兒子耶穌的受難結局。我還沒有上升到犧牲自己救贖眾生的偉大覺悟情操里。
可就在我剛剛考入大學的那一年,忽然出現了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忽然有天開著一輛攔路虎汽車載著我媽媽回家。後來我才知道一輛攔路虎汽車的價格居然比我家住的房子還貴。
當時我正下樓收快遞,一眼便認出媽媽在他的車裡。我快速觀察駕駛座上的男人,心裡馬上否定了他是我媽媽同事的可能。媽媽已經在一間法國船公司工作了好幾年,她的那些同事大多是歪果仁或者中國女性,即使有中國男性,那都是穿著得體西服恤衫跑業務的那種專業人士。
而這位柴可夫司基(司機)叔叔,用髮蠟打造了髮型,身穿淺灰色POLO衫,這形象貌似正在休假狀態。以我機敏細緻的觀察力和分析力,一時間還看不出這位叔叔與我媽媽的關係。在接著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柴可夫司基叔叔堅持開車送我媽媽回來。家住三樓的我,一眼便認出那輛上海車牌的黑色攔路虎,我心裡開始變得不淡定。
那個周五的晚上,媽媽回到家后告訴我,她準備帶我去國外旅行。去哪呢?就泰國吧,性價比最高,還可以辦理落地簽證,真是一個可以說去就去的旅遊國家。我班裡已經有不少同學都跑遍亞洲美洲和歐洲了,而我長這麼大,還沒出過廣東省。高考剛剛結束的我,自然是對國外旅行舉雙手雙腳同意。
泰國比廣州還炎熱,為了防晒,我頂著毒辣的太陽到商店裡買帽子。天氣太熱了,我不願意在路上被太陽煎烤,便騎著共享單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裡避暑。本來在非機動車道騎得好好的,總是遇上些討厭的司機把汽車停在非機動車道上。我只能騎著單車借行機動車道,繞過臨停車輛。
麻煩立刻來了。機動車道上一輛行駛的小汽車不料我突然崩出,一個急剎,小汽車頭追碰上了我的共享單車屁股。我的人和單車都摔倒地上。兩個膝蓋頭軟著地,辣得我眼淚都嗆出來。小汽車司機連忙下來急問:「傷到哪裡了?還能站起來嗎?」
我頓時張嘴,半個字也吐不出來,不是我外傷嚴重有苦難言,實情是我太過於震驚都忘記說話了。一絲不苟的濃密黑髮,換了顏色的polo衫,這不是柴可夫司基叔叔又是何人!
他臉都青了,滿臉關切:「要不能動,我馬上送你去醫院,你知道附近哪家醫院最近?」
附近陸續有群眾圍觀,我一時說不上話來,他馬上抱起我往小車廂里放。膝蓋頭雖然血肉模糊,但並不是特別疼,可不知為什麼我的鼻子竟然在發酸,淚水止不住地掉下來。
他迅速打開導航,漂移般的速度趕到附近醫院。我還沒弄清楚他的車門要如何打開,已經被他抱進了急診科。我又嚇著了,其實身上外傷並不嚴重,就是……就是覺得這樣被大叔呵護照料著,感覺還蠻……喜歡的,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在浪費醫院急診資源。
柴可夫司基叔叔撥電話給我媽媽,她準是嚇壞了,半個小時的功夫便出現在醫院。急診這會才剛輪到我檢查處理傷口,醫生排除了筋骨受傷,上藥,瞄了眼我身後一男一女,輕輕飄了句:「現在小孩子心靈很脆弱,大人吵架,要顧忌不要嚇著小孩。」
我媽媽臉色很不好,我知道她在極力忍耐。從醫院出來,她便再也控制不住。
「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再過來了嗎?我和我女兒過得好好的,瞧你把她都給撞進醫院了!」
媽媽這話有點尖銳,柴可夫司基叔叔黑著臉,道:「我先送你們回家吧!」
媽媽拒絕了,冷笑道:「我們打車回去,你自己的麻煩先處理吧。」
可能是叔叔剛剛急著送我進醫院,小車違規臨停,被交警叔叔貼上了牛肉乾(交通違規通知書)。
回家后,我悄悄翻開醫院的病歷和單據。病歷封面上寫著我的名字:楊綸。聯繫電話留的是一個陌生號碼。字寫得很工整,看得我賞心悅目。刷卡機的付款回執上顯示著一個陌生名字:寇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