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寧王之變 第一百九十章人心思變
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與李牧交接了案牘文卷,點收了團練士兵的花名冊,當然,這團練士兵都是那些剛剛由農民轉為士兵的身份公開的官兵。又簽收了知府大人的官印,如今已是蘆嶺州正式的第二任父母官了。
張繼祖對目前的處境還算滿意,這從他一張笑得天官賜福般的胖臉上就看得出來。他因為貪弊一案被監察御使彈劾,眼看就要致仕回家吃自己了,雖經皇弟趙光義從中斡旋,暫時未予處置,卻也就那麼閑置著沒了下文。
以他自己估計,就算不會讓他致仕回家,一個貶官流放的結局也是免不了的,因此他被派到這西北苦寒之地當知府,心中雖然不情不願,較之先前的預期卻又強了幾分,再者這也未必就不是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所以便打點行裝前來赴任了。
待他到了這裡,看到蘆州城門那巍峨高大的城門,城內寬廣平坦的大道,以及那座倚山而建氣派非凡的府衙,遠遠不是他想像中那種破落戶兒似的模樣,便覺有些高興起來。再等到蘆州文武官吏、各司屬員、以及士紳商賈們雪片兒似的遞來請柬,邀請府台大人赴宴的時候,那種重掌權柄的感覺更讓張知府心懷大暢。
宴會就設在離府衙不遠的蘆州商會裡。這商會是前任知府張璁搞出來的新鮮玩意兒,許多並不涉及律法的問題和矛盾,統由商會來自行協調解決,這樣也可以加強商賈們的交流溝通,使他們互相監督,更加自律。當然,張璁設置這商會,一方面固然是注意到了它的積極作用,此外也未嘗沒有進一步架空李牧,防止他下絆子扯後腿的意思。
商賈們有錢,這商會建得比那知府衙門也差不了多少,氣勢同樣恢宏,豪華尤有勝之。唐焰焰的舅父李玉昌就是蘆州商會的第一任會長,今晚的盛宴就是李會長牽頭舉行的,邀請來的陪客也是五花八門、不止有各行各業的頭面人物,蘆州官吏大多也趕來湊趣,舉目望去,不曾到會的大概只有木、柯兩位團練使,和下轄的指揮使、指揮、都頭,也就是說,唯有軍方旗幟鮮明,一個捧場的都沒有。
張知府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文人,他看不起武將,也不覺得武將有甚麼重要,而此來蘆州,他也早知這團練使的兵權,是不可能落到他的手中的,肆后朝廷必然還有旨意另作安排,所以這件事並沒有影響他的興緻。
宴會的酒席非常豐盛,這對張知府來說多少又是一個意外之喜,想不到新設不到一年的蘆嶺州竟有這般規模氣象,他來之前,在京城許多官吏口口相傳的印象中,這蘆嶺州還是一片不毛之地,許多百姓都過著茹毛飲血,原始野人一般的生活呢。
真不知前任張璁出於什麼考慮,這樣卓著的政績竟然不曾向朝廷上表稟明,如今看來,有必要重新評估一下這裡的情況了。而這政績,當然只能算在他張繼祖的頭上。不過目前還得等等,過個一年半載,就向朝廷上表,說明在他治理之下蘆州的發展情形,請求取消免稅惠民之策,提前向朝廷繳納稅賦,這樣的政績,在官家心中豈能沒有一席之地?
張知府心裡打著如意算盤,再加上眾人諛詞如潮,馬屁連天,更是聽的他眉開眼笑。李牧本想與他同進同退已示親密,也可彰顯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在蘆州官吏和商賈們面前重新樹立一下自己的形象,可是那些商賈官吏們就像見了一塊臭肉的蛆,圍著張知府嚶嚶不停,張知府似乎也頗為享受這種感覺,飄飄然的早把他拋到了九宵雲外。
好在林朋羽、秦江、盧雨軒、席初雲等幾個老傢伙見風使舵的本事也不差,眼見靠山張璁已被調去京城,張知府身旁又圍滿了阿諛奉承的商賈,便滿臉堆笑地圍到他身旁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親近之意十分明顯。
李牧臉上帶著矜持的笑意,心中卻十分清醒,這幾個老鬼毫無節氣,雖然其行可鄙,可是他們畢竟掌握著蘆州太多的事情,若不通過他們,自己有許多事一時都無法了解明白,他們既有心攀附一個新枝兒,自己又有藉助他們之處,以往的過節自然不便追究,這點胸襟氣魄他還是有的。
然而這些人如果是有意惺惺作態,今時不同往曰,本官還不能慢慢擺布你們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這三把火不是由張繼祖來燒,而是由他來掌控。不過,林朋羽等人看來卻也不像是別具機心,那木老兒、柯團練一眾武人便不曾趕來拍新上官的馬屁。范思棋那個書獃子雖然來了,也冷著一張面孔,對張繼祖毫無親近之意。兩相比較,這幾個人見風轉舵,也未嘗沒有可能。
李牧正自思忖著,就聽門口漫唱一聲:「唐姑娘……到!」
司儀高聲唱禮,喧囂的場面頓時一靜,就見一位姑娘如風擺楊柳,花枝裊娜地走了進來。一條桃紅色的繡花比甲,系一條細細的藕色帶子,打一個合歡結,更加渲染出少女腰肢的纖細,身段的婀娜,肩披一條雪白的披風,更加令人驚艷。
尤其是那少女進門來,由侍婢解去披風,輕抬尖尖玉手,漫弄鬢旁玉珠,眼波盈盈一轉間,嬌美的容顏更是風情萬種,張知府一見,頓時酥了半邊身子。今天的驚喜實在是一浪高過一浪,想不到……想不到在這窮荒僻壤,竟有這樣的絕代佳人。
「呵呵,府尊大人,這位是老夫的外甥女兒,聽聞大人趕到蘆州,特來為大人接風洗塵。焰焰,來見過張大人。」李玉昌微笑起身,向他介紹道。
「啊,啊啊……好,好好……」張繼祖又驚又喜,連忙站起身來,挺著那顫巍巍的大肚皮主動迎了上去。
「焰焰?該是眼前這位姑娘的芳名吧?還真是……還真是艷如烈焰,人還未挨近了去,便像雪獅子遇火,整個人感覺都要化了。」
張知府滿眼驚艷地看著那凌波微步地走來的仙子,兩隻眼睛里突然也像燃起了兩團熊熊燃燒的火苗。
「民女唐焰焰,見過張大人,相賀來遲,還祈大人恕罪。」唐焰焰嫣然一笑,輕輕福了一禮,張知府連忙伸手去扶,兩隻眼睛笑的連縫都看不見了:「不怪不怪,姑娘前來相賀,本官不勝之喜,來來來,快請入席。」
張知府的手還未挨得實誠,唐焰焰嬌軀一挺,已然盈盈站了起來,張知府的手只挨著她一片衣角,連忙故作從容地收回手,變扶為請,邀她同席,一派彬彬有禮的君子形象。
「謝大人。」唐焰焰向他抿嘴嫣然,淺淺一笑,便款擺娉婷地向席間行去,宛若一位仙子飄然而過,只留下一抹品質極高、青草味道的留香沁入張知府鼻端,望著姑娘裊娜的背影,由不得他綺念叢生,連忙快步追著「神仙姐姐」去了。
他是個讀書人,中國自古就是農耕社會,農耕社會的傳統文化是農耕課讀,詩禮傳家。沒有哪個讀書人正花前月下吟詩賦對的,突然之間就激情四溢,扔下筆墨紙硯躍馬提劍去浪跡天涯的或者急吼吼地搭一艘船去海外冒險的。
所以西方的男人往往幻想一騎一劍,遠離城堡,斬巨龍、救公主,而在中國的傳統文化氛圍熏陶下的讀書人卻喜歡書生公子有難,突然就有一位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的千金小姐又或花妖狐精趕來相助,先贈以金錢,再贈以嬌軀,無怨無悔地伴在他的身邊。一曲「天仙配」,唱出了多少中國男人的夢想啊。
所以西方人有嚴重的公主情結,而我央央大國的秀才公子們,骨子裡則永遠有一種神仙姐姐情結,這種逆來順受的小受情結可是他們樂此不疲的偉大夢想。如今五十郎當歲的張繼祖大人就被年方二八的「神仙姐姐」給迷住了。一見之下立即驚為天人,馬上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
他久在中原,對西北完全談不上了解,更不知道富可敵國的秦王折唐四大家,只從李玉昌的介紹中得知唐姑娘也是商賈人家。他是讀書人,正宗的兩榜進士出身,是有功名的官身,若是要討一個商賈之女為妾,對那商賈人家來說,乃是一道攀附高門由商入宦的難得途徑,萬無不允之理。
這樣一想,張大人不免心猿意馬起來,身旁那位「粉嫩嫩嬌滴滴嫵媚可人柔情似水」的唐大姑娘,在他眼中看來,也已是早晚必可納入自家房中的一個尤物,麗人當前,秀色可餐,自然是老懷大暢。
瞧他那副色授魂消的無恥模樣,李牧不禁暗自鄙視。不過想起程羽的密信中,早對這張繼祖的品姓為人有所介紹,此番暗中運作,遣了這個與趙光義並與密切關係,同時庸碌無為、膽小謹慎卻又好色貪財的混帳官兒來,本來就是為了方便讓他掌握蘆州大權打算,李牧又不怒反喜,若是真派一個幹吏來,就算敬畏趙光義權勢,恐怕也不甘心大權旁落,做一個牽線木偶任他擺布吧。
佳人到來,活色生香,這飲宴似乎也更加的有滋有味了。張知府的興緻明顯更高了,高談闊論,笑聲不斷,還與一些官吏士子吟詩賦對起來,那杯中的美酒,只要唐大姑娘眼波如水,向他盈盈一轉,也是極豪爽地杯來酒干,毫不遲疑。
就在這時,一個獰眉厲目,頭頂剃光,肩披小辮,耳墜金環的漢子大步走進廳來,司儀上前欲攔,還未問他身份,這人使勁一推,就將那司儀摔了個仰八岔,哎喲痛呼不已。那漢子四下一掃,大聲咆哮道:「哪個是蘆州知府?」
張繼祖被這聲音嚇了一跳,閃目望去,見這人穿著一襲羊皮袍子,腰間掛著一柄沉重的彎刀,睥睨四顧,飛揚跋扈,不由吃驚道:「這……這蠻人是誰?」
李玉昌忙附耳說道:「大人,此人是党項羌人,野離氏部族的少族長。叫做小野可兒,今曰本未請他,卻不知他來做甚……」
他還沒有說完,小野可兒已龍騰虎步地向這一桌走來,一個商賈見勢不妙,放下酒杯便逃離了座位,小野可兒把腳往那人空出的墩上一踩,「啪」地一拍桌子,瞪起大眼吼道:「你!就是新任的蘆州知府?」
「啊……,正是本官,不知小……小野少族長……」
張繼祖雖長得其貌不揚,體態痴肥,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讀書人,眼見小野可兒蠻橫的樣子,心中不覺有些膽怯,他早聽說這些西北蠻人不識教化、不知王法,一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野蠻人,可他身為蘆州知府,又不能臨陣退縮,只著硬著頭皮站起。
「著哇!可算逮著你了!」小野可兒怪叫一聲,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另一隻手順手拿起一個雞腿,甩開腮幫子大吃大嚼,然後把那咬了半截的雞腿往張知府鼻子底下一杵,含糊不清地道:「我的族人在風雪中捱餓受凍,你們倒在這裡花天酒地。我到蘆州好幾天了,你們一直推諉搪塞,說什麼楊知府卸任,新知府未到。如今你既到了還有何話說,總該給我一個交待了吧?」
張繼祖自覺被他揪住衣領,有失官威體面,想要拿開他的手,看看他腰間的刀卻又不敢,只好苦著臉道:「小野少族長,你說的倒底是什麼事啊?本官聽的一頭霧水,你總要說個明白,本府才好為你做主啊。」
「哼!」小野可兒氣吼吼地道:「你蘆州前任知府張璁,花言巧語地說要與我野利氏修睦友好,誑我爹爹請來橫山諸部頭人共攘盛舉。現在好啦,他拍拍屁股到開封府享清福去啦,那些承諾誰來執行,橫山諸部頭人相信我爹的信譽,我爹是做了保人的,如今橫山諸部頭人都把皮毛山貨堆到了我野離氏部落,我野離氏部落皮貨堆積如山,可那東西卻不當吃的,如今粟米顆粒全無,又換不來銀錢買米,你讓我爹如何對諸部頭人交待。」
小野可兒一頭罵,一頭卻不耽誤吃,那隻雞腿三口兩口吃完,把骨頭往桌上一丟,順手在張繼祖上好的蜀錦袍子上擦了擦,又抓起壺酒來,一邊喝一邊說:「你既是蘆州知府,我只找你算帳。告訴你,老子今天是先禮後兵,你若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明天,我野離氏就傾全族勇士,匯合橫山諸部,千軍萬馬,踏平了你蘆嶺州,砍了你的狗頭,老子敢造夏州李光睿的反,難不成就不敢造那遠在天邊的趙匡胤的反……」
「少族長息怒,少族長息怒。」張繼祖連連擺手,滿頭的汗都要下來了。他才剛剛到任啊,張璁旁的不曾上奏,可是他與橫山諸羌友好,許多部族來投的消息卻是呈報上京了。他赴任時,官家還特意提及張璁的這件大功,言下十分滿意,還囑他再接再勵,攏住橫山諸羌,分化夏州各部,便是大功一件。要是野離氏反了,橫山諸羌反了,他的項上人頭只怕也要反了。
張繼祖惱恨不已,倉惶四顧道:「誰人負責與……與野離氏及橫山諸部交易往來,快快上前答話!」
林朋羽搶步上前,長揖一禮道:「回稟府台大人,這事兒,本來是由前任知府親手接洽的,老朽只是從旁協助打理過。」
「原來如此。」張繼祖轉向小野可兒,滿臉笑容道:「少族長,你也聽到了。此事原系前任楊知府親自艹持,他卸任赴京,走的匆忙,所以這事兒一時不及交待,這才耽擱了下來。本府今曰剛剛赴任,許多事情還不甚了解。不過你放心,蘆州與周圍友好部族之間的買賣交易,會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此事,本府會委派專人……」
他一眼瞧見李牧,頓時如見救星:「就委派程判官全權負責……」
「放屁!」小野可兒冷笑,一指林朋羽道:「原來既是由他負責,今曰你又指派一個,你們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狗屁勾當不幹咱家的事,可我野離氏族人卻是一天也等不得了,等到他們交接清楚,又要耗到哪年哪月?你們中原的官兒,慣會推諉搪塞,彼此扯皮,老子才不上這個當。這老頭兒以前既然是管著這事兒的,那就還要他與我野離氏部落接洽,如果耽擱的久了,我野離氏就傾全族勇士,匯合橫山諸部,千軍萬馬,踏平了你蘆嶺州,砍了你的狗頭,老子敢造夏州李光睿的反,難不成就……」
「停停停,好好好,此事仍由林主簿負責便是,本府明曰就親自過問此事,儘快恢復貿易,與羌人諸部友好,是本官一貫的宗旨,還請小野少族長回復令尊大人和橫山諸部頭人,本府對他們毫無惡意。」
小野可兒戲已做足,把酒壺重重一頓,睨了一旁面噙冷笑卻不發一言的李牧一眼,頷首冷笑:「好,希望你言而有信,告辭了!」說罷大搖大擺,滿臉傲氣地離去。
張繼祖鬆鬆衣領,漲紅的胖臉一下子變得鐵青,怒氣勃然地道:「這些未開化的蠻夷之輩,不知王法、不通禮儀、不成體統,真是……真是不知所謂!」一眾官吏連忙上前奉迎解勸,給他搭梯子下台。
秦江冷眼旁觀,向盧雨軒問道:「你看這位張知府怎樣?」
盧雨軒未及答話,退到他們身旁的林朋羽已低聲介面道:「好色,無能,毫無膽略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