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冥海地動山搖,如處牛背,昀兮愣愣地望著天上,結界已經破碎,大塊大塊的碎片砸到地面。
「叮鈴」一聲,一顆珠子從她脖子上滾落,昀兮手忙腳亂地將它從地上摸了回來。
珠子里一朵粉色小花栩栩如生,當初神君用神力凝成細線,掛在自己脖子上,如今這線斷了……那神君呢?那他……是不是……
不會的!
昀兮深吸一口氣,控制自己不要亂想,她只要休息一會兒,一小會兒就好,等她有了力氣,就可以去見他了……她這樣想著,然而卻渾身發抖,連呼吸都不順暢。
她恢復了些許力氣,起身要離開這裡,沒走幾步就又被這劇烈的地動給掀翻在地。
遠處一聲悲凄的鳳鳴響徹天際,昀兮仰頭望去,一雙紫色鳳凰本並肩飛翔,其中一隻卻不小心被結界碎片砸到,直直墜下。僅餘一只在空中東躲西藏,避開那沉重的碎片,凄凄盤旋,久久不願離去。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神君曾說過,岐山有五鳳,五色為赤者鳳、黃者鵷鶵、青者鸞、紫為鸑鷟,白名鴻鵠。鸑鷟這種鳥兒常常成對出現,雄為鸑,雌為鷟。若一隻死去,另一隻則會啼血三日,淚盡而亡。
如今竟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滋味……
昀兮輕嘆一聲,緩緩開口道:「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鳥兒啊鳥兒……我心如匪石,你亦如此,可否送我一程,慰我心憂,一了心愿,我要……帶他回家……」
鸑在空中盤旋三圈,俯衝下來,穩穩停住,半蹲在那已經逝去的紫色鳥兒旁。它沉下脖子,側頭在伏在對方身上,在翎羽上依戀地蹭了蹭,然後抬頭朝昀兮哀啼數聲。
昀兮顫顫巍巍起身,踉蹌向它走去。
她摸了摸它的羽毛,轉身抱起地上那具已經漸漸冷卻的屍體,說道:「我們帶它一起走。」
鸑仰天悲啼,俯下身,讓昀兮坐了上去。
昀兮拍拍它的身子,然後紫鸑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地望著冥海,最後埋首振翅,扶搖直上,衝破雲霄。長風颳得傷口隱隱作痛,她一手牢牢抓住鸑背上的羽毛,一手護住鷟的屍身,風聲劃過她的耳旁,如一首輓歌。
冥海之外,已無半分顏色,入目皆白,紛飛大雪如同漫天紙幣,枯敗飄下,彷彿在為這六界送行。
這哪裡還有半分生氣?
昀兮心裡越發沉重,她低下頭輕聲對鸑說道:「鳥兒,快點……再快一點!」
鸑聽懂了她的話,藉助風勢,加快速度。
漸漸的,昀兮看見前方三三兩兩的屍體,有的長戟穿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四肢零散……
越向前,屍骨堆積成山,染紅了大片雪地,血液的溫度幾乎將冰雪融化。
「就在這裡……鳥兒。」
昀兮翻身跳下,輕輕將鷟的遺骨放在鸑的身旁,然後回頭望著這修羅地獄般的人間。
蒼然暮色至,落日如殘燭。地上密密麻麻堆滿死人,幾乎沒有一具完整的屍體。更有甚者,只剩下殘缺的白骨,骨頭上沾著星零碎肉,被風吹得搖搖欲墜。
寒鴉哀婉啼叫,在空中凄凄盤旋,而後停在一具骨架上,啄食著所剩無幾的生肉,偶爾抬頭瞧瞧那紅衣女子,見她毫無威脅,便放心大膽地將肉撕扯下來。
空氣中腥氣沖鼻,昀兮一陣反胃,捂著胸口乾嘔。她哪裡見過這場景,地面被染得無處下腳,破碎的衣物被風揚起,如招魂白幡,好不瘮人!
天地之間,彷彿只餘下她一人,她心頭一窒,一時間竟被嚇得忘了做出任何反應。緊接著她雙膝跪地,發瘋似地刨開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只要與君澤身形相似,便擦乾淨他們的臉仔細辨認,若是臉上血肉模糊不可辨認,就看肩上是否有印記。
她記得,上次君澤受傷,她為他換衣服時看見他肩上有一個圓形印記,像太陽,甚至隱約散發著溫暖。
不是……這不是……這一具也不是……
昀兮幾乎手腳並用,跪爬到另一堆屍體旁,繼續翻找。
她不知道還哭還是該笑,哭這樣慘烈的情況下,君澤凶多吉少;笑她找了這麼久依然不曾見到君澤,那君澤便有一絲生還的希望。
突然,昀兮感覺什麼東西蹭到她的小腿,身子僵住,然後緩緩抬起手臂,朝身後瞧去。
原來是鸑,它銜著紫色鳥兒的屍身,一路拖著,費力地跟著昀兮。
昀兮蹲下身,摸了摸它的頭,開口道:「請你再等等我,等我回來,我便將你與它葬在一起可好?」
鸑放下鷟屍體,沉下背,示意昀兮上去。昀兮不解,問它:「你知道我要做什麼?」
鳥兒點點頭,然後又用腦袋蹭了蹭鷟,望著昀兮。
昀兮會意,立馬抱起鷟僵硬的身體騎上鸑背。
飛到空中,依稀還能辨認出血魔陣的遺迹。
掠過成堆屍山,雪地逐漸變回潔白,模糊地看見一個紅色小點在地面緩緩移動,他身後拖了十餘丈長的血路,觸目驚心,一股涼意直衝昀兮腦門。
這時鸑俯衝向地面,快速接近那一個紅點,人形漸漸顯露……看起來有幾分熟悉。
是神君!是他!他還活著!
昀兮緊緊抱住鸑的脖子,鼻頭一酸,眼淚不爭氣的就簌簌流下。
只要活著,一切都會好起來!
還未待鸑站穩,她就跳到地面,扶著鷟的屍體放在一旁。
「神君……」還未開口,便已泣不成聲。
君澤模糊間看到一紅色身影疾步而來,他低笑出聲,呢喃道:好像昀兮啊……
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明明知道無法觸碰,卻還是伸出手。正當他以為自己的手會穿身而過時,卻被另一隻手牢牢握住,然後一隻手臂擱在他背後,將他半托起來。
君澤心神一凝,掙扎著要起身。
昀兮見她這模樣,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心痛得無法呼吸。
她嘴唇發抖,輕聲低語:「別怕……」她生怕嚇著了他,盡量控制住自己的語氣,不讓君澤聽出自己的異樣。
君澤嘴唇乾裂蒼白,瞳孔渙散,分明是一副將死之相。昀兮不做多想,祭出自己的元神就要為他療傷。
誰知君澤緩緩抬起手來,輕輕將那顆發亮的珠子推向昀兮額頭,紅光一閃,元神歸位。
昀兮茫然不解地看著他,一時間竟該如何是好。
君澤緩了好一會兒,才又看著她艱難地開口說道:「傻瓜,元神豈是能……隨隨便便離體的?」
他見昀兮欲開口說話,就接著囑託:「我時間不多了,有些事要吩咐……若你……還認我,便按照我說的去做。」
昀兮搖搖頭,眼睛一紅,淚珠子就又呲溜呲溜往下掉。她什麼也不想聽,她只要他活著,就算他不承認喜歡自己也罷,就算他從今往後成了廢人,自己也可以保護他一輩子,就像他保護自己一樣!只要他能活著,比什麼都強!
「不許哭!」君澤突然加重語氣,嘴角又流出鮮血,昀兮見了,急忙拿袖子要去給他擦乾淨,誰知卻被他一把拍開,厲聲呵斥:「若你……做不到,你就走吧,從此你我恩斷義絕,兩不……兩不相欠!」
昀兮被他凶得一愣,哽咽聲被咽進肚子里,她深吸一口氣,答道:「你說,我做。」
「神族滅亡之後,冥海必定坍塌,你需要做三件事:其一……是將冥海中的凶獸趕回冥海,讓它們隨著冥海……一起消失於六界;其二是殺了璃毓……和……和天帝,天界由你來掌管;其三是救活人間萬物。六界之中,唯有神族……可憑空造物,如今神族盡殞,剩下的……只有靠你了……」語氣斷斷續續,聲音幾近飄渺,昀兮費了好大勁才聽明白。
君澤停了下來,心中又有些不忍,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又說道:「你為仙族,只要不大規模屠殺,便不受天譴桎梏……」
他好似痛極了,又頓了片刻,艱難開口囑託:「天族雖然小人,但……決不能趕盡殺絕,否則妖界便是第二個……第二個天族。昀兮……你要記住,從此以後,五界相互制衡,如此才能……才能長久!」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說了,我帶你回家,我們回冥海好不好?」昀兮低下頭,貼著君澤的額頭,淚如泉湧。
君澤搖搖頭,他上次說什麼來著,他說……餘生漫長,他還有很多時間去慢慢教她。可如今,再也來不及了……
雪地上那條鮮紅刺目的血路已經消失了,那隻握住昀兮的手也變得透明,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上天眷顧……
「昀兮,從今往後……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不可以盡信……絕色……也不可以……」
「我知道,我知道的。」她緊緊摟住君澤,哭得梨花帶雨,聲音楚切愴然:「神君,你放心,璃毓已經被我殺了,今後沒人可以威脅到你!」
君澤的四肢已經消失不見,銀色流光冉冉升起,昀兮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急忙問道:「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君澤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原本想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卻發現手已經沒了……只得對她說道:「真好,原來昀兮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那我便可以放心……放心……」
放心的去了……
他的身體化作星光,繾綣縈繞在昀兮身旁,一閃一閃,彷彿是那人狡黠地朝自己眨眼。
昀兮怔忪地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然後抬頭看著那滿天熒光,忽聚忽散,最後漸漸變暗,歸於寂靜。
天地間,僅余那偶爾一兩聲的「哇哇」鴉叫,彷彿在為自己尋覓到食物而歡喜。
「神君……」昀兮先是低聲呢喃,似乎不敢置信,她不信神君一點念想都不留給她,她不信!
寒鴉站在枯木上,用喙擦塗自己的羽毛,偶爾抬頭看著那跪坐在地上的紅衣女子。她抱著頭,縮成一團,不停地用額頭撞地,然後發出零碎的嗚咽聲。
哭聲漸漸放大,變成了號啕大哭,那人抽噎不止,撕心裂肺地尖叫,斷斷續續地從嘴裡溢出「神君」二字。她背影削瘦單薄,孤零零地伏在寂靜雪地間顫抖,神色愴然,可惜鴉鵲不通人性,否則怎會不為之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