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段文茵在心裡把段寧遠狠罵了一通,此事非同小可,傳出去有損鎮國公府的名聲,弟弟舉措失當,不宜再一味強辯,要打消玉意的念頭,還得她這個做姐姐的來轉圜。
她醞釀一番待要開口,滕玉意突然向外屋的藺承佑行了一禮:「敢問世子,中了妖毒之人,不服藥的話能挺多少個時辰?」
藺承佑瞟了眼露在簾外的那五雙鞋,那人倒沉得住氣,進屋這麼久,到現在都沒露出破綻,他懶洋洋放下茶盞,起身往裡走:「頂多兩個時辰吧。」
滕玉意點點頭走向胡床,邊走邊擠出幾滴假惺惺的眼淚:「從事發到現在,少說有兩個時辰了,想來董二娘已經仙逝了,沒能救成她,我心裡也不好受。」
她走到簾前作勢要行禮,哪知頭暈眼花,一下子沒能站穩,胳膊不小心杵到董二娘的腿上,壓得董二娘渾身一僵。
滕玉意當即做出驚慌模樣,駭然後退道:「董二娘、董二娘她動了。」
眾人大吃一驚,急忙擁到胡床前。
管事娘子第一個打開帘子探鼻息,熱絲絲的氣息噴到指尖,果真還活著。她先是狂喜而後疑惑,早過了兩個時辰了,二娘為何未服藥也無事。
杜夫人抻長了脖子張望,也是滿臉震驚,端福他們中毒后的臉色她是見過的,活像扣了一面金鍋,哪像這位小娘子,氣色跟常人沒什麼兩樣。
其他人愕然相顧,中妖毒該是什麼情形她們沒領教過,但這哪像將死之人?
絕聖和棄智裝模作樣湊熱鬧,師兄早示意他們到簾后一探究竟,但他們忙著用符湯引出安國公夫人體內的妖毒,一直沒顧上察看那四名傷者。
滕娘子這一招出其不意,正中他們下懷,扭頭看師兄,師兄滿臉壞笑,乾脆抱著胳膊看起了熱鬧。
段寧遠震驚過後,露出大喜之色,一時情難自禁,疾步往床邊走,被段文茵厲目一瞪,又硬生生停下。
「這是怎麼回事?」段文茵自己探到簾后,錯愕地看董二娘的臉色,「世子方才不是說過,真要中了那妖物的邪毒,最多支撐兩個時辰。」
兩下里一對比,她漸漸起了疑心,莫非未中毒,只是嚇昏過去了?鬧得這樣大,論理早該有動靜了。
屋子裡一時鴉雀無聲,這情形斷不像中毒,眾人心思浮動,連段寧遠也有些疑慮。
滕玉意挑起一邊秀眉,董二娘不動如山,為了段寧遠還是為了成王世子的六元丹?剛才她壓得極重,本以為董二娘吃痛不過會叫出來,怎料此人竟生生忍住了,早知她該用簪子狠狠扎一紮,眼下對方有了防備,還如何證明是真昏還是裝睡。
她故作惶然:「會不會並非中妖毒,而是中了別的邪術?」
屋裡的人一愣,管事娘子回想方才情形,陡然意識到,二娘昏過去后的種種表現與滕家那幾個並不一致,當時她五內俱焚未曾細究,此時卻越想越不對勁。
她心裡隱約有些不安,忙順著滕玉意的話頭道:「對對對,來江畔的路上撞見那妖物后就昏死過去了,未必是中了妖毒,妖怪那般詭詐,沒準著了別的道也未可知。」
絕聖冷不丁道:「這位婆婆,您是說我師兄看走了眼嘛?我師兄年紀雖不大,道術上可從未走過眼。」
管事娘子慌忙搖頭:「斷不敢小瞧世子的道術,只是我家二娘撞邪后遲遲不醒,總該有個緣故,世子道法高妙,求您再幫著仔細瞧一瞧。」
「我看是驚嚇過度。」藺承佑撫了撫下巴,「體弱之人遇到這樣的邪祟,神魂久久不能歸位也是有的。」
段寧遠暗鬆口氣,忙道:「多半是如此了。」
管事娘子趁勢跪下磕頭:「我家娘子素來比旁人體弱,不知世子可有對策。」
藺承佑笑道:「有,當然有。」
他不緊不慢朝胡床前走了兩步,猛不防屈指一彈,一道銀光從他襕袍前劃過,筆直彈入了厚簾中。
董二娘露在簾外的腳抽動了一下,沒過多久整個帘子都開始抖動,越抖越快,越抖越快,終於著了火似的從床上彈了起來,遏制不住四處抓撓:「癢、好癢。」
眾人始料未及,集體愕住了。
藺承佑笑容不變,目光卻冰冷:「膽子真不小!」
段寧遠僵在原地,耳畔心裡全是電閃雷鳴,他行過軍,士兵受傷昏迷什麼樣他知道,真要喪失了意識連冷熱都不知,怎會輕易就被癢醒。
管事娘子慌張了一瞬,忙替董二娘遮掩:「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董二娘下死力忍住身上那股奇癢,歪靠在床邊,軟綿綿道:「……乳娘……我……我這是在何處?」
管事娘子傾身將董二娘摟到懷裡,一遍遍撫著她的頭髮道:「我們來時路上撞到了妖物,娘子當場嚇昏了,這是紫雲樓,娘子剛醒來,幸有成王世子和兩位小道長,妖物已經被降服了。」
段文茵忍無可忍,斷喝道:「你們主僕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她指向董二娘:「你跳下床的時候哪有半點虛弱之態,分明已經醒了一陣了,真當我們沒長眼睛么!」
董二娘臉色煞白,成王世子這招出乎意料,冷不防把她推到了懸崖邊,若是就此認了,定會惹出無盡的麻煩,但剛才那一幕眾人都看在眼裡,全盤不認也說不過去。
她強忍著身上的奇癢,懵懵懂懂環顧四周,隨即以手抵額,彷彿頭痛欲裂:「……我只記得赴宴途中遇到了邪物,後頭的事全不知情,方才倒是能動了,但腦子一陣陣發暈,突然覺得身上奇癢無比,一下子醒了過來。」
杜夫人淡淡打量董二娘:「你的僕婦為了藥丸哭鬧不休,你就一句不曾聽見?」
董二娘茫然搖頭,忽覺兩道冰涼的目光落在自己頭上,迎面望過去,就見一個頭戴冪籬的碧衣少女望著自己,雖然不言不語,卻無端叫人心慌。
想必那就是滕玉意了,先前滕玉意猝不及防跌到她身上,害她險些痛叫出聲,萬幸她忍住了,但焉知不是這一舉動引起了成王世子的疑心。
她掩袖咳嗽道:「方才頭痛欲裂,不知是醒是夢,想睜開眼睛瞧瞧,只恨渾身上下全無氣力,知道耳邊有人吵鬧,但聲音離得太遠,連一句都聽不真切,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絕非有意如此——」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藺承佑笑容可掬:「我耐性有限,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話。」
段寧遠心知不妙,儘管一肚子疑問,仍硬著頭皮道:「昏迷剛醒之人,糊塗也尋常,少則半個時辰,多則數日,這種醒了卻不自知的情況,其實並不罕見。」
董二娘目光微微一移,一觸到段寧遠的錦袍便即移開,她咬了咬唇:「實不知出了何事,先前在江邊遇到那邪物,我只當活不成了,好不容易醒來,腦子裡仍是一片混沌,既不明白做錯了何事,也不明白為何要一再盤詰我……
她說著說著,眼裡已是淚光盈然,有幾位夫人心腸較軟,見狀動了惻心之心,董二娘也算受害者,僥倖活下來,怎好一再相逼。
董二娘低聲啜泣:「如果能醒來,早就醒來了,只恨那妖物不知給我使了什麼法術,竟迷迷糊糊昏睡到現在。」
「你撒謊!」絕聖大喝道,「你根本就未昏迷。」
眾人愕然,段文茵驚疑不定:「小道長,此話怎講?」
棄智重重哼了一聲,舉起手中的鎮壇木:「這就是證據!今晚師兄本在月燈閣擊毬,臨時被找來捉妖,半路就聽說共有五位傷者陷入昏迷,趕到攬霞閣之後再次詢問,確定是四女一男,當時情勢兇險,師兄怕那妖物遁走,不及親自察看傷者,便擺了『五藏陣』。
「誰知傷者數目對不上,遊魂只有四枚,說是傷了五人,實則有個人是裝的,五藏陣非但沒能鎮住那妖物,還害得師兄被妖物打傷。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們,因為擺陣之人最清楚,你的元魂始終未離過體。」
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雷,震得眾人耳邊嗡嗡作響。段寧遠和段文茵面色一下子變得極難看,不敢置信地看向董二娘。
董二娘驚慌地望著棄智手中的鎮壇木,管事娘子結結巴巴道:「怎麼會……絕不可能,這、這……其中多半有什麼誤會。」
藺承佑看看左右的宮人:「你們傻了么?我忍這老東西很久了!!」
宮人們捋袖揎拳,直奔管事娘子而去,管事娘子大驚失色,慌忙跪下磕頭。
宮人不顧管事娘子嚎叫,先將她捆了個結實,又找了雙臭氣熏天的足襪,往她嘴裡一塞。
藺承佑嗤笑:「誤會?捉妖時有多兇險你們看不見么,『五藏陣』可以借力打力,是極邪門的法術,單有一點不好,就是一旦數目不對就會滿盤皆輸,我因為誤信有五位傷者,險些連命都沒了,到了這地步,還敢說什麼誤會不誤會!」
他冷冰冰地看著董二娘:「不妨把話再說得明白些,我擺陣的時機甚早,但仍拿不住老妖,除了你一開始就是裝的,沒別的解釋。你並未昏迷,為何打著求醫的名頭混進紫雲樓?!」
董二娘死死咬住唇,身子微微抖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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