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滕玉意滿腹疑團,夾起一張符又試了一下,這一回無論她怎麼擺弄,符紙都毫無反應。
她正要起身一探究竟,萼姬領著兩名少女進來了。
「公子神仙般的人物,奴家可不敢叫那些庸脂俗粉來伺候。這兩位是我們彩鳳樓最善絲竹的樂伶,一個叫捲兒梨,一個叫抱珠,捲兒梨善篳篥,抱珠善撥琴,她們向來是賣藝不賣身的,奴家叫她們來,一為給公子暖酒,二為向公子獻曲。」
捲兒梨和抱珠羞答答作揖:「見過公子。」
滕玉意看過去,萼姬倒會挑人,兩名少女約莫十四五歲,都生得貌美嬌軟,左邊那個叫捲兒梨的,依稀有些胡人血統。
萼姬笑道:「倘若勉強能入公子的眼,奴家就讓她們留下來伺候公子。」
滕玉意道:「剛才外頭過去一個穿月白襕衫的男子,差不多三十歲年紀,個頭大概這麼高,鬢上別著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這人以前可曾來過,你可知他來歷?」
萼姬到外頭看了看,復轉回來道:「公子該不是看錯了,走廊上哪有人?不過我們彩鳳樓每晚都賓客盈門,公子說的那種郎君隨處可見。」
「我看那人帶著兩個小娘子朝廊道盡頭走去了,裡頭還有很多廂房么?」
萼姬茫然眨眨眼:「再往裡走可就只有兩間廂房了,聽說今晚都被貴客提前訂好了。」
滕玉意朝兩名少女一指:「把她們留下,你去打聽打聽我說的那位郎君。」
萼姬臉上放光,她是這樓里的假母(注①)之一,捲兒梨和抱珠都是她親手□□出來的樂伶,因為還是清白身子,頗有些待價而沽的意思,僅是給人暖酒奏曲,價格已是不菲。
客人每每花高價請她們作陪,無奈只能看不能吃,有時候碰到急色的武夫酒徒,難免惹出些亂子。今晚能留在此處伺候這假扮胡人的女子,她這做假母的也能跟著省心,於是忙笑道:「奴家這就去細打聽。」
走前低聲囑咐捲兒梨和抱珠:「這公子又體面又斯文,你們給我好生伺候。」
捲兒梨和抱珠忙應了。
滕玉意等了一會,沒看到霍丘迴轉,便吩咐二女斟酒。
「你們來此多久了?」她和顏悅色道。
捲兒梨很文靜,自打進屋起幾乎未說過話,倒是抱珠很活潑:「奴家七歲就被娘買了,這些年一直在娘的教導下習練絲竹。半年前彩鳳樓開張,娘便帶奴家來獻藝了。」
「哦?」滕玉意把酒盞放在唇邊抿了抿,「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
「是呢。」抱珠又道,「公子應是不常來平康坊,所以才不知道。這樓本是一家彩帛行,老闆夫婦前年得急病歿了,這鋪子空置了半年之後,被一位洛陽來的巨賈盤下,裡外裝點了幾個月,正式更名為彩鳳樓。」
滕玉意環顧左右:「這地方鬧中取靜,好不容易空置下來,料著本埠有許多人搶著要,為何過了半年才盤出去?」
抱珠和捲兒梨互覷一眼,搖了搖頭道:「想是盤下來想來要不少銀錢,當時只有那位洛陽商賈才出得起價。」
滕玉意唇邊溢出笑意,這話恐怕連她們自己都不信,長安除了本國巨賈,還寓居著大批有錢胡商,平康坊南曲突然有這樣大一間鋪子空置,怎會整整半年無人問津?其中定有緣故。
「你們不說我也知道,這地方不『乾淨』對不對?」
二姬強笑道:「奴家不知公子何意,彩鳳樓每日鸞歌鳳舞,打掃尤為殷勤,何來不幹凈一說?美酒還需絲竹相佐,奴家這就合奏一曲《春鶯囀》為公子助興,此曲奴家習練得還算熟,頗能怡人耳目。」
滕玉意把臉一沉:「我不聽龜茲樂。」
「那、那奴家改奏《長相思》吧。」
「罷了,都不想聽。」
抱珠眼波流轉,嬌嗔道:「公子好難伺候,莫不是嫌棄奴家的手藝?」
滕玉意沖抱珠招了招手:「走近些,我告訴你。」
抱珠不知何意,只得斂衽近前,滕玉意突然捉住抱珠的臂膀,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擼。
二女嚇了一跳,滕玉意暗暗皺眉,這樂伶的前臂還算光滑,越往上越傷痕纍纍,到了肩膀處,新添的淤紫痕迹簡直觸目驚心。
抱珠瑟瑟發抖:「公子這是何意?」
滕玉意鬆開她胳膊,不必看,捲兒梨多半也是如此。
「平日沒少挨打吧?」
兩人畢竟年幼,聽了這話臉上的浮媚之色不見了,浮現出凄惻的神情。
抱珠黯然道:「公子既然早就知道,就別再難為奴家了,今晚要是伺候得不好,萼大娘又要責罰我和捲兒梨了。」
滕玉意笑了笑:「這樣吧,我們做個交易如何?你們把知道的都告訴我,我叫萼姬半年之內都不為難你們。」
二女錯愕地看著滕玉意,且不說這話是真是假,她們在彩鳳樓見過這麼多客人,這公子是頭一個問起她們身上暗傷的。
「你們不信?」
「奴家怎會不信。」抱珠惻然道,「只是奴家在此地討活,不敢胡亂說話,萬一影響了彩鳳樓的聲譽,主家和娘定會重重責打我們。」
捲兒梨也道:「求公子垂憐,莫再一味追問了。公子這樣的玲瓏心肝,想必也知道奴家們命如草芥。」
滕玉意嘆氣:「可若是已有人知道彩鳳樓不對勁了呢?」
二女怔住。
「你們瞧瞧樓下是誰。」
滕玉意往窗外一指,捲兒梨和抱珠順著看過去,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出現了兩個圓頭圓腦的小道士。
街上大多是衣飾耀目的年輕男女,這兩個小道士卻是一身緇衣芒鞋,活像一鍋五彩繽紛的葷湯里掉入兩根雜草,叫人想不注意都難。
小道士到了彩鳳樓前,大剌剌往裡進。
果不其然,他們被攔住了,硬要往裡闖,廟客死活不肯放行。
滕玉意在樓上看著霍丘,霍丘點點頭,瞅准機會追上去,叫住絕聖和棄智,低聲對他們說了句什麼,小道士懵了一下,仰頭往樓上看來。
滕玉意沖樓下怡然一笑,嘴裡卻對二姬道:「道士怎會出現在花街柳陌,樓下這一攔,定會傳到你們主家耳里。你們主家只要不傻,一定猜得到早有人將此事傳揚出去了。你們這時候把始末緣由告訴我,主家和假母絕不會懷疑到你們身上,而且我保證,只要哄得我高興了,我有法子讓假母再不敢打罵你們。這可是一樁極划算的買賣,你們好好想一想。」
捲兒梨和抱珠神色有些鬆動,滕玉意飲了口酒,抬眼看門外,萼姬出去打聽那男子的來歷,為何這麼久還不見回。
她摸了摸嘴邊的大鬍子,起身道:「我出去轉轉,回來聽你們細說。」
到了門口往左側看,廊道空蕩蕩的。
廊道兩旁各有一間廂房,房門都緊閉著。廂房內鶯聲燕語,儼然在飲酒作樂。
滕玉意回想符紙燃起來的詭異場景,不好貿然前去查看,站了一會就要回房間,迎面見萼姬從樓梯上來。
「公子為何不在房中聽曲?」萼姬用帕子拭著汗,「可是捲兒梨和抱珠伺候得不好?公子莫惱,奴家這就進去教訓她們。」
滕玉意道:「哎,不忙,她們伺候得很好,剛才叫你打聽那男子,為何這麼久才回?」
萼姬往廊道盡頭一指:「奴家把兩間廂房都找過了,未見到公子說的郎君,到樓下問了一圈,今晚簪花佩玉的男人倒是不少,但要麼衣裳顏色不對,要麼年紀不符。公子莫不是看錯了?」
滕玉意望著廊道盡頭,絕不是自己看錯了,但好好的一個人怎會憑空不見?
可惜當時未留意男子身邊的兩個小娘子,要是記住了相貌,一問萼姬便知是不是樓里的樂伶了。
罷了,橫豎絕聖和棄智來了,真要有邪祟,自有他們來對付。
她估摸著樓下霍丘已經安排好了,便對萼姬說:「房裡有些氣悶,我想帶捲兒梨和抱珠到街上轉一轉,先跟你打個招呼。」
萼姬霎了霎眼睛,長安歷來有攜妓出遊的舊例,或是陪酒行令,或是幫著吟詠作對,不拘幾日只要給夠了銀錢即可。
但捲兒梨和抱珠畢竟未正式陪過客,出去時若是沒能看住……
她乾巴巴笑道:「這廂房臨街對月,賞景賞人都是一絕,公子何必捨近求遠——」
滕玉意從香囊里取出一粒珠子:「我這人脾氣古怪,聽曲不喜歡窩在房中,你要是肯答應,這東西歸你了。」
萼姬眼睛發直,那是一枚五光十色的珠子,四方珍奇她見過不少,卻從沒見過顏色這般絢麗的寶石。
滕玉意笑了笑,把珠子拋給萼姬。這是五六年前她還在揚州的時候,從一個大食商人處買得的七彩琉璃珠,那胡人初來乍到不懂行情,一包只賣二十緡錢,恰巧被她撞見了,她一口氣買了兩包。
後來商人知道這東西中原少有,悔得腸子都青了,僅剩的那十幾顆,如今賣到了一萬錢一顆。
萼姬千珍萬重收好珠子,笑得像朵花似的:「奴家這就叫捲兒梨和抱珠出來,只是她們以往甚少出門,公子別帶她們走太遠才是。」
滕玉意帶了捲兒梨和抱珠下了樓,出來時故意回頭看,不出所料,後頭跟著兩個鬼鬼祟祟的壯漢,想來是萼姬派來監視他們的。
霍丘迎上來道:「公子,小人攔住了兩位道長,現下就在車旁,不過他們像是急著走,有些不耐煩。」
「知道了。」滕玉意道,「後頭有兩個尾巴,你想辦法把他們引到別處去,別讓他看到我跟二位道長有來往。」
霍丘應了一聲,自去處置。
滕玉意出樓后等了一會,回頭髮覺那兩名壯漢不見了,帶著二女走到自家犢車后,果見絕聖和棄智嘟嘴站在車旁,燈籠的光影照在他們胖胖的臉頰上,活像兩顆毛茸茸的水蜜桃。
「兩位道長,別來無恙。」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雖然霍丘已經告訴他們這大鬍子男人是滕玉意假扮的,近看之下仍覺得滑稽。
二人綳著臉道:「滕——」
「鄙人姓王。」滕玉意笑著打斷二人。
絕聖和棄智心知她有意隱瞞身份,旋即改口道:「王公子,你為何把我們攔在此處。」
滕玉意扭頭對捲兒梨和抱珠道:「你們且到犢車裡等一等。」
說著將絕聖和棄智領到一邊:「我依照兩位道長的指引前來解咒,現在你們師兄人在何處?」
絕聖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師兄讓我們先來,自己留在觀里收拾殘局,可我們都來了半個時辰了,也沒見他露面。」
一邊說一邊踮腳朝人群中張望。
收拾殘局?滕玉意想起姨母說的話。
「怪不得早上我姨父去青雲觀找你們師兄,貴觀正關著門,怎麼,出什麼事了么?」
絕聖和棄智互望一眼。
昨日晌午,師兄與高人合力引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回來,哪知「玄牝之門」一打開,引來了好些厲鬼。
師兄有意歷練他們,把驅逐厲鬼的活交給他們,自己則繼續留在井前引魂。
他們雖說也跟著師兄除過好些鬼怪,但獨自對付厲鬼還是頭一回,光對付那隻怨氣衝天的小鬼就出了不少岔子,末了還是師兄看不過去,擲符幫他們收了厲鬼。
就這樣一邊驅鬼,一邊招魂,到了後半夜,師兄終於把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引回來了,可惜離體太久,即便魂歸肉軀,安國公夫人依舊毫無蘇醒的跡象。
師兄關閉了玄牝之門,回房與那位高人一同想法子,他們趁機想進去看看那位高人到底是誰,卻被師兄催著去睡覺。
等他們早上趕去經堂,那位高人已經走了,安國公夫人依舊未醒,好在神魂安穩了不少。
到了下午,師兄叫了兩位精通明錄密術的老道士起醮,讓他們從即日起每日給安國公夫人誦安魄咒,但能不能醒來,最終還得看安國公夫人自己的造化。
他們進廂房時,安國公正在與師兄說話,安國公憔悴蒼老了不少,啞聲對師兄說:「昨夜勞煩聖——」
瞥見他二人,安國公把話咽了回去,師兄扭頭看他們一眼,若無其事地說:「你們來了正好,我讓他們早些備晚飯,你們兩個吃了飯就動身去平康坊。」
「師兄你呢?」
「你們先去,我稍後就到。」
可他們都到平康坊半個多時辰了,還不見師兄的人影。
想到此處,棄智歉然對滕玉意說:「估計杜博士來的時候,觀里正忙著給安國公夫人引魂呢,明日觀里就會如常開門了,只能勞煩杜博士明日再跑一趟了。」
滕玉意忙說:「我回去便轉告姨父。」
又笑道:「你們既要到彩鳳樓除祟,可打聽出這樓里究竟出了何事么?」
絕聖和棄智眉頭皺了一下,他們只知道彩鳳樓出現妖異一個月了,但究竟是什麼妖怪都不知道。
剛才來了之後別說打聽,連彩鳳樓的大門都沒進去,改而向左近的商賈打聽,但這些人想是怕得罪彩鳳樓的主家,連一句真話都不敢說。
滕玉意微微一笑:「如果有人願意把這段時間彩鳳樓發生的事都說出來,你們想聽嗎?」
兩人精神一振:「滕娘子聽到了什麼?」
「彩鳳樓上下都三緘其口,為了套話費了我不少工夫。」
不待他二人開腔,滕玉意又補充:「此外我在樓里也撞見了怪事,我可以將那人的形貌告訴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兩人防備地望著滕玉意:「什、什麼要求?」
「你們得說服你們師兄幫我解開煞靈環。」
絕聖很是為難的樣子:「實不相瞞,昨日我們回到觀里,師兄狠狠責罵了我們一頓,說那毒蟲不是好東西,滕娘子無故騙走毒蟲,一定不懷好意,但師兄也說了,只要滕娘子肯說出你要用那蟲子做什麼,並且主動把痒痒蟲還回觀里,他就替你解開煞靈環。」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要求可真多,她弄痒痒蟲無非是為了對付段寧遠和董二娘,如今事還未成,怎能提前泄漏出去?而且她已經把痒痒蟲交給程伯去辦事了,現下她手邊無蟲,拿什麼還給藺承佑。
不過她今日出來,打定了解咒的主意,藺承佑那邊麻煩,不是還有絕聖和棄智么,既是青雲觀的咒術,想來這兩個小道士也能解,於是故作悵然地嘆了口氣:「這劍對我來說無比貴重,要是今晚還不能解開煞靈環,怕是我自己都要大病一場了,兩位小道長宅心仁厚,不如今晚先幫我解了煞靈環,明日我就把痒痒蟲送還給青雲觀。」
絕聖和棄智撓了撓頭,這話乍聽之下好像沒問題,但仔細想想,要是提前解了咒,滕娘子真會把痒痒蟲還回來嗎?況且若是問心無愧,滕娘子為何就是不肯說她弄痒痒蟲的用途。
該不會真是壞人吧,但滕娘子臉上的惆悵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棄智比絕聖更容易心軟,掙扎了半晌忍不住問:「滕娘子,你弄痒痒蟲是為了做壞事么?」
「當然不是,我看上去像壞人嗎。」
棄智和絕聖互覷一眼,嘆氣道:「罷了,我和絕聖都不會解煞靈環,但有個法子或許能讓師兄幫你解咒,滕娘子,你且附耳過來。」
棄智在滕玉意耳邊說了幾句,末了道:「這是我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滕娘子要是依言做了,師兄說不定就當場解咒了。」
滕玉意在心裡盤算,好歹套出點有用的東西,這法子比自己想得要簡便可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動藺承佑。
「娘子,這回可以把樓內的事告訴我們吧。」
滕玉意取出東明觀五道送她的符紙,把剛才的事說了。
棄智想了想道:「東明觀這五個道士歷來以美男子自況,管這符叫五美天仙符不奇怪,但是說白了,這東西就是能識妖鑒鬼的陰指符。剛才你見到的那男人,多半是妖異,絕聖,既然滕娘子把樓內的樂伶帶出來了,你留下來聽聽她們怎麼說,我去樓內探一探。」
滕玉意攔住棄智:「欸,別急,道長這副打扮過去,硬闖只會被再攔一回,不如換身衣裳,讓霍丘派人帶你進去。還有,如果那妖異不好對付,你一個人去不怕出危險么,剛才你們說藺承佑快來了,何不等你師兄一起?」
棄智和絕聖感激地看著滕玉意,就知道滕娘子不會是壞人,瞧她多關心他們。
「師兄說我們也大了,不能總由他帶著我們除祟,而且說不定他已經來了,就是故意不露面而已。既然邪祟現了行蹤,貧道先進去探探路。」
絕聖拿出一根矢箭樣的物事遞給棄智:「萬一應付不來,記得及時放令箭。」
棄智點頭去了。
霍丘手腳麻利,很快買來了衣裳,把棄智扮作隨父出遊的小公子,帶到樓中去了。
未幾,霍丘從彩鳳樓出來,又回到犢車外守護,滕玉意剛要放下帘子,不料在人群中瞥見一個皓髮蒼顏的青衣道人。
這人手中舉著一把高高的黃色幡布,幡布上頭寫著:陰陽燮理,無所不知。
老道款步走到街旁一株銀杏樹,懶洋洋坐下來,把落在肩上的帽帶往後一甩,拉長了聲調道:「善惡禍福,各有禍根;欲問前程,且拿銀錢。」
這人與正統齋戒符籙的道士不同,顯然是個算命占卜的雲遊道士,絕聖暗暗撇嘴,這種人他見多了,打著道家的名號,行的卻是坑蒙拐騙之事,最好別讓他們發現這道士做壞事,不然——哼哼。
滕玉意正要收回目光,哪知那老道士冷不丁朝犢車方向瞥了瞥,眼中似有笑意,神情好不古怪。
滕玉意奇怪地看了老道一眼,把帘子放下,對捲兒梨和抱珠道:「現在可以說了,樓中究竟出了什麼怪事?」
捲兒梨和抱珠不安道:「其實奴家們知道的也不太多。」
「無妨,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抱珠懼怕地看了看窗外:「奴家聽幾位假母說,彩鳳樓的前身,也就是那家彩帛行的店主夫婦,死得好像不太對勁,自他們死後這地方就不太平。」
絕聖詫異:「倘或覺得店主夫婦死得不對勁,為何不報官?」
捲兒梨道:「店裡的夥計報過官,但店主死的那晚,恰好有幾位醫官在幫著施針。醫官們幫店主診病有些時日了,死因並無可疑。至於店主夫人,則是在店主病死後第三日自縊死的。死前不但留了一封信,還將值錢的首飾分贈給了寺廟,這些寺廟都是長安城有名的古剎,絕不可能與店主夫人的死有關,所以雖然萬年縣的法曹來看過,但也沒下文了。」
「既是這樣,為何還說他們死得不對勁?」
捲兒梨和抱珠與尋常賤籍女子不同,自小被逼著認字學藝,敘起事來措辭不俗,口齒也清晰。
抱珠瑟縮了一下,硬著頭皮說:「我聽假母說,彩帛行一向只進昂貴絹彩,只要是南曲的名妓,大多光顧過彩帛行。店主年方四十,體格比常人強健,原本窮苦無依,起家全靠妻子當年的陪嫁,這些年雖然發達了,仍改不了畏妻的毛病。
「夫婦倆成親十四年,夫人一無所出,店主好說歹說,終於說動夫人同意納妾,患病前不久,他剛從越州買來一個貌美侍妾,夫人面上依從,背地裡經常打罵美妾,有一回店主帶著店裡的夥計去外埠進貨,夫人變本加厲折磨美妾,妾不堪受辱,偷偷跳井死了。死的那日店主正好從外地回來,聽聞妾的死訊,店主急怒攻心昏過去了,醒來就開始頭痛,說看到美妾在庭院里徘徊,嚇得整夜不能安睡。
「店主夫人性情跋扈,當即衝到院子里大罵,說賤婢生前狐媚害人,死後還敢興風作浪,因為罵得太大聲,鄰近好些人聽見了。過不久店主夫人又到附近的慶國寺請了符貼到院子里,之後就太平了,但店主的病卻時好時壞,請了好些醫官來看,都說是頭風。就這麼病了幾個月,某一日終於不行了。
「店主夫人的死就更古怪了,凡是平康坊有資歷的假母,幾乎都跟這位娘子打過交道,都說其人慳吝異常,縱算死了也會把財貨帶進棺材里,因為太過薄情,店主夫人早就跟三親六故斷絕了往來。她自縊也就罷了,怎捨得把珠寶首飾贈給寺廟。最嚇人的是她死前寫的那封信……」
滕玉意忙問:「信上寫的什麼?」
抱珠益發懼怕,求助般看向捲兒梨,捲兒梨打了個冷顫,結結巴巴說:
「那封信密密麻麻寫著同一句話:我本狗彘,不配苟活;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車內彷彿刮過一陣冷風,滕玉意自認膽子不小,後背仍不禁冒出森森涼意。
絕聖清清嗓子道:「聽說去像厲鬼復仇,使了障眼法迷惑店主夫人,先誘其寫下罪己書,再令其自縊,論理這樣的邪物尚未成氣候,或是超度或是收服,總歸不會長久作亂,後來這地方有沒人來做過法事?」
「法曹查了一陣,確定店主夫婦並非外人所害,便告結案了。因為店主夫婦並無子嗣,官中只好將鋪子掛出去售賣。但是自那之後,樓內總有異響,左右鄰里聽了害怕,湊錢請了慶國寺的大和尚來看,大和尚說店內的確有些冤祟,做幾場法事就好了。做完法事那些日子,聽說店裡清靜了不少,但每回有人來相看鋪子,就會在樓里看見不幹凈的東西,之後過了整整半年,店鋪始終未能盤出去。」
滕玉意道:「洛陽來的這位新店主為何肯盤下鋪子?」
抱珠看了看捲兒梨,問道:「那日你不是聽到了原委么,假母怎麼說的。」
捲兒梨回想著當日情形,重新開了腔:「新店主來的那日,找了一位很厲害的術士幫著相看,那術士說此地中凹外突,天然便是坎井之勢,這樣的寶地最適合做陰人生意,前面做婦人們的彩帛生意可以日進斗金,新店要開妓館,自然也會名噪一時。雖說樓里有些不幹凈的東西,但不是沒法子破解,只需塑一尊蓮花凈童寶像鎮在後院,便可無虞了。」
滕玉意頷首:「看來你們新店主依言做了,彩鳳樓開張后也的確生意日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術士的法子不管用么?」
「其實怪事就沒斷過,但生意卻出乎意料的好,我們店主一來捨不得每日的大筆進帳,二來怕請人作法會影響買賣,因此一味瞞著。」
說到這,捲兒梨和抱珠互相挨近,有些慄慄危懼的情態:「大概三個月前,就在彩鳳樓開張不久,有位洪州來的客人來店裡尋樂,喝醉了宿在一位叫軟紅的娘子房中,睡到半夜的時候,客人聽到房門外有腳步聲,本以為是哪位醉鬼,結果那腳步聲踟躕不去,客人聽了心煩,要那人快滾,但是那外頭的人卻說:奴家是軟紅,外頭好冷,郎君快讓奴家進來。」
「那女子的聲音跟軟紅一模一樣,客人信以為真,迷迷糊糊起了身,誰知往胡床里一看,軟紅裹著衾被睡得正香,他一下子就醒了酒,推搡軟紅讓其醒來,但軟紅怎麼也叫不醒。
「那排寢房在後院的西北角,周遭本來就僻靜,何況又是深夜了,那女子一個勁地叩門,為何沒驚動旁人?客人越思量越懼怕,哆哆嗦嗦罵道:『快滾!你不是軟紅,少在這裝神弄鬼,再敢作怪,我定叫你假母重重責罰你!』
「那女子突然厲聲慘叫:『你房裡有鬼,我才是軟紅。』
「客人嚇得魂飛魄散,不敢開門也不敢到床上去,僵在房中間,扯著嗓子大喊救命,就在這時候,外頭那東西砰砰砰開始撞門,客人嚇昏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廟客們把他抬到胡床上,客人冷不丁看在假母身後的軟紅,差點又昏過去。
「軟紅臉色奇差,說自己昨晚也遇到了異事,但她跟客人的遭遇恰好相反,半夜醒來聽到客人在外頭敲門,回頭卻看見客人躺在床上,那東西也是說房中有鬼,慘叫著要她開門。」
滕玉意麵色自若,身上卻陣陣發冷,扭頭看絕聖,絕聖想了想道:「前面聽著像鬼祟作怪,後面又不像了。這話先不說,彩鳳樓開張后這樣的事一共發生過幾起?」
抱珠白著臉道:「少說有三四起,奇怪都找的外地客人,客人們在長安待不了幾日,拿了店主的賠償也就走了,因此那幾個人雖然都嚇破了膽,但長安幾乎無人知曉此事。」
滕玉意摸了摸發涼的後頸:「這東西如此兇悍,開張這三個月,難道就沒有人受傷或是出什麼意外?」
抱珠拚命點頭:「有,所以奴家們才害怕。頭兩個月還好,無非是有娘子本來睡在房中,醒來的時候卻在廊道里,或者在後院里看見前頭有女子在疾行,追著叫兩聲,女子倏忽就不見了。
「但是就在上個月,有位假母從外地買了一位名喚葛巾的絕色樂伶,葛巾不單相貌生得好,詩詠和琴律更是一絕。因為大受歡迎,一來就做了彩鳳樓的都知。前些日子葛巾陪郎君出去遊玩,先在寺中求了一串護體的佛珠,后又去水邊祓禊,不小心弄濕了衣裳,回來就有些傷風。上月十八日葛巾身子不適早早歇下,半夜聽到外頭有腳步聲。
「葛巾來的日子不長,但也聽說了樓內的異事,知道那東西往往只在門外作怪,不理會就好了,孰料這一回不一樣,那腳步聲踱著踱著,居然潛入了房中,葛巾嚇得睜開眼睛,迎頭被狠狠抓了一下,黑暗中聽到一個中年婦人罵道:『賤婢,敢勾引我夫君!』」
「那一爪抓得極重,葛巾半邊臉被抓得血肉翻飛,她捂著臉哀嚎,摸到那串佛珠慌亂擲了出去,那婦人就這樣不見了。葛巾連聲叫救命,樓里這才聽到響動,葛巾的假母找了醫工來,醫工說葛巾臉上的傷重得很,容貌恐怕再難恢復。」
抱珠和捲兒梨說到這,凄楚地嘆了口氣。
滕玉意思量一陣,忽道:「咦?」
絕聖也覺得古怪,問滕玉意:「公子認為哪裡不對么?」
滕玉意道:「聽這描述,竟像那位店主夫人的鬼魂在作祟,但它以前被攔在門外,這一回為何能闖進房裡?突然之間法力漲了,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而且怎麼不找別人,偏偏找上葛巾。」
絕聖眉頭緊鎖,反覆琢磨那句話:「『賤婢,敢勾引我夫君!』……要麼就是這鬼魂衝破了壓制她的禁印,要麼就是葛巾跟她丈夫娶的那位美妾生得像,她錯認了人,怨氣橫生之下,一下子衝破樊籠也是有的。後來呢,可還發生了旁的事?」
捲兒梨和抱珠同時搖頭:「這些事已經足夠把人嚇得魂不守舍了,尤其是葛巾,剛來即嶄露頭角,只要假以時日,定會成為平康坊最負盛名的都知,可惜容貌就這樣毀了,如果這次我們店主還壓著不肯說,往後不知還會有多少人遭殃。奴家猜,這一回之所以能驚動青雲觀,怕是、怕是……」
她二人抿了抿嘴,滕玉意接話:「怕是葛巾自己放出的風聲?」
捲兒梨和抱珠緘默不語。
滕玉意道:「店主和假母為了壓下此事,或是許她銀錢,或是以勢相脅,但是葛巾不甘心就這樣被毀了前程,所以想為自己討個公道。道長,你們是何時聽說的此事?」
絕聖道:「那日師兄從外頭回來教我們課業,說最近有人告訴他平康坊的彩鳳樓可能有妖異,等他稍做準備,會帶我們去轉一轉。」
滕玉意有些驚訝,葛巾身為彩鳳樓的伎人,出入皆不自由,受傷后店主怕走漏風聲,尤其看管得緊。
依她的猜測,葛巾想遞封信到青雲觀恐怕都極困難,沒想到葛巾直接找到了藺承佑。
會不會是某位跟葛巾相好的王侯子弟發現不對勁,那人到藺承佑面前透露了消息。
絕聖看了看滕玉意,老覺得遺漏了什麼,突然一拍腦門:「是哦,說了這麼多怪事,為何沒聽到有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作祟,兩位娘子,你們可在樓里見過一位簪花的古怪郎君?」
捲兒梨和抱珠錯愕道:「自彩鳳樓開張以來,奴家只聽說過有女鬼作祟,從未聽說樓里有男鬼。」
絕聖沉吟,假如今晚那男子沒問題,滕娘子手中的五美天仙符怎會無端自燃。
「奴家們知道得也不多,興許聽漏了。」捲兒梨和抱珠道,「公子,該說的奴家都說了。」
滕玉意鑒貌辨色,心知她們要麼不說,說的話定會坦誠相告:「你們隨我下車,我帶你們到周圍轉一轉,待會把你們送回樓中時,我自會跟萼姬打招呼,接下來這半年,她絕不敢再難為你們。」
二女見她言出必行,自是感激不盡。
滕玉意話鋒一轉:「今晚連青雲觀的道士都被引來了,你們店主如果還想繼續隱瞞,定會有所舉措,要是又聽到什麼奇事,務必告訴我。」
捲兒梨和抱珠應道:「就不知公子何時再來彩鳳樓。」
「我想打聽什麼的時候,自然就來尋你們了。」
說罷敲了敲車壁,對外頭的霍丘道:「看看彩鳳樓那兩個壯漢在不在附近,倘或又來了,你去把他們重新引開。」
霍丘應了一聲。
等霍丘迴轉,滕玉意便對絕聖道:「道長,記得你們答應我的事,我們稍後在此處匯合。」
絕聖痛快點頭,要不是滕玉意幫忙,就算他們能闖進彩鳳樓,也不可能知道得這麼詳盡。
難怪師兄總說光在觀中埋頭學符籙氣法不可行,真想長本事,還需多出來歷練。譬如今晚這一遭,就有許多地方值得琢磨。
他心悅誠服目送滕玉意下車,忽又想起,師兄到現在都未露面,莫非打定主意讓他們獨自應對?
滕玉意在左近轉了轉,估摸著差不多了,帶著捲兒梨和抱珠往回走。
彩鳳樓前人頭攢動,走近看,一群人圍著那位古怪的老道士。
也不知老道士說了什麼,門口的假母和廟客竟未驅趕他。
那面寫著「燮理陰陽無所不知」的幡旗就插在樓旁一株花叢前,老道口中念念有詞,惹得眾人時時驚嘆。
滕玉意說:「借過、借過。」
好不容易擠入人群中了,就看見地上有個四五寸高的紙人,紙人不知被施了什麼法術,居然在地上走來走去,而且動作靈動,幾乎與真人無異。
紙人對著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展臂伸腰,像在比劃著什麼。這中年男子鳩形鵠面,生得一臉苦相。從穿著打扮來看,似乎是彩鳳樓的廟客。
男子垂淚道:「道長真乃神人,這紙人與亡母神形畢肖……」
說著便屈膝跪下,撫膺慟哭:「阿娘啊!兒不知你在下面這般受苦,都怪兒不孝,阿娘在的時候,兒沒能好好侍奉,娘走了,兒也供奉不周。兒無臉苟活,隨娘去了吧。」
紙人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兒子銀奴垂下來的胳膊,雙肩抖抖瑟瑟,看起來也像在哭。
老道士裝模作樣嘆了口氣:「看懂你阿娘的意思了?她沒怪你,要你好好活著,你阿娘如此惦記你,你也多儘儘孝心,往後記得多給她燒些供奉。」
話音未落,那紙人又有了反應,鬆開廟客的胳膊,沖老道士俯下身,儼然在向老道鞠躬。
大夥轟動不已,銀奴更是痛哭流涕,看客中有幾個心腸軟的被勾起了傷心事,竟也跟著一起流淚。
「銀奴,今晚算你有造化,叫你遇到這樣一位高人。」人群中有人道,「全了你母子相見之誼不說,還替你燒了這麼多供奉給你阿娘,你別光顧著哭,還不趕快謝謝這位道長。」
銀奴哭道:「道長恩同再造,往後只要有用得上小人之處,只管告知小人,小人貧賤之軀,旁的拿不出,只願為道長肝腦塗地。」
老道士扶起銀奴:「貧道不過是借妙術以達觀罷了,你跟你阿娘本就塵緣未盡,註定有這一面。」
銀奴從懷中掏出幾緡錢,非要給老道士。
老道士大驚:「不可,不可。」
「道長要是不肯收,就是存心折煞小人。」
老道士假惺惺道:「貧道樂道自娛,你若是非要以這腌臢物相贈,不如全數供奉給你阿娘,貧道持咒幫她消除生前孽障,也算是功德一樁嘛。」
老道士露了這一手,眾人更相信他神仙再世,一口一個「老神仙」,按耐不住湧上去。
一時之間,占卜、算命、問宅的,問什麼的都有。就連彩鳳樓里的假母和名伶,也頻頻出來熱鬧。
老道士面對熱情的眾人,笑呵呵把雙手往下壓了壓:「不忙不忙,貧道之所以給銀奴做下這樁『玄鑒導引』的法事,無非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撞到貧道之人。知道你們個個都有困厄之處,但也得遵從緣法不是?」
眾人不敢再吵嚷,安靜下來眼巴巴看著老道士。
滕玉意低聲問霍丘:「可看出什麼不妥?」
霍丘盯著老道士,緩緩搖頭道:「小人眼拙,未能看出門道。」
老道士眯著眼睛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恰好一位錦衣雲鬢的婦人聞訊從彩鳳樓出來,老道眼睛一亮,掩不住喜色道:「就這位娘子吧。請隨老道來,那邊有家四面開窗的旗亭,不避人,又清凈,凡有不便當眾訴告之處,可單獨告知貧道。」
滕玉意總覺得這老道士油嘴滑舌,笑得也太假,如今他挑中這婦人,更讓她覺得這老道士別有心腸。
婦人身上衣裝多彩,又剛從彩鳳樓出來,任誰都猜得出是樓里的假母之一,這老道不挑別人偏挑中樓里的假目……
有心留下來看這老道耍什麼花樣,卻又惦記著去找藺承佑,要是遲遲找不到這廝,今晚等於白跑一趟。
滕玉意帶著捲兒梨和抱珠往裡走,走到老道身側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老道士的緇衣后領露出來一截脖頸,竟比臉上白凈許多。
不過這也尋常,常年在外遊歷之人,身軀有衣衫遮擋,臉上卻飽受日晒雨淋,比起身上的肌膚,面容大多要滄桑許多。
正要收回目光,滕玉意一怔,如果她沒看錯,道士脖頸上竟隱約有個赤色的烙印。
這也就罷了,老道裡頭穿的那件白紗襌衣,用的是上等的紡花葛紗料,這紗料表面上與尋常料子無異,常人很難看出其貴重之處,只有穿過的人知道,它輕薄如雲冬暖夏涼,一匹足值千金。
她現下也穿著這種紡花葛紗料襌衣,家中只有四匹,還是頭些年阿爺得勝歸朝時聖人賞賜的,她這幾年長得快,裁一件襌衣布料便少一截。
滕玉意驚愕不已,這人究竟是誰?就算靠著騙術能斂下橫財,怎會騙到宮裡的東西。
捲兒梨和抱珠詫異道:「公子,怎麼了?」
滕玉意心不在焉道:「無事。」
她尋思著要走,誰知這時候,老道士扭頭朝她看過來,目光中帶著三分謔笑,又有些輕狂嘲諷的意味。
滕玉意這才看清老道士的眼睛,儘管藏在兩條長長的白眉下,那雙眸子竟極為漆黑燦亮,眼神如此熟悉,究竟在哪見過。
道士只掃了滕玉意一眼就轉過頭,笑眯眯引著那婦人往旗亭走,邊走邊對眾人說:「莫要急,莫要急,一個一個來。」
滕玉意看不出門道,決定先進彩鳳樓再說,剛上二樓迎面撞見萼姬,滕玉意指了指身後的捲兒梨和抱珠:「如何?完璧歸趙了罷。」
萼姬含嗔帶喜:「公子這是什麼話,兒大不由娘,奴家這兩個女兒花苞一樣的養這麼大,巴不得被公子這樣的人物拐跑呢,走了一圈該乏了,公子快回二樓坐下,奴家親自燙幾壺美酒來。」
滕玉意往樓上看了看,棄智進樓這麼久,也不知查出什麼沒有,她負手往上走,剛坐下來不久,廊道忽然古怪地炸響一聲,依稀像除夕的爆竹(注②),長長地呼嘯著,尖銳又突兀。
她想起絕聖遞給棄智的那根令箭似的物事,心中一震,忙低喝道:「霍丘。」
霍丘領命,率先往外奔,滕玉意一撩長袍,也出了房間。
萼姬和捲兒梨抱珠茫然矗立了一陣,膽戰心驚跟著出來。
那聲音從左側廊道盡頭傳來,沿路跑過去,廊道空無一人。
推開兩邊的廂房,裡面的酒客正忙著推杯換盞,霍丘賠罪退了出來,頭一回遇到這樣詭異的情形,他深覺有異,悚然往回奔:「公子,無人。」
滕玉意看霍丘神色不對,隱約猜到發生了何事,爆竹的聲響就在廊道,為何看不見棄智。
「此地有異,先不管了,那個叫絕聖的道士還在樓下,我們速速離開此地。」她急欲下樓,袖籠一熱,符紙突然燒了起來,滕玉意猝不及防,嚇得趕快掏出符紙,好在那火似乎與明火不同,很快就化為灰燼。
饒是如此仍麻煩得很,接二連三,符紙相繼在袖籠里自燃。
滕玉意連連甩袖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怪東明觀的道士一下子給她塞得太多,還是該怪自己沒及時把這堆東西扔了,慌忙道:「霍丘,快來幫忙!」
奇怪她這邊手忙腳亂,霍丘竟毫無反應,滕玉意腦中一空,抬頭才發現身邊早已無人。
廊道還是那個廊道,只是燈火幽微,別說霍丘,連萼姬她們都不見了。
她勉強穩住心神,環首四周:「霍丘,你在哪?」
就在這時候,廊道旁傳出一個小孩的呼救聲:「滕娘子,我是棄智,快救救我!」
滕玉意轉頭看過去,空蕩蕩的廊道盡頭,隱約可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跟廂房裡的某個人角力,儼然被困在了門口。
棄智死死扒著房門,沖滕玉意大喊:「滕娘子,你身上有五美天仙符,所以才會不小心闖進這妖怪設下的結界,你現在回不去了,快把我拖出來,只有我們觀里的鎮壇木能破了這幻境。」
滕玉意不敢靠近,卻也無處可退,走到樓梯口試圖往下走,卻怎麼也邁不動步。
「滕娘子,你不相信我?我真是棄智!剛才的令箭就是我放的,我知道絕聖和師兄就在附近,不知他們能不能及時趕來,我現在夠不到我懷裡的鎮壇木,你快幫忙扯我一把,不然我就沒命了。」
滕玉意心幾乎從胸口蹦出來:「你既是棄智,應當知道我為何會來此處。」
「知道知道!」棄智拚命點頭,「你要師兄幫你解開煞靈環。」
「我們第一回見面是在何處?」
「紫雲樓。不不,紫雲樓里的攬霞閣。你和師兄商量要把樹妖吃了,又嫌樹妖的皮肉太糙。」
滕玉意奔過去:「究竟出了什麼事,你怎麼被困在此處?」
棄智急聲道:「我力氣不夠了,待會再細說。滕娘子,妖物就在附近,無論它說什麼做什麼你都當作沒看見,先把我扯出來再說。」
滕玉意這才發現棄智身後並不是廂房,而是一間煙霧繚繞的庭院。
裡頭的酒客早不見了,庭院里荒煙蔓草,透過輕紗般的霧氣,隱約可以見到院子當中有口井。
她不敢多看,究竟是什麼妖異,竟轉眼將廂房變成這副光景。她抱著棄智水桶般的腰,使勁往後拖,然而拖了半天棄智紋絲不動。
滕玉意氣罵:「你一個茹素的小道士,幹嗎吃得這麼胖?」
棄智額頭上滿是汗珠,哭道:「我、我不是故意吃這麼胖的。」
忽又回過神:「不對不對。滕娘子,現在跟你抗衡的是妖力,與我胖不胖沒關係。要不你把我的鎮壇木取出來,就在我前襟里。」
滕玉意顧不上擦汗,探手去摸,背後突然掠過一道涼風,有個男人的嗓音遠遠飄來:「小娘子,你在做什麼?」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忍不住回頭看,就看見一位三十左右的俊俏郎君遠遠踱來。
這人頭上簪著一朵芍藥花,目光纏綿,笑容淺淡,可不就是早前她看到過的那個男子。
男子手中拿著一條綠萼色的女子畫帛,邊走往放在鼻端聞嗅,彷彿畫帛上藏著什麼香味,讓他愛不釋手。
滕玉意只覺得那畫帛眼熟,想起是捲兒梨之物,不由大吃一驚。
棄智一看見那男人臉色就發白:「滕娘子,快閉上眼睛。別看它別聽它,趕快把我的鎮壇木取出來才最要緊。」
滕玉意把眼睛閉得死死的,哆哆嗦嗦摸向棄智的前襟。
怎奈棄智為了不被拖進去,幾乎把整個前胸都貼在門框上,鎮壇木早不知被推擠到何處去了,她越摸越著急。
那男子越來越近,口中笑道:「你在找什麼,要不要我幫你?」
這人嗓腔柔情蜜意,恍惚有種奪人心魄的能力,滕玉意心神一盪,心知不妙連忙罵道:「棄智,快想辦法!」
棄智幾乎是吼起來:「快跟著貧道念:天地,所以可行而不可宣也。大聖,所以可觀而不可言也!(注③)」
剛念了一句,耳邊的濁音驟然消失,滕玉意回過神來,緊接著摸索棄智懷裡,很快摸到一塊硬硬的木板:「找到了!」
棄智大喜:「快把它塞到我嘴裡。」
滕玉意依言做了。
棄智咬破舌尖,喉嚨里嗡嗡念咒,運足了內力正要把鎮壇木噴到那男子身上,不料一下子,鎮壇木竟在他口中裂做了兩半。
滕玉意目瞪口呆:「!」
估計是剛才被棄智的胸膛壓得太久,不小心壓裂了。
棄智哭喪著臉吐出兩塊碎木:「都怪師尊太摳門,早說了要換緻密堅實的花梨木,師尊只肯用最便宜的柳木,這下好了,我也沒法子了,嗚嗚嗚嗚……」
滕玉意急得拍他的頭:「哭有什麼用,你身上還有什麼別的法器,我幫你拿出來。」
棄智絞盡腦汁想招,可就在這時候,那男子已經走到滕玉意背後,他似乎耐性耗盡,扣住滕玉意的肩膀,笑著要把她和棄智一道推入房中:「進去吧,晚生會好好款待娘子的。」
滕玉意暗中抓緊袖籠中的東西,不等男子發力,回身一股腦摔向男子的面門:「誰要你款待!」
她甩出的是剩下的幾張五美天仙符,料著這東西既然能識別妖氣,總歸有些除祟的效用,誰知那男子輕輕吹一口氣,符紙頃刻間碎成了齏粉。
「沒用的。」棄智拚死抱住門框,「方才我都用過了,它道行太高,這些給它撓痒痒都不夠,為今之計,只能等——」
滕玉意打斷他,再次探向袖籠里:「這東西就算沒什麼法力,至少能讓它分神,拖得一刻算一刻。」
她胡亂摸著摸著,胸口突然一陣冰涼,符紙不知不覺被扔完了。
棄智吼道:「滕娘子,莫怕,我是三清金童,那妖怪不敢隨便靠近我,所以才設了這迷魂陣,但我天生有引雷辟邪之能,就算我們被拽進去,一時半會我們死不了,你只需抱緊我,等師兄來了就好了。」
男子似乎很愛潔凈,慢慢撣凈身上的余灰,這才抬起手來,重新扣住滕玉意的肩膀:「娘子也太不解風情了,我誠心相邀,你怎捨得一再推搪。」
滕玉意估摸著逃不掉了,情急之下甩出袖籠里最後一樣東西:「既要登門做客,我送公子一樣好東西。」
那是一支光禿禿的筆,東明觀的道士硬塞給她的,雖然屁用沒有,至少能嚇唬嚇唬妖物。
話未說完,滕玉意已經把那支筆戳到男子面門上,男子抬手抓住筆桿,想再調笑幾句,忽然像是被火燙著了似的,話音戛然而止。
他本是面白如玉,被戳中的那一半臉居然開始蛻皮,有如漆塊剝落,露出裡頭青灰色的脈絡。
滕玉意心中震恐,萬萬不到這禿筆居然有些用處。這一擊不輕,居然讓男子遲遲無法動彈。他身子開始痙攣,表情也變得猙獰。
滕玉意不敢再看,扭頭抱著棄智往後一拉,或許是妖物自顧不暇,這一回她竟把棄智給拽了出來。
棄智一個鯉魚打挺,拽過滕玉意:「快跑!」
兩人剛跑了幾步,身後陰風翻湧,男子呼嘯著追了上來,速度快如疾風,眼看要抓上滕玉意的肩膀。
滕玉意有些絕望:「除了跑,你還有沒有別的招術了?」
棄智埋頭跑得飛快:「能用的招數早都用了,趁結界破了,跑才是上策。」
男子在後頭陰惻惻地笑,滕玉意越發覺得危懼:「可我們根本跑不過它,我剛才狠狠得罪了它,被它抓到定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棄智拚命搖頭:「滕娘子,我不會讓它先抓到你的。」
這時背後一涼,陰戾的氣息劈天蓋地席捲而來,滕玉意吼起來:「你如何保證?」
果不其然,男子不抓棄智,徑直扣上滕玉意的衣領,口裡涼絲絲地吐著氣,噴洒到肌膚上,如冰似霧。
滕玉意打了個哆嗦,轉頭罵道:「你這妖物好不講究,我是女子,他是孩童,你專挑弱不勝衣之人下手,自己不覺得沒臉么,你真有本事的話,為何不敢去找底下的那個老道士?」
說時遲那時快,樓梯忽有人喝道:「老道來也,找我何事?」
那人身手矯捷,腳踏闌干縱上來,拂塵一甩,劈向那男子。
男子來不及躲開,只得硬接這一招,哪知來人本事遠比他想的要高,男子被打得慘叫一聲,丟下滕玉意,迅速消失在濃霧裡。
老道士抬手一撈,接住了滕玉意,另一手從腰間扯出銀鏈,叮的一聲劈向廊道中的濃霧,眼前倏忽顯現出一條的狹長甬-道,盡頭暗黑冷寂,彷彿直通幽冥。
老道正要把懷裡的滕玉意扔給嚇呆了的棄智,滕玉意猛地揪住他的前襟:「世子,我剛才救了你師弟一命,足夠抵過了吧,快幫我把煞靈環解了,不耽誤你們捉妖我馬上就走。」
早在樓下時她就起了疑心,近看之下越發確定,這老道經過一番打鬥,前襟鬆開了些,頸項上的肌膚白凈,分明還是位少年郎君,加之他穿宮制的紡花葛紗料襌衣,道術又了得,想來想去,只能是藺承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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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假母:唐時稱老鴇。
②唐時已有爆竹。
③這句經文出自《雲笈七籤》,特此標明。
為了把進度條快速拉到對手戲,這幾天存稿發太多了嚶嚶,昨天一萬多,今天一萬五,這樣下去存稿有告急的危險,為保證接下來每一章的存稿質量,我要緩著點發了嗚嗚。
今天章節超肥,約合四五章,我知道今天你們一定很滿足,畢竟太肥了(認真臉),所以我決定明天和下禮拜一各停更一天(我得抓緊時間碼存稿嘿嘿)
下一更是後天晚上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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