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
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
君承影的容貌名不虛傳,展顏一笑幾可與星月爭輝,能把人看得自慚形穢。蘇朔的內心卻沒有一絲波動,因為他沒在這個笑容里嘗到任何味道。
君承影淡淡地說:「你的確沒在邊防中佔據什麼重要位置。」他同意了蘇朔的自辯,笑容雖斂,聲音里卻更多了幾分溫和。
雲含光睜大了眼睛略顯茫然,好像一時還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龍族少年單薄的身體一如既往挺得筆直,說完寥寥幾句自辯就乾脆地閉上嘴,看起來似乎不打算再開口。
的確。身為龍裔,又是半人半妖,即便有師尊作保,又怎麼可能真正融入關鍵的人族防線?因此這少年雖名為副將,其實手上卻沒有任何權力,也無法涉及任何人族機密,始終遊離於邊防體系之外。光是為了監視他而投入的人力物力,就足以抵消他對人族所做的微薄貢獻。授他一個守城副將的虛銜,已經是看在九玄宗一脈的面子上了。
人族從來沒有真正接納他,僅僅只是維持著接納他的假象。
君承影身為一城主將,有一言決斷的權力,無需再詢問其他人的意見,便重新肅了臉色道:「擅離職守,不服管教,依舊是重罪。但念你一片尊師之心,又是初犯,就不作重罰,關你三年禁閉,可有異議?」
很明顯,君承影在回護蘇朔。
蘇朔是雲含光的徒弟,又是為了雲含光才一時情急犯錯,維護蘇朔就相當於維護雲含光。君承影深知雲含光的境遇艱難,因此絕不願意再火上澆油。把蘇朔關上三年,既顧全了雲含光的感受,又能避免蘇朔繼續惹事,無疑是最省力的辦法。
電光火石之間,蘇朔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劇情中,小徒弟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只為看師父一眼,但也僅僅只看了一眼就被悄悄帶走受審。但蘇朔卻額外地獲得了與雲含光相處的兩天時間,直到他自己在雲含光面前坦誠,才被雲含光親手押來受審。
這額外的兩天時間,來自君承影的授意。
原本的龍族少年沒有任何價值,但蘇朔不同,身受重傷的雲含光拒絕任何人的接近,而蘇朔能走進雲含光的屋內並為他上藥,這是蘇朔的價值所在。如果蘇朔沒有立即坦誠罪責,君承影可能還會允許他繼續逍遙法外,直到雲含光徹底傷愈。
蘇朔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這固然證明他最初選擇抱主角大腿是正確的,但坦白的時機或許有些操之過急了……不,也不一定,他選擇了雲含光對小徒弟的愧疚之意最濃的時候,如果再拖下去,師徒感情可能會加深,但愧疚的情緒卻會隨時光消磨。
他最需要的就是雲含光的愧疚。
就好比此時,他馬上就要被關上三年禁閉,很可能再也無法參與接下來的故事,卻絲毫也不感到驚慌,因為廳堂一側,來自雲含光的苦澀味道已經濃郁到近乎實質。
君承影詢問「可有異議」的話音未落,雲含光已經猛地站了起來。跪在大堂正中的少年眉目清明,一派天真無畏,聽見響動,卻忍不住飛快地望了他的師尊一眼。只有這時候他看上去才像是這個年齡的小孩子。
白衣美人臉色微沉,然而斬釘截鐵地說:「我有!」
公堂上寂靜無聲。時移日換,君承影坐到一城主將,而城中早就沒人敢於挑戰主將威嚴。但云含光一直是不同的。主座上年輕的將軍幾乎是溫和地望向他一手撫養長大的師弟,表現出不同尋常的寬容耐心。
但仍然沒有情緒。
這不是說君承影對雲含光沒有感情,而僅僅可能是因為雲含光的舉動並未出乎他的意料。
蘇朔感到有點無趣,很快不再注意君承影。
雲含光強自鎮定地扶了扶桌角。
蘇朔微微皺眉。雲含光的背上的傷口在戰鬥中不慎沾染了大量魔意,區區兩日時間,雖然一直在用藥,但根本沒有好轉的趨勢。他心情激蕩,行動間又太不小心,此時傷口必定重新裂開了。
雲含光面上毫無異樣,只是臉色微白,剛出聲時有略微顫抖,不過又很快穩定下來:「阿朔是我的弟子,沒人比我這個師父更了解他。他心地不壞,只是年紀尚小,性子頑劣,那也是我這師尊管教不嚴的罪過。」他微微一頓,不易察覺地喘了一口氣,又接下去道,「……不如將他交給我嚴加管教,將功贖罪。他天賦驚人,若修鍊有成,當是我人族一大助力。如果一味鎮壓,反倒不美……」
他的話尚未說完,公堂兩側有人再也坐不住:「照雲公子這麼說,難道違背軍令的死罪就這樣輕輕放過不成?」
雲含光一聽這話,當即冷笑道:「邊防之中沒有他的位置,軍中也沒有他的位置,他又憑什麼要受軍令約束?這些年來,阿朔為我族衝鋒陷陣,枕戈寢甲,不曾有一日懈怠,功過亦足可相抵。今日我雲含光管教自己的徒弟乃是天經地義,難道還要過問在座各位?」
此話一出,無異於撕破臉皮,一石激起千層浪,肅穆的大堂中竊竊私語聲不絕。出聲那人瞪大眼睛咬牙道:「既非我軍中將士,又怎麼能染指邊防重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雲公子,我敬你是九玄嫡脈……」
雲含光眼尾微挑,凌厲地眼風猶如雪刃,將人震懾當場,一句話說了半截便再說不下去,而雲含光則替他接了下半句:「一面指桑罵槐,一面敬我是九玄嫡脈?含光實在當不起閣下的禮敬!」
話音剛落,堂中眾人無不瞠目,望著雲含光就好像望著一個怪物。
堂中跪著的少年也猛地轉頭,望著師父的目光中浮起諸多情緒,驟然明亮的眼睛里微光一閃,又彷彿含著千言萬語。
雲含光轉過臉,正撞上少年的目光,不覺微怔。
這師徒二人處境,如今看來竟極為相似。
雲含光的容貌修為大變,早就引人側目。這種變化,其實與妖族化形之後的變化大同小異。若他不是玄青真人弟子,又有君承影在旁護持,怕是早被人指為妖孽。可即便他身份尊貴,也無法擋住暗地裡的唇槍舌劍,流言蜚語。這亦是雲含光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融入的一個重要原因——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話是指責蘇朔不假,可未嘗不是在指著徒弟罵師父!
以往雲含光對於此類閑言碎語,往往視而不見,刻意忽略;君承影為掩蓋仙劍秘密,也並不為他澄清,反倒有意無意推波助瀾。雲含光不知內情,久而久之,心中對自己是否是真正的人族,也不禁漸漸生疑……他恐懼非常,因此寧可妥協於平和的假象。
蘇朔此時所做的事情,正是雲含光一直在想卻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情。他看著脊背挺直,不肯認罪的小徒弟,好像看見曾經憧憬過的另一個自己。
似竹有節,似梅有骨。絕不恐懼,也絕不容忍。他打定主意要向前走,所以流言蜚語,眾口鑠金,都不能令他停下腳步。
雲含光面容蒼白如雪,漆黑的眼珠里卻燃起一絲灼灼的幽光。
他不再理會他人古怪的目光和潮水般湧來的嘈雜語聲,轉而將目光投向主座上的君承影,冰冷而堅定地眼神碰上那個一直暗暗仰慕的人,終於出現一絲細微的裂痕,隱隱流露出一絲懇求之色:「阿朔走到如今的地步,都是我這個做師父的過錯,我不想一錯再錯……」
蘇朔在略有些嘈雜的公堂中央跪著,跪的時間有些長了,雙腿已經從疼痛轉為麻木。他還在稱職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理智卻遊離在外,不斷抵禦著龐雜的情緒給他帶來的不適感。但在所有情緒混雜一體,亂得好像味道稀薄又燒焦了的一鍋粥的時候,蘇朔忽然察覺到一絲鮮明的鹹味。
這是他第一次嘗到這種味道。
他艱難地排除干擾,仔細地分辨著味道的來源,然後極不易察覺地挑了挑眉。
君承影……的確不是一個沒有情緒的人。
他在煩躁。
情況仍在他掌控之中,他可以輕易地壓下這件事,以他的手段,甚至有能力鎮壓一切閑言碎語。之所以放任之前的流言,也只不過是為了掩蓋最重要的真相。按照初衷,含光可以出來歷練,走多遠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不可以忘記自己的歸宿。含光劍屬於九玄宗,屬於君承影,除此之外,不會有,也不可以有其他接納它的地方。
雲含光離開九玄宗后所吃的一切苦頭,都會讓他深刻地記住這條鐵律。
事情仍在掌控之中,但對上雲含光隱含懇求的眼睛,君承影的平靜當中忽然冒出一絲心浮氣躁。
人心總是難以預測,又反覆無常。
蘇朔低著頭想。
那絲雖然淡薄卻在一眾味道里顯得非常鮮明的鹹味很快地從蘇朔的舌尖上滾過,然後消失不見了。
君承影溫和的聲音說:「夠了。」
嘈雜的公堂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所有人噤若寒蟬,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滑稽。
蘇朔於是如願以償地在雲含光身邊得到了一個位置。這個位置看上去無足輕重,但蘇朔已經覺得滿意。
其他人怎麼想,他不管。雖然他也是一個很護食的人,但卻對同樣護食的君承影不以為然。
在蘇朔看來,人心總是難以預測,又反覆無常。所以不要試圖預測,也不要以為能夠掌控。
只要默默品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