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
「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
他有預感,第二個世界恐怕會比第一個更麻煩一些。
其實與其說是平行世界,倒不如說是書中的世界更貼切些。因為每次他進入一個世界的時候,那本書的全部內容就會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主角、配角、反角、路人涇渭分明,根本不像是現實世界的樣子。當然,或許他所謂的現實世界是另一本書也未可知。不過他死都死了,再探究這些令人沮喪的問題也於事無補。
根據他在饕餮那裡獲得的零星線索,蘇朔認為饕餮其實僅僅將無數平行世界簡單地區分為「大世界」和「小世界」,而所謂的小世界很有可能就是它能夠探索到的書中世界。因為根據他不多的前一個世界的經驗,一般來說小世界中主角的情緒似乎總是最為清晰純凈,或許有時候某些主要人物也會很出彩。這可能是因為但凡主要角色,總是在某些方面有過人之處,更因為與情節聯繫緊密,經歷也更為波瀾起伏。與這些人的情緒比起來,其他人就頗有些面目模糊,淡而無味了。至少在第一個世界,蘇朔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全身心地被秦崢的味道所吸引,根本無暇他顧。
饕餮的願望說起來似乎挺簡單。
即便它是一隻餓鬼,可能也是心懷信念的那種。它雖然胸懷天下,但可惜的是真正能感知到並吃進嘴裡的也只有半徑三米以內的情緒。所以它不得不滿世界地尋找美食,卻發現美食總是可遇而不可求。為了結束這種無頭蒼蠅般低效率的工作,它想出了一個辦法。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其實是一個很餿的主意。
即使萬千小世界里蘊含的情緒極為純凈又指向明確,但吃不到嘴裡有什麼用?
蘇朔對它的這種「吃不到也要YY」的□□絲行徑表示了明確的鄙夷之後,強烈抗拒它再隨便把飢餓感傳遞到他的身上,理由是那會影響他思考。但饕餮拒絕了。它在最初就顯得既傻又沒有耐性,但交流之後卻被發現在某些方面異常固執。它雖然勉強同意不會再用極端強烈的飢餓感壓迫他,但仍然認為如果完全不讓他感覺到餓,他就不會認真幹活兒。
蘇朔嘗到了人在屋檐下的苦澀滋味。
他除了順從地幹活兒之外,還能做什麼呢?他沒有任何自由,也絲毫不了解饕餮的習慣和弱點,相反地,他的一切情緒卻在它面前無所遁形,一旦有所懈怠就會受到可怕的飢餓折磨,而這些都僅僅是他目前所能了解的,饕餮的一部分能力而已。
更可怕的在於未知。
他不知道饕餮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道饕餮捕獲他是否別有目的。他不了解自己的過往,也不知道自己的歸處。他甚至不知道饕餮究竟能對他做到什麼地步。如果他是對方捕獲、馴養乃至奴役的對象,那麼要抹消他是否也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他的確已經是一個死人。
但他還不確定自己是否做好了再死一次的準備。
——
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他很快拋開生存還是死亡這個千古難題,把目光投向白霧散去之後,出現在眼前的第一幕場景。
嗯,他看見了一間卧房。
一間帶血的內室。
事實上,這間卧房的門在他眼前被打開來了,在他面前展現的是卧房內部的全貌。屋內空間很大,但蘇朔一時沒有辦法一一打量,因為他的目光被一樣事物牽引住,就此再也無法移轉開來。
那是一個白衣染血,衣衫半褪的美人。
要蘇朔來評價的話,這必定是一個絕世美人,至少在他貧乏得可憐的記憶里,竟翻不出如此驚人的美貌。那秀美的容貌與綽約的姿態中彷彿蘊含著某種清冷而遙遠的氣質,使得衣衫半掩的旖旎情態也無損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天人之姿。
所以,也不能怪蘇朔沒能立刻移開眼,說到底,他還算是一個正常人。
至少,身為被饕餮選中的靈魂,小蘇同學在被美色所惑的同時,腦子還沒有停擺,他勉強思考了一下,認為這人身上一定有很重的,新添的傷勢。從蘇朔腳下開始至那人的后肩上,鮮血淅淅瀝瀝地落了一路,對方所倚靠的榻上還有新鮮的艷紅色正緩緩地蔓延開來。
美人原本背對著蘇朔,褪下半邊衣裳似乎正準備處理傷勢,忽聽見身後的動靜,側過臉來,一雙桃花眼冷冷淡淡,那目光既飄渺又鋒銳,簡直要令見到的人均無地自容。
不過,蘇朔猛然回過神來,卻並非因為美人的目光,因此他也並沒有感覺到自慚形穢。其實他已經無暇顧及那些。與在短短的剎那間灌入他腦海中的大量信息相比,美人的關注已經變成無關痛癢的小事。
有三五秒時間,蘇朔扶著門扇的右手猛地攥緊了,並且持續地,不受大腦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這是一個信息量很大的故事。
這個故事以修真為背景,主角名叫雲含光,出生在有天下第一仙宗之美譽的九玄宗,父母均貴為九玄尊者,修為深不可測,雲含光一出生便是萬般尊貴,足可稱家世顯赫。只可惜這人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父母那樣的天人之姿,偏偏生下的兒子竟相貌平平;修行天賦不能說沒有,但比起其父其母,到底少了幾分驚艷。含光剛滿周歲時,他父母二人就雙雙渡劫飛升了上界,從此親緣斷絕。含光在九玄門內輩分雖高,卻同孤兒沒什麼兩樣,對外只稱是收養在宗主玄青真人門下的第二名弟子。
宗主座下弟子百年來統共也就三個,首徒和第三徒都是百年難遇的修行天才,二人一正一奇,風格截然不同,但走出去卻絕不會墮了九玄嫡脈的聲威。唯有排行第二的雲含光相貌修為都不算拔尖兒,一時間好像仙鶴群里落了一隻烏鴉那樣醒目。
雲含光性子清冷,生來不愛和人笑鬧,宗主事忙,除了每月一次例行的指點修鍊之外,平日里並不過問他衣食住行,由此含光變得更為孤僻,在九玄門內幾乎沒有朋友,只除了他大師兄君承影,以及三師弟肖練。
君承影端方守禮,溫文爾雅,對兩位師弟向來照顧有加,肖練生性冷淡,桀驁不馴,卻偏偏對含光極為親昵。這兄弟三人,倒不是同胞,勝似同胞。
雲含光再無別的親人,一腔深情厚誼,除了師尊,就是對這兩人。對小師弟,他自然是疼愛有加,對大師兄,卻是仰慕非常。
是的,可能是因為雲含光的生命當中一直都沒有出現一個關心他,打動他的至關重要的女人(蘇朔劃出重點),所以,他把滿腔的愛慕之情,都傾注在了驚才絕艷,又溫柔可親的大師兄身上。
君承影此人,光風霽月,進退有據,於修鍊一途上天賦驚人,身為九玄嫡脈首徒,未來極有可能的宗主人選,待人接物卻既不高高在上,亦不過分狎昵,直令人如沐春風。更難能可貴的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正可謂風儀出眾,如珠如玉,不若凡塵人,反似天邊月。若將修真界男男女女按容貌排個號,這君承影絕不可能掉出前三名。怎麼也是男主一心戀慕的對象,其實就是整個故事裡長得最好看的人。這麼一個近乎完美的人,按說跟誰都不遠不近,也就罷了,卻偏偏對雲含光多兩分親近,也難怪男主對他死心塌地了。
雲含光雖然一心嚮往高天明月,可惜自己卻只是個小透明。所以故事的前面三分之一其實就是小透明的凄慘奮鬥史,外加他那前途黯淡的暗戀故事。故事發展至三分之一,轉折出現了,由於此世界里的魔界始終虎視眈眈,所以靈界每一個有門派歸屬的修真者一旦成年,第一個任務就是去邊界歷練十至二十年不等。雲含光也不例外。一百二十歲成年禮之後,他跟隨大師兄君承影前往邊界禦敵,下山後一路行俠仗義,善舉無數,還收養了一個因戰爭而父母雙亡,孤苦無依的小孩子。只是沒想到,從他下手殺掉第一個人開始,一切都開始變得不同。
原來,雲含光並非真正的人類,而其實是一柄仙劍化形,他也並不是仙人的兒子,而只是兩位上仙在飛升仙界之前,為報答九玄宗知遇之恩,才以自身精血煉製而成,贈與宗門的鎮宗之寶。此寶蘊含兩位真仙的血脈,一鑄成便自化人形,端的是仙人手段,不是尋常修士可以驅使的。只可惜上仙無法久滯下界,渡劫之後很快渺無音訊,宗主玄青真人雖懷揣至寶,卻始終不得其法,甚至不知如何才能使含光恢復仙劍原身,更遑論使其認主或者聽從驅使。
含光仙劍雖無人能夠驅使,卻不妨礙它因仙人所鑄而成為無價之寶。正所謂懷璧其罪,為免小人覬覦,玄青真人只好瞞下仙劍化形這一事實,將其當作尋常孩童養在身邊,唯獨囑咐深得其信任的大弟子君承影對含光多加照應。雲含光因此搖身一變,變作宗主座下弟子,就此仙劍蒙塵,足足一百二十年。
一百二十年後,含光劍下出現了第一條亡魂。不僅如此,戰場上日復一日的血祭終於使這把仙劍開始露出其崢嶸的面目。
一開始,雲含光對這種變化極為欣喜。殺戮彷彿能令他脫胎換骨,竟使他修為猛漲,在戰場上大放光芒。更怪的是他整個人猶如寶劍出鞘,容貌大改,逐漸秀美出塵,竟往往令看見他的人難以移開眼睛。但這種迅疾的變化難免使周圍熟悉他的人均對他側目而視,而陌生人又往往覬覦他的容貌,不是大獻殷勤,就是妄圖染指、擄掠甚至獨佔。這令從小就不受人歡迎的雲含光先是困惑、無措,待意識到大多數人並無真心之後,竟深覺受辱,從此更加抗拒他人接近,只一心一意增進修為,戰場殺敵。
只是沒有想到,他手上沾染的鮮血越多,他氣息就愈見凌厲,漸漸收勢不住,難以自控,到最後竟然發展到尋常修士難以近身的地步。就算是君承影想要靠近他十步之內,亦必須運氣護住身周。
玄青真人雖遠在宗內坐鎮,卻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含光動向,他對於含光的覺醒驚喜異常,因此一直放任他在外。但事到如今,含光身上的異象已經變得太過異常,也太過引人注目了。這使玄青真人下定決心,十年期限未至,便吩咐君承影秘密護送含光離開戰場,回宗復命。
故事發展到這裡已經過半,蘇朔這旁觀者除了嘀咕一下這男主角的性向和情節,覺得雲含光若是女主角會更合理之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故事的後半段才是令他啞口無言,久久難以回神的神展開。
就在含光準備領命回宗的前一天,他在戰場上和三師弟肖練雙雙失蹤了,這令玄青真人大受打擊。
——原來這肖練竟然是魔族尊者的身外化身,以輪迴轉世的奇異功法托生至正道門下,目的就是為了隨時探聽正道消息。含光的異常瞞不過他的眼睛,因此這小子決定先下手為強,趁亂把含光擄回魔界,嚴密圈禁起來,倒沒有用刑,而是錦衣玉食地養著這位從小疼愛他的師兄,不停找來新奇玩意兒討好他,竟試圖與他共修永世之好。含光憤恨他欺瞞之舉,自然寧死不從。
——好不容易又過了兩年,雲含光千辛萬苦掙脫禁錮,從魔窟里偷逃了出來,靈力不支之下,被及時趕來的大師兄君承影所救。大難重逢,正欲向君承影表白心意,沒想到此次重逢,昔日溫柔可親的大師兄的態度竟十分奇怪,尤其在發現含光雖然深恨魔尊肖練,卻仍難以割捨昔年情義,終究不肯狠下殺手的時候,變得詭異莫測起來。
——含光直到被他的大師兄強行吃干抹凈之後,才發現君承影溫和外表下壓抑著何等深沉的獨佔欲。之後君承影又不顧他意願,將他帶回九玄宗軟禁。雲含光才出狼窟,又入虎口,並且終於在玄青真人的隻言片語中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世。他一面極度茫然,另一面又極度痛苦:理智上,他不知究竟該走還是該留。即便再一次掙脫束縛,接下來又何去何從?情感上,他更不明白君承影究竟是喜歡他這個人,還是僅僅想收服仙劍,才假意親近。如果真是兩情相悅,大師兄又為何強迫他,軟禁他?正在這沒個消停,虐身虐心的時候,雲含光先前收養的那個小孩子……竟然也默默開始黑化了。
蘇朔也默默地猜測了一下……難道這戀愛故事的作者有收集癖?每種類型都要收一個遍才肯罷休?
總之,這故事發展到這裡,竟然分化出三種結局。
第一,在恨愛交加,互相傷害之後,雲含光和他初戀男神君承影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
第二,在恨愛交加,互相傷害之後,雲含光和後來居上的魔尊肖練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
第三,在恨愛交加,互相傷害之後,雲含光難以抉擇,君承影和肖練難分勝負,最後男主角得以左擁右抱,三個人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
是的,雲含光收養的那個孩子,在作為一種黑化類型被收集了之後,他就被作者炮灰了……根本沒有他的結局……
可能是因為與明月般的大師兄,和邪魅妖孽的魔族尊者比起來,這孩子實在不怎麼起眼?
倒不是蘇朔閑著沒事兒干非要揪住故事裡的小炮灰跟作者論一論道理,只是……只是蘇朔他搖身一變,偏偏就投身成了這枚小炮灰。
所以這小炮灰現在的名字就叫作蘇朔。
接受了大量劇情信息之後,蘇朔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吐槽劇情的狗血和神邏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平息身體因突然的衝擊而產生的細微顫抖的同時,粗略地捋了捋自己的人設和劇情進展的時間點,以應對迫在眉睫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