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黑獄山。

原本寂寂無名的山峰，因為近來妖怪作祟，而有了個代表恐怖與死亡的名字。

當然，除了這個新名，在數百年前，這座山還有個更家喻戶曉的舊稱——大江山。

是的，眼前這個黑雲籠罩的山峰，在平安朝時期，因為過於靠近鬼王佔據的大江山，而成為惡域一隅。直到鬼王被源氏退治，才重新分裂出來，歸於沉寂。

牛車剛剛停穩，隊伍還沒來得及整理，就有人高聲將黑獄山的由來道出，本意是想看修羅瑟瑟發抖的樣子，只可惜，不管挑事者如何賣力，牛車中映出的人影依舊一聲不吭。

挑事者自覺無趣，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鬱卒退下。

得到允許下來的命令，修羅掀開車簾，正準備下車，閃著寒光的劍刃就恐嚇般伸到她面前。

冰冷的劍身挑起她下巴，領隊將軍低下頭，冷硬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在她臉上逡巡：「……這種時候，還能冷靜的笑出來，真不愧是怪物之子。」

細嫩的指腹捏著劍刃丟開，修羅掀起眼帘看向他，染著笑意的臉上毫無懼意：「高師大人是請我來退治妖怪，又不是要退治我，將要跟我同行的巫女們，包括送我們來到這裡的士兵們，都是我可以依仗的同伴，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害怕的笑不出來？將軍的話好沒道理。」

領隊將軍臉皮狠狠一抽，神色陰沉下來：「希望你上去后，也還能說得出這種話。」

「借您吉言。」像是聽不出他話中的惡意，修羅歪頭一笑，從牛車上躍下。層層疊疊的綢緞絹裳高高揚起，然後緩緩落下，宛若盛開的夜櫻，華美精緻。

沒用催促，修羅自覺走到那些要與自己同行的「退治巫女」身旁。

「你們身邊這位——」

領隊將軍指著修羅，不懷好意地咧開嘴巴，「就是傳聞中庇護丹后國的大妖怪的半妖女兒，別看她似乎只是個柔弱女童，實際上，她的身體里流淌著一半妖怪血液，如今，你們將在她的帶領下為國效力，退治擾亂丹后的惡妖。希望你們都能好好表現，不要辜負高師大人的期望。」

說完，領隊將軍沖著修羅冷冷一笑，帶著他的部下有條不紊撤退。

將包括修羅在內的十名少女，無情地留在了黑獄山。

修羅：「……」

修羅在心裡暗暗向一色有世道歉，是她誤會了，這世上竟有比他更記仇的人。

她仰頭望向不遠處被不祥氣息縈繞的山峰，視線餘光自然也瞄到了要與自己同行的「退治巫女」。

察覺到她的打量，九位少女瞪大眼睛，驚恐後退。

頂著眾人神情各異的目光，修羅坦誠笑道：「那位將軍說得沒錯。」

身份被揭破，雖然有些猝不及防，但她本身也沒有隱瞞的意思，「我的父親，是庇護丹后的大妖怪，只是與大家熟知的吃人妖怪不同，他既強大又溫柔。身為他的女兒，我也會盡全力保護大家。」

「別花言巧語了！」有人神情激動打斷她的話，如果不是被同伴拉著，那人恨不得立刻給眼前這個大言不慚的半妖兩拳，「妖怪就是妖怪，全都是些殘忍無情的劊子手，根本沒有例外！你這個可恨的半妖，被身體里的妖怪血脈蒙蔽了眼睛，才會替妖怪說話，大家千萬不要相信她！」

「是啊，妖怪都是很兇殘的，我的村子就是被妖怪襲擊過，很多人都死了……」

「……流淌著妖怪血脈的半妖，真的會好心幫助我們嗎？」

「我好害怕，我想回家。媽媽，我還不想死，嗚嗚……」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人群中漸漸傳出懼怕的哭聲。

懷疑、排斥、恐懼、不安的情緒讓人群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撥。

被孤立的修羅並沒有覺得傷心或者難過，甚至她們防備的表情都不能讓她動容：「我知道有很多妖怪不聽管束，在它們恣意妄為之下，給大家造成或大或小的傷害，這不是我一兩句話能輕易抹去的事實。我也知道，在你們之中，有人因為妖怪失去了親人，小小年紀就飽嘗流離失所的滋味。而我也是一樣的，在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離開了我，這種失去親人的痛苦，我能體會。所以，我不會奢求大家相信我，只是希望大家能聽我一言。」

「現在不是內鬥的時候，而怯懦逃避也是沒有用的。高師大人既然打著『退治』的名義，將我們送過來，就絕對不會允許我們臨陣脫逃。我能感覺到，那位將軍和部下並沒有走遠，如果我們選擇逃走，就是與高師大人作對，到時候，即使我們沒死在惡妖手中，也會死在同類手上。」

「這座黑獄山上的妖怪，非常兇殘。即使站在山腳下，那沾滿血腥的邪惡妖氣都讓我難以呼吸。惡妖的邪惡氣息會吸引同類聚集，我無法辨別究竟山上到底有多少妖怪。停留原地很危險，逃走也是死路一條，最後，我們能選擇的，也就僅有一條路而已。」

「想求得一條生路，我們就必須斬殺惡妖，完成退治。」

有人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你在開什麼玩笑！你也說了，這山上還有其他妖怪的存在，即使我們能斬殺惡妖，可我們能殺掉它們全部嗎？到頭來，還不是死路一條……」

「都是死路死路，我們根本無法活下去！」承受能力低的女孩子抱頭蹲下，尖聲哭泣，無法逃離的恐懼令她瑟瑟發抖。

「這哪裡是退治？我們只是祭品而已。」有人發現了這個沮喪的事實，毫無求生欲，「其實，沒必要掙扎，就這樣死去也沒什麼不好，最起碼，我們的家人能獲得片刻安寧……」

「我不要！我不想死！」膽子小的女孩子恐懼哀嚎。

負面情緒在人群中傳播，讓她們本就緊繃的理智愈發岌岌可危。

眼見人心要亂，修羅果斷拍了拍手，清脆響亮的掌聲吸引眾人目光，將她們帶出無邊無際的恐懼。

修羅不是女孩子中年級最大的一個，卻是她們中站得最挺直的一個：「大家請聽我說，聚集而來的妖怪們一旦群龍無首，就會四散而去，所以，只要我們斬殺惡妖，大家不僅能活下去，還會成為丹后國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到時候，我們就再也不用為生計奔波。為了這個美好的未來，請大家一定不要放棄，好嗎？」

「辦不到的，這根本辦不到啊……那可是會吃人的妖怪，我們怎麼打得過？」不怪有人泄氣，赤手空拳的女孩子，如何抵得過兇殘的妖怪？

「我可以！」修羅斬釘截鐵，點漆的眸子閃著堅定的光，「我的父親，是庇護一方的大妖怪，我的體內流淌著屬於他的強大妖血，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敗在低劣的妖怪手上！」

也許是她的表情太過堅決，有人忍不住看向她：「……真的嗎？」

修羅點點頭：「我會走在最前面替大家探路。妖怪是很狡詐的，到時候，不管看到什麼，都希望大家能跟緊我，免得被妖怪們引誘……」

「我們怎麼知道，你跟黑獄山惡妖是不是一夥的？」有人心存疑慮。

修羅摸了摸鼻子：「半妖在妖怪中也是被排斥的存在。對它們來說，我的存在是人類玷污妖血的證明，越是最弱小的妖怪越喜歡欺軟怕硬，它們會通過殺死我來品嘗踐踏大妖怪的快感。總之，如果我們之中排個妖怪最想殺掉的名單的話，我肯定是第一位。」

聽她這樣一說，僅存的懷疑煙消雲散，只是大家沒忍住又後退一步，拉開跟她的距離。

都害怕被她牽連。

修羅恍若未覺，拔出腰間脇指，握在手上，對她們點頭示意：「我要上去了，你們跟緊。」

黑獄山被陰雲籠罩，光線昏暗，上山的路愈發崎嶇難行。

穿梭在幽深的密林中，其間一片沉寂，只偶爾會聽到一聲聲老鴰的凄厲叫聲，不辨方向，直讓人心頭髮涼。

修羅走在最前面開路，隨時配合著身後女孩子的腳步，走走停停。

偶爾停下時，她的目光會在闃黑的林間停留片刻，很快，就狀若無事的移開。

——那些循著氣味圍聚過來的妖怪們，並沒有直接撲上來將她們吞噬分食。

很奇怪，不像是憑藉本性行事的妖怪該有的樣子。

不祥的預感在心中慢慢發酵，修羅將脇指在手中攥了又攥，蝶翼般濃密的長睫顫顫垂著，遮去眼底涌動的不安。

「我不能有絲毫膽怯。」

修羅暗自給自己鼓氣，「當前情況不明，會害怕才是正常。只是，我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這種無用情緒中，更不能讓自己表現出來。妖怪們最會欺軟怕硬，一旦我露出怯懦猶豫的樣子，就很有可能被襲擊，到時候遭殃的不僅僅是我，恐怕連身後的女孩子都無法幸免於難。雖然不知道妖怪們目的是什麼，但我不能害怕得手腳發軟，走不動路……會在妖怪襲擊中保護我的母親已經不在了，我現在能依靠的，只剩下自己而已。我還不想死……」

修羅將火鼠裘衵裳重新系好。

這是父親唯一留給她的東西。

等她們攀上中峰，時間已經到了半夜。

身體和精神上的重壓，讓她們精疲力盡，無力再往前攀登，正巧中峰處有一間殘破不堪、荒草叢生的寺廟，眾人一致決定在此稍作休息。

破舊的房間里，女孩子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相攜睡去。

修羅則守在廊檐下，背靠廊柱，一絲睡意也無。

山中夜風涼颼颼的，睡在這種地方，很容易著涼，可因為怕篝火會引來什麼奇怪東西，大家都自覺不曾生火。

荒山野嶺，就連天空都被黑雲遮蔽，一絲星光也無，到處黑黢黢的，也許是妖怪作祟的緣故，草間鮮少聽得見蟲吟，整座山像是垂死病人，處處透著違和與不祥。

小動物的直覺讓修羅脊背發毛，總覺得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隱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

正胡思亂想著，身後突然傳來腳踩地板的吱呀聲。

修羅扭頭望去，從屋裡走出一位十來歲的女孩子。

她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透著一股不健康的味道，身形也很單薄，雖然看上去高挑修長，卻有種弱不禁風的柔弱感。

從修羅這個角度抬頭望去，窺探的視線正巧與她梅紅色眸子碰觸。

修羅心神一震：「……你是妖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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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