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向明月
丹心很小的時候就跟在秦清身邊了。
太後娘娘說:「丹心向明月,我的阿寧,是獨一無二的珍寶。你日後就叫丹心吧,要好好照顧郡主,知道嗎?」
年幼的丹心沒有讀過書,但能聽懂太後娘娘話里意思,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會好好照顧郡主。
郡主。
長寧郡主。
丹心在心中默念。
她被送到了霧凇院,華安長公主和駙馬叮囑她,倘若郡主有什麼事兒,就立刻派人過來說一聲。
丹心看見了郡主。
她躺在床榻上,那麼瘦那麼小,整個人似乎已經沒了聲息。
小丹心想,這哪裡像明月?
這隻能算是天上最暗淡的星星。
隨時都有可能墜落的星星。
心臟不受控制地蔓延開一絲絲壓抑的難過。
郡主看見了她,丹心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也不知郡主聽見沒有,好半晌,才響起極其羸弱的聲音。
又低又輕。
幾不可聞。
「你叫什麼?」
「丹心!」她脫口而出,邊上的婆子露出笑容,輕聲細語地和秦清解釋,這是太後娘娘特意尋來的良家女,從小培養的比外頭買來的要好使多。
丹心跪在床榻邊,清澈的眼眸盛滿擔憂。
「郡主……」
郡主大概是喜歡她的吧?丹心想。
因為她沒有拒絕她的到來。
丹心尚年幼,又是太後娘娘特意尋來陪伴郡主的,那些個臟活累活自然用不著她去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郡主說說話。
可是郡主體弱,多說幾個字都要喘不上氣來,面色常年蒼白,太醫回.回來,回.回嘆氣。
郡主以前還會多說兩個字,到後面,就越發沉默寡言。
丹心絞盡腦汁讓郡主高興,她自己學著認字,郡主醒著時,她便念書給郡主聽;郡主睡著時,丹心便去打聽有什麼新鮮熱鬧的事,編成小故事,希望能給郡主貧瘠的生命帶來一些快樂。
哪怕是短暫的。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二姑娘經常過來玩。
活潑、可愛、張揚的小姑娘,像一束光,衝散了屋裡大半的藥味。
每每這時,郡主便會靠著軟枕坐起來,她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二姑娘,專心致志地聽她嘰嘰喳喳,多是瑣碎小事,小姑娘家能有什麼煩惱呢?可郡主聽的很認真,平靜無波的眼眸倒映著妹妹的身影,漸漸泛起溫柔的漣漪。
二姑娘說完,仍意猶未盡,她擔憂地看著長姐,嘟起嘴:「阿姐什麼時候可以陪我一起出去玩呀?趙家阿卉、孫家阿念,她們每次出門,她們阿姐都會陪著的。」
丹心連忙道:「二姑娘,郡主身體不舒服呀。」
二姑娘摸著長姐冰涼的手指,悶悶不樂垂下腦袋。
「好吧。」
「阿妗。」郡主抬手,輕輕碰了下二姑娘的臉頰,她低聲道,「再過些日子……阿姐陪你一起。」
「真的嗎?」二姑娘驚喜不已,笑容咧到耳根子,儘管很高興,但她還記得阿姐身體不好,「阿姐,我們就在院子里玩,不去外面。」
「好。」郡主彎了彎唇,笑容很淺,但丹心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喜悅。
不過是在院子里玩兒而已,丹心心想,應該不會有事。
直到那日半夜,郡主渾身滾燙,險些喪命。
丹心受罰在院子里跪了一宿,從此再也不敢心存僥倖。
只是在院子里小坐片刻,陪著二姑娘玩了一會兒,郡主就整整病了半個多月。
丹心自責不已,追悔莫及。
更讓她難過的是,郡主病的昏昏沉沉,還不忘替她求情。
「丹……心。」
郡主抓住了她的手,丹心終於哭了出來,一遍又一遍地喊:「郡主、郡主。」
郡主努力睜開眼,迷茫了片刻,大概是想給丹心擦眼淚,可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
她只能緊緊抓著丹心的幾根手指,眼底的光明明滅滅,像是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一句話說完整。
「丹心……別走。」
那一瞬間,丹心泣不成聲,喉嚨哽得難受極了,連話都說不出,只知道胡亂搖頭,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來:「不走、奴婢不走。」
除非生死,她這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郡主。
因為丹心存在的意義,就是郡主啊。
丹心盡心儘力地照顧著郡主,直到她風寒結束。
可是自那以後,二姑娘好長一段時日沒踏足過霧凇院。
郡主對丹心道:「我把阿妗嚇壞了。」
丹心不忍郡主自責,道:「是奴婢的錯。」
郡主依舊對二姑娘心懷愧疚,哪怕二姑娘開始逐漸與她疏遠。
丹心不明白,為什麼一開始可可愛愛的小姑娘,會突然變得尖銳刻薄?
又是從何時起,二姑娘的目光從郡主身上,移到了她房內各種宮內御賜的擺設?
丹心實在無法理解,就如同後來,她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一向將郡主視若珍寶的太後娘娘像是完全變了個人,對郡主不聞不問,甚至任由聖旨降下將郡主許給三皇子。
華安長公主死了,大公子和二公子也先後出事,丹心已經不知道該去求誰了。
她只能衝到宮門口,一遍又一遍地磕頭,她哭著喊太後娘娘,求她救救郡主,哪怕被侍衛們圍著狠狠鞭笞,哪怕遍體鱗傷、血跡斑斑。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那可是太後娘娘最疼愛的外孫女啊!
是她口口聲聲的心肝肉、掌上明珠啊!
婢女聲淚俱下,字字泣血。
手指在粗糙地面落下一個個血印,很快被傾盆大雨沖刷乾淨。
奄奄一息的婢女被鍾如焉救了回去,她告訴丹心,已經聯合另外幾家上奏,一定會保住郡主。
丹心的眼裡出現一絲希望。
她多麼想、多麼想立刻出現在郡主身邊。
如果丹心知道,在她前去叩宮門求見太後娘娘的當晚,秦清就被一抬小轎子送進了三皇子府後門,她即便是拖著那兩條斷腿,她也要爬到郡主身邊。
郡主會害怕的、郡主一個人會害怕的!
丹心聲嘶力竭,腿沒有好全,就要去找郡主。
盛京已經一團亂了,鍾如焉一個人分身乏術,她很忙,忙的腳不著地,她根本無暇顧及好友的女兒。
丹心一個人離開了鍾府,尚未痊癒的腿疼的厲害,沒走多遠就摔到了雪地里。
她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爬。
郡主、郡主。
她心裡默念著,恨自己為什麼是個廢物。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爬到三皇子府。
大門被踹開。
有人走出來。
丹心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努力抬頭,恍惚間,彷彿看見了郡主的身影。
高挑削瘦的少年將人抱在懷裡,一步一步往外走。
懷裡的姑娘沒了生息。
少年也如同行屍走肉。
丹心獃獃地望著這一幕,乾裂的嘴唇慢慢滲出血來。
兩個下人急哄哄關門,連抱怨都不敢大聲。
「真是見了鬼了,長寧郡主死了,關他什麼事?」
「誰知道呢?也好,有人代勞,我們省的收屍了。」
那一刻,丹心終於知道,書上所說「哀莫大於心死」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她又哭又笑,像是瘋了一般,嘴裡還喃喃著「郡主」兩個字。
郡主、郡主。
是她來晚了。
丹心痛哭失聲。
她怎麼能離開郡主,她怎麼能離開郡主!
雪地里的人嘔出一口血來。
灰敗的臉,毫無生機。
丹心失去了蹤跡。
鍾如焉在聽到秦清的死訊后,鬢角的頭髮在一夜之間白了大半。她讓人去找丹心,也沒有任何消息。
一直到後來,明章帝駕崩,三皇子徽繼承皇位。
丹心出現在久違的宮廷。
她跟在秦清身邊十多年,手上從未沾染一滴血。
都說奴僕隨主,不論是誰,都誇丹心敦厚穩重。只有丹心自己知道,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郡主給的。
讀書、識字、管賬,郡主給她的何止這一星半點。
因為郡主,她才是敦厚穩重。
郡主是世上最好的人。
丹心咧著嘴,看三皇子倒在地上。
七竅流血,奄奄一息。
她賭對了。
在這盛京之中,不止她一人想要三皇子去死。
丹心趁著他還有一口氣在,取出匕首,一刀一刀劃在三皇子臉上,脖子,胸口……
放干血,埋進雪裡。
她的郡主是活生生凍死的。
三皇子又怎能不嘗一嘗那種滋味?
丹心做完這一切,被抽幹了力氣似的跪倒在皚皚雪地中。白雪將她覆蓋,隱約能聽見不遠處許多腳步聲。
利用完她殺了秦徽,接下來,自然是要以「謀殺新帝」的罪名將她處死。
丹心不用他們處心積慮。
匕首上的血跡還未乾涸,她握著刀柄,將刀尖對準心口,一寸寸沒入。
「郡主……」她喃喃道,眼前彷彿出現少女蒼白的面容。
丹心張了張嘴,沉重的眼皮慢慢落下,整個人向前倒去。
郡主……
帶我走吧。
別扔下丹心一個人。
-太後娘娘說:「丹心向明月。阿寧是我獨一無二的珍寶,從今往後,你就叫丹心了。要好好保護好郡主,知道嗎?」
年幼的丹心用力點頭。
可是到頭來,她們都食言了。
丹心向明月。
明月墜落的那一刻,丹心也跟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