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這是一場慈善拍賣會,拍賣的都是名流們捐贈的私人物品,上至稀世珠寶,下至演齣戲服,一共二十三件,拍賣所得款項將會捐贈給殘障兒童救助基金會。
姚睿翻了翻禮儀小姐發下來的拍賣小冊子,上面標註了拍賣序號、物品以及捐贈人。
張五一偏頭悄聲問他:「真沒什麼想拍的?」
姚睿搖頭,他才不打腫臉充胖子呢。
二十三件拍賣品里有一副現代抽象畫,挺吸引眼球的,姚睿就多看了兩眼,順帶瞄到了捐贈人。
岑英、石雪卉夫婦。
姚睿心裡咯噔一聲。
岑英?他也有一個名叫岑英的舊識,不過,應該只是巧合重名罷。
他耐下心來看拍賣。
這幅現代畫是第九號拍品,畫作的作者姚睿不認識,最後這幅畫拍了一百八十萬。一對男女從坐席里站起來感謝拍得這幅畫的人。
姚睿順著燈光看過去,男人的臉在奇異燈光的折射下,明暗如抽象畫,像閃電劃過姚睿腦海。同他記憶中某一個畫面中的臉重合在一起。
姚睿的嘴巴在震驚中微微開啟。
他居然已經成婚!
和岑安一同起身的女人小腹隆起,一看就是有孕在身。應該是冊子上和岑安並排在一起的石雪卉。
姚睿別開目光,竟也有些驚異自己對此的冷淡感覺。
張五一併沒有注意到姚睿的表情變化,他今天來是有任務的,要拍得一件拍品。不過他進展得不順利,有人和他爭搶。雖然東西最後仍是被他拍得,但他不是很高興。
兩個小時后,拍賣會已經漸入尾聲,最後一件拍品是一條俄羅斯產濃綠榴石項鏈,壓軸登場。寶石重逾百克拉,在燈光的照耀下,精粹濃色自內向外由濃轉淺,十分驚艷。起拍價也很高,但嚇不住眾多高門貴女。
席間厲廷川第一次舉牌,好似特意為這件珠寶而來。他每抬手一次,加價兩百萬。幾次后,再沒人敢同他競價。
這條項鏈最後由厲廷川高價拍得。
毫無疑問這是一條女士項鏈,大家紛紛猜測,厲廷川拍下這件珠寶是為博哪位佳人歡心。若真是名草有主,得有多少豪門閨秀傷心透頂。
不過這場拍賣會也算圓滿成功,沒有一件拍品流拍,皆大歡喜。
拍賣會之後就是一場晚宴,這才是重頭戲。
張五一要借著他拍來的東西和捐贈人套近乎,姚睿不打擾他工作,就自己端著香檳找了個有窗戶的角落貓著。在他不遠處就是主辦方請來的交響樂隊,現場演奏古典名曲。
有裙擺搖曳的名媛走過來,略帶矜持地問他:「下周我要去瑞士,不知道你對滑雪感不感興趣?」
姚睿禮貌婉拒,名媛有些遺憾,倒沒有強人所難,揚著天鵝頸走了。
姚睿暗自慶幸,還好是個好說話的,否則他真不知該怎麼招架。
過了一會兒,餘光瞥見又有人朝他過來了,只是看身形明顯是個男人。
「好久不見了,姚睿。」
聽到聲音,姚睿擺在臉上的假笑僵住。他索性也不笑了,冷下眉目,轉過身來。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岑英。
「岑先生。」
岑英嘆息:「和我這麼見外?以前你都叫我阿英。」
偏要這樣提醒他從前是如何有眼無珠?
「岑先生說笑了,哪能還像從前一樣啊。」
姚睿視線越過岑英的肩膀在宴會群里掃射,不見石雪卉的蹤跡。想來是孕婦身體不便,休息去了。難怪岑英如此有恃無恐。
石雪卉離席之後,岑英在眾目睽睽之下搭訕小明星已是引來不少人的視線,暗猜二者關係。就連張五一也不解地朝這邊看過來,眼神詢問姚睿怎麼回事。
「換個地方吧,你也不想這麼被圍觀。」
姚睿再白目也知道這是岑英有意為之,他亦不願被看戲,只好跟著岑英走。
岑英領著姚睿來到到一個露台上。該露台遠離人群,還有天鵝絨幕布做阻隔,是個偷情的好地方。
「小睿……」
「停!岑先生,我們沒那麼熟稔,麻煩連名帶姓稱呼我。」
「我知道你還怪我。」
「………」
「是我對不起你。」
姚睿深吸一口氣,忍住罵人的衝動,要體面,要優雅:「岑英,現在說這些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都已經過去了,誰年輕時候沒腦袋發熱過,就當做一切沒發生不好嗎。你看,你現在娶妻生子,一看就很幸福快樂。我呢,過得也還不錯,何必糾結當年如何。」
「不,不是這樣的!小睿,你聽我說……」
岑英扳住姚睿的肩膀,滿目懷念,不掩深情:「我忘不了……我忘不了你!」
姚睿念書時為何會鬼迷心竅喜歡上岑英,很大程度上因為岑英那張麵皮是真的好看。眼窩凹陷,眼眸深邃,當他凝視你時,眼中深情比一百句情話還要甜蜜勾人。
他們是青梅竹馬,同班同桌,好上的時候也是水到渠成。或許是因為一切都太過順利,以致於他們竟敢公然在父母面前出櫃。雙方父母幾乎是山崩海嘯的震怒,無法理解,無法容忍,必須拆散!於是這對陷入熱戀的年輕情侶在高考完后的那個暑假,帶著輕便行囊,於一個酷暑深夜私奔了。
私奔的主意是岑安提起的,姚睿從來沒跟岑安說過,他同意這個荒謬決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偷聽到父母商量著要送他去精神病院治療。當然了,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也是一個要因。
那時兩人多麼天真,以為自己可以像小說主角一樣為愛流浪,仗劍天涯。後來發現,大俠也是要盤纏上路的。
他們隨身只帶著臨時身份證和平時攢下的一些錢,就什麼都沒有了。要生活,要住要吃要用,很快帶的那點錢就不太夠用了。他們必須賺錢養活自己。可他們沒有學歷憑證,甚至未成年,根本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岑安又是大少爺一個,從小富貴慣了,要他做那些出賣體力的活他一百個干不來。
姚睿比岑安更加沒有退路,他不能回家,他不想被父母送去治病。這根本就不是病!在剛出走的那幾天,他做夢都是被父母抓了回去,身邊還跟著幾個穿白大褂,手裡拿著電擊棍的所謂醫生要將他強行扭送進療養院。
他這麼一離家出走,自然也沒辦法上大學了。現在,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岑安不願意乾的活,他願意做。岑安拉不下去的面子,他拉得下去。雖然薪水總是緊緊巴巴,但到底還過得下去。
什麼隨遇而安,無非是生活所迫!
姚睿也曾對兩人的分開有所預感,打敗愛情的從來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而是愛情本身。倘若因一定要安個罪名,則不是不愛,只是愛得不夠深切罷。
是岑安提出來的私奔,也是他受不了這種清貧生活,偷偷聯繫了家裡。如果只是這樣,這曾經洶湧澎湃的愛河也不至於乾涸枯裂,成為一方廢土,徹底被遺棄在過去。然而岑安卻為了博他父母的同情,將所有罪責一股腦推到姚睿頭上。是姚睿勾引的他,是姚睿攛掇著他出櫃,是姚睿提議兩個人秘密私奔。一切都是姚睿策劃的。
姚睿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雨天,岑安父母眼中嫌惡至極的眼神,以及從這樣兩個貴夫婦口中傾瀉而出的惡毒語言。岑安躲在接他的豪車裡,無論姚睿怎麼喊,都沒有扭過頭來看他一眼。雨點打在車窗上,將岑安本該英俊的側臉模糊扭曲成陌生模樣。
那可以說是姚睿這一生中,最不堪的一天,沒有之一。卻是他曾經最愛的人給予他的。
現在岑安居然跟他說什麼忘不了?忘不了他自己是怎麼搬弄是非,撇清關係的?忘不了他自己才是恩斷義絕的那個?
姚睿掃開岑安的手:「岑先生,注意了,您可是有家室的人。」
姚睿本意是讓岑安別動手動腳,誰知岑安聽了竟有些興奮,「小睿,你不要擔心,我和石雪卉只是家族聯姻。只要她生下孩子,我就自由了!」
如果姚睿此刻是個表情包,那一定是腦門上頂著三個問號的那種。
「小睿,這些年,我一直很……後悔,很痛苦。我回國后聯繫過你很多次,但從來沒有迴音,我害怕了。我知道我是個懦夫,不管你怎麼罵我,埋怨我都行。我只是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岑安嗓音低沉,隱有顫音,眼神又是那般動人。換別人估計要軟成一灘春水撲進岑安懷裡,兩人抱作一團合演破鏡重圓。可惜姚睿面對岑安,心腸可以比金剛石還硬。
演得那麼逼真,奧斯卡該給他頒個小金人啊。
「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也原諒你。」
岑安愣住。
這是姚睿的真心話,再深刻的愛,這十來年過去也都淡成白開水了。當年的姚睿或許是掏心挖肺愛著岑安的,但不是現在的姚睿,所以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說出我原諒你這種話來。
人間的事往往如此,當時提起痛不欲生,幾年之後,也不過是一場回憶而已。[注1]
「補上當年我沒來得及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吧。」
「我們掰了,岑安。」
注1——勒·克萊齊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