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芷棲和江祁被發現的地方是島田的郊區位置,警察局離市區甚遠。
芷棲二叔恰巧在附近就先過來了,等她父母火急火燎趕到的時候,芷棲正陪著江祁坐在角落裡,兩個小孩頭碰頭的靠著。
芷棲的母親梅冉整整一晚的心境煎熬到了極致,奔跑過來的時候頭髮都沒梳齊整,見到全須全尾的女兒,嗚咽一聲就抱住她哭了起來。
大抵一個女人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出事了。
為此梅冉和芷明林在了解了事情經過後都相當的感謝江祁,甚至還要用金錢來酬謝,只是想要聯繫江祁家人的時候,被男孩淡漠疏離的聲音攔住了——
「不用了。」江祁搖了搖頭,乾脆的拒絕了芷棲父母的好意:「謝謝叔叔阿姨,我不需要。」
芷明林和梅冉不免都有些疑惑。
眼前的男孩年紀稚嫩,個子雖然不矮但身上幾乎瘦骨嶙峋,看上去臉色蒼白營養不良,身上的衣服也是破衣爛衫的……
他明明是缺錢的模樣,卻說自己不需要?
這讓一向習慣用金錢衡量社會的成年人都覺得意外極了。
江祁說完就隨著警察去交代了發現芷棲的經過,梅冉和芷明林在旁聽著的時候才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芷棲被綁架扔在貨車裡的地方恰好是一片菜市場批發地。
各路賣菜的菜商都會在凌晨去那片進貨,江祁是隨著賣菜的舅舅趁著一大早就去收菜的,好巧不巧的,芷棲綁頭髮的發繩掉在了那輛殘破的貨車外面。
而裡面有隱隱約約的嗚咽聲。
江祁發現危險的感知敏銳極了,他那一刻下意識的就覺得不對勁兒,從而掀開帘子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被五花大綁成一團的小姑娘。
如果告訴舅舅,他一定會說別管閑事兒,所以江祁只能自己帶著芷棲逃跑。
他自小生活在一片『牛鬼蛇神』中,其敏銳程度和應機能力是芷棲這種在溫室里成長的花朵不能比的。
就像和平年代生活的人無法憑空理解戰爭時期人民的痛苦,警察局裡這些健康成長的『普通人』,也對一個年僅十歲的小男孩一系列及時救人的措施弄的驚呆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在那麼險象環生的時候,江祁居然還能記得那輛貨車的車牌號!
這無疑是給了警方一個極大的破案線索。
在眾人錯愕的眼神里男孩神色平靜,一雙琉璃色的眼珠沒有任何的情緒。
江祁只問了一句:「我可以走了么?」
……
警察局裡莫名的鴉雀無聲。
還是芷棲打破了寂靜,她邁著短腿跑到江祁旁邊拉著他的手,顯然不想讓人走,瀲灧的大眼睛里閃爍的全是依依不捨:「小哥哥,你住哪裡?」
江祁蹙了蹙眉,並不回答。
「你說嘛。」芷棲從小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孩子,不怎麼會看人臉色,依舊不依不饒的問:「我想找你玩怎麼辦?我很想感謝你的。」
「呃,棲棲。」可梅冉作為大人卻已經看出來江祁的不方便,她把芷棲摟過來低聲說:「不許強迫哥哥回答人家不想回答的問題。」
不想回答?這個關鍵字無疑讓小不點的芷棲覺得扎心了。
但此刻不問出來江祁住在哪兒,以後該怎麼找他呢?不就是再也見不到他了么?
芷棲不自覺的紅了眼眶,在瓷白的娃娃臉上可憐巴巴的。
似乎下一秒,她就要啪嗒啪嗒的掉眼淚。
芷明林和梅冉不禁覺得有些尷尬,忙不迭的低聲安慰著女兒。
江祁蹙了蹙眉,半晌后才開了金口:「六小。」
簡言意要,可到底是說了自己是第六小學的。
梅冉大喜,忙不迭的對懷裡的芷棲低聲說:「棲棲,你看,小哥哥跟你是一個學校的呢!」
……
原來她也是六小的。
江祁有點後悔告訴她了。
「真的么?」芷棲一下子抬頭,盯著江祁興奮的問:「小哥哥,你是哪個班的呀?」
明明不想回答,可她眼淚巴巴的驚喜偏偏讓人覺得無法抗拒,半晌,江祁惜字如金的道:「三班。」
那個時候男孩不懂,一個慣常冷漠的人偏偏對於一個人『無法抗拒』,那就是命中注定。
同樣的,江祁也沒想到,他過後的人生里短暫的出現過芷棲這個小跟班,不管不顧的強行給予他一身陽光。
江祁一開始也曾抗拒過,內心天人交戰過。
可就像每個身在地獄的人抗拒不了天堂的存在,他也沒辦法說服自己抗拒芷棲。
對於江祁而言,芷棲是他整個灰色童年裡唯一的色彩,可對於芷棲而言,江祁是她見過最特殊的『朋友』。
十歲小姑娘其實還處於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年紀,但已經可以憑藉本能去判斷一個人。
孩子的喜好要比虛偽的成年人分明多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而芷棲那個時候就很清晰的知道,自己喜歡江祁。
*
芷棲被綁架的案子在江祁提供的車牌號,和林瀾各個路口的監控中很快調查的水落石出。
之所以速度這麼快,還有一個原因是綁架芷棲的男人本來就是在逃的通緝犯,專門做販賣誘拐兒童的案子。
視頻監控里把芷棲甩上貨車的中年男子人高馬大,使用人臉辨識系統發現他就是人販子后,警察連夜出動了一個特警隊去圍剿了那個犯罪團伙。
最後竟而挖掘出來一條長長的產業鏈——原來這群人渣是專門綁了拐了孩子后賣去深山老林的。
即便這些人在發覺了芷棲失蹤后就知道不好,已經開始著手了逃跑,但畢竟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作姦犯科的人終究會被緝拿歸案。
但所有人都沒想到,破了這個案子的線索居然會是從一個小男孩身上得來的。
真就是……陰差陽錯。
如果江祁那天早上沒有和舅舅一起去郊區收菜,沒有無意中發現芷棲,可能這女孩的一輩子都會毀了。
被賣去深山裡的那些姑娘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有幾個能逃出生天的?
事後水落石出,芷明林和梅冉光是想想都覺得一身汗毛豎起,后怕的整夜睡不著覺。
他們不由得更加感謝江祁,幾乎把男孩當做了救命恩人,幾次三番要登門拜訪或者用金錢感謝……
但江祁依舊不為所動,通通的拒絕掉了。
小小少年還是那句話:「謝謝叔叔阿姨,不用了。」
男孩人雖小,但卻固執的很,芷明林和梅冉漸漸也只好作罷。
他們隱約覺得江祁有些奇怪,但又說不上來具體是因為什麼。
可能一個年僅十歲的男孩一雙小手是常年勞作的痕迹,身上帶傷,一大清早就去幫著家裡人幹活,還能有條不紊的救下一個小姑娘這些事情……從哪個角度看來都比較奇怪吧。
況且江祁自從到了警察局后,就沒有一個電話找過這個小男孩……不免讓人覺得孤零零的。
梅冉猜測江祁家庭條件可能非常不好,但詭異就詭異在江祁條件哪怕是這麼顯而易見的不好,男孩也拒絕他們的報酬和幫助。
沒得辦法,她只能諄諄告誡著芷棲在學校里要多多照顧幫助一些江祁,心想著也許只有孩子才能治癒孩子的內心。
而這個告誡正中芷棲的下懷。
就算媽媽不說,她也下意識的就想去找江祁,想去纏著他。
在學校里,芷棲自願去當男孩的小尾巴,她不在乎江祁的冷漠和周圍同學的不明所以,一心的想要報恩。
可惜江祁在學校里的人緣並不好,很快芷棲就發現了周圍同學對他的排斥。
理論上十幾歲的小學生應該是不懂什麼叫『抱團』和『霸凌』的。
但自從認識了江祁后,芷棲處處都能聽到有同學罵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殺人犯……
稚嫩的女孩聽到這個詞都忍不住一抖,漆黑的瞳孔染上一層薄霧似的迷惑。
就連和芷棲一起玩的同桌崔雙雙在發現她去隔壁班找江祁后,都忍不住小聲的問:「棲棲,你真的和那個江祁一起玩么?」
崔雙雙稚嫩的眼睛里掠過一絲鮮明的害怕和鄙夷:「我聽他們班的男生說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小孩大多不像成年人一樣虛偽而勢利,在這個年紀,他們表現出來的情緒大多都是自然而然的。
喜歡,害怕,嫌棄,鄙夷,等等……
但正是這樣『下意識』的情緒,才讓芷棲尚且什麼都不懂卻很柔軟的心臟有種微微一刺的感覺,她白嫩的包子臉鼓了鼓,聲音清脆嬌嫩:「江祁又沒有殺人,你們為什麼要怕他?不和他玩?」
語文學的很好的小姑娘心裡忍不住覺得這太不公平了。
可孩童的世界里哪有什麼『公平』可言?越是天真純粹,反應出來的事實卻越是殘忍。
崔雙雙似乎聽不懂芷棲在說什麼似的,她眨了眨眼睛,理所當然道:「殺人犯的兒子當然也會殺人啦,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啊。」
「你胡說!」一瞬間,芷棲猶如被踩了尾巴的奶貓,她整個人都炸毛了:「江祁才不會殺人呢,他會救人,他是好人!」
說完,芷棲不顧崔雙雙呆愣的臉,拿起自己的書包邁著小短腿就跑開了。
這還是第一次放學后,她沒等崔雙雙一起離開學校。
小姑娘心裡沮喪的要命,莫名的很想哭。
時隔多年後芷棲才明白自己當時的感覺,那叫做『心疼』。
她心疼江祁明明什麼都沒幹,明明是個救人的好人,卻生來就因為原生家庭而被扣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鎖。
而江祁不得不一直在為掙脫這副不堪的枷鎖而努力著。
因為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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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
——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