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芙蓉帳暖,春宵一度。
何醉緩緩睜開雙眼,眼前是熟悉的魔尊寢殿,身下的軟榻上鋪著柔軟雪白的獸皮,床頭香爐里還有未燃盡的助眠熏香,點了一夜,味道已極淡了。
頭痛欲裂。
不僅是頭疼,渾身上下簡直無一處不疼,本就傷痕纍纍的零件像是被拆開后又重新組裝起來,每一處骨骼和肌肉都在告訴他這副身體究竟有多麼殘破不堪。
何醉艱難地撐身坐起,修長蒼白的五指攏了一把行將從肩頭掉落的貂裘,便因這一個動作,那股時常發作的窒悶又漫上胸口,他抬手掩住全無血色的唇,低低咳了起來。
這副模樣,是拜一場車禍所賜。
一千年前,他還是21世紀的「小何總」,因一時大意遭人暗算,被人精心設計了一場車禍,場面無比慘烈,瀕死之際被一個自稱「系統」的東西所救。
系統把他丟到這個世界,跟他說這是一本修真小說的書中世界,還承諾只要他辦成一件足以改變整個修真界命運的大事,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到他來的地方。
卻並不說這件「大事」究竟是什麼,他再想問,系統已不知所蹤,再沒出現過。
把他丟過來又不給他治傷,他當時傷勢重得藥石無救、仙術難醫,不得已修習魔功,才將七零八落的軀體拼湊起來,勉強保住了性命。
卻也因此落下滿身傷病,時不時就要發作一次,每每咳得不能自制,疼得渾身發抖。
不過這奈何不了他。
一千年來,他便拖著這副彷彿隨時能仙去的病體,從修為最微末的魔一步一步往上爬,踩著無數正道人士和邪道人士的屍體,重整一盤散沙的魔界,成為修真界人人談之色變、見之膽寒的「離惑魔尊」。
「尊上,」突然響起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思緒,「該喝葯了。」
何醉擰起眉頭。
他似乎總是在皺眉,一貫缺乏血色的臉上永遠帶著蒼白的病態,因為身形消瘦,那對形狀優美的鎖骨就顯得更加突出,鎖骨上隱約露出少許紅痕,像是被誰用尖銳的犬齒輕輕啃咬出來的。
床帳外的人跪在地上,手裡捧著一碗烏漆麻黑的葯汁,正用謹慎而剋制的視線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聞人酌,」床帳突然被裡面的人挑開,魔尊蒼白的臉上透出兩道鋒利的視線,直直扎在面前之人身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本尊是否錯了?」
聞人酌立刻低頭,再不敢與他對視:「尊上何出此言?」
「能改變修真界命運的大事,根本不是一統魔界,否則,本尊已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三百年,為何還沒能離開此地?」
他的問題實在超過了聞人酌所能回答的範疇,後者把葯碗往前遞了遞:「尊上,趁熱喝。」
何醉微抿唇角,似乎對他這種「催葯」的行為有些不滿,卻終是沒說什麼,接過葯碗一飲而盡。
趁熱喝又能怎樣,還不是一如既往的苦。
這葯並不是用來治傷的,他體內的傷勢連魔功都不能徹底治癒,區區一碗葯又怎麼可能奈何得了。
這葯是用來……嗯,抑制他發情的。
系統之所以會救他,不過因為他是所謂神鳥「幽熒」僅存於世的血脈,馬上就要滅絕了。
為了存住這最後一點珍貴的血脈,神鳥竟漸漸進化出了「男人也能生」的離奇體質,為催促他早日繁衍後代,身體甚至一年四季都在發情,還要故意散發出信號引誘方圓百里的活物,不論是仙是魔是妖,都能聞到。
何醉低垂著眼,因為服過葯,身體的不適漸漸消退,某不可言說部位的痛楚卻愈加清晰起來。
疼痛的根源,來自於昨夜發生的一點意外。
昨夜他名義上的盟友鬼王到訪,兩人秉燭夜談,自然要美酒招待。他往常並不喝酒,可昨晚不知怎麼,許是因當了三百年魔尊也沒能完成系統所說的「大事」,一時心情鬱結,沒忍住喝了一點,卻不想酒力沖淡藥性,迷迷糊糊的,他竟發了情。
洶湧的情潮加上酒力,饒是他修鍊千年的定力也難以自制,隨手拉住一個人,把他睡了。
現在他醒了酒,卻是大腦一片空白——他不記得自己睡了誰。
如果就只有這些倒也罷了,他堂堂魔尊,睡了便睡了,可關鍵在於,那個人竟色膽包天,免費爽了一把還不夠,竟敢在他體內泄出精元。
以他現在這個奇奇怪怪的易孕體質,怕是要……
何醉面色陡然陰沉下來,他捏著葯碗的手驀地收緊,一縷淡淡的魔氣自他蒼白五指間逸散開來,便聽「嘭」的一響,整隻葯碗瞬間炸裂,被魔氣碾為齏粉,碗里殘餘的葯汁飛濺出一滴,剛好落在跪地之人左臉戴著的半張面具上。
聞人酌渾身一頓,把頭埋得更低:「尊上息怒。」
即便兩人之間還隔著一點距離,他已能感受到空氣中瀰漫開來濃烈而冰冷的殺意。
昨夜的事,讓尊上動怒了。
他不可能不怒。
剛剛床帳拉開時,他看到了對方皮膚上星星點點的紅痕。
聞人酌低著頭,他身體驟然緊繃起來,唇角抿直,牙關咬得死緊,大有把牙咬碎的趨勢。
他用力一合眼,掌中突然浮現出一條鞭子,畢恭畢敬地呈到對方面前:「屬下罪該萬死,請尊上責罰!」
「嗯?」何醉眉頭一皺,掌中翻湧的魔氣因此而凝滯了一瞬,他瞄向那條鞭子,「與你何干?」
「屬下未曾及時阻攔尊上飲酒,又未能在尊上休息時保護尊上的安全,接連失職,不配成為尊上的左膀右臂,請尊上責罰!」
何醉視線落在他發頂,看到他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似是痛苦至極。
他還以為對方要說出什麼「是屬下沒忍住犯上了尊上」之類的混賬話,鬧了半天,竟是想說沒有保護好他。
何醉緊鎖的眉頭緩緩打開了,蒼白的手指拾起那條鞭子:「你每天都說自己罪該萬死,若你都該『萬死』,那整個修真界應該已沒有活人了——本尊想喝酒,也是你能攔得住的?抬起頭來。」
聞人酌對他言聽計從,立刻抬頭,哪怕下一刻就會皮開肉綻,也沒有半分猶豫。
何醉手中的鞭子倏地落了下來。
聞人酌本能地閉了一下眼,身體卻牢牢定在原地,連躲都沒躲,然而預想中的疼痛並未到來,鞭身堪堪從他身邊擦過,落在虛空中,發出「啪」的一響。
何醉試完了鞭,覺得這東西甚是趁手:「此鞭從何而來?」
「是……右護法給的,她說鞭子材質特殊,抽在皮肉上會格外疼,因而做懲戒之用。」
格外疼?
何醉覷著那散開的鞭尾,神色變得有些微妙。
這種形狀的鞭子,殺傷力不足,而「情趣」有餘。
懲戒之用……倒也沒錯。
「此物甚好,本尊收下了。」何醉心情稍好了一些,「右護法已歸?」
「是,」聞人酌有些不安,「尊上不責罰我?」
「你是本尊的護法,歸本尊一人所有,你是否有罪,是否應該責罰,都由本尊說了算。」何醉攏好衣衫下了床,他赤腳踩在寢殿的黑石地面上,也不知是地太滑還是腿太軟,竟踉蹌一步,險些摔倒。
「尊上!」聞人酌猛地起身,一把將他扶住,「尊上小心些。」
「昨夜除了鬼王,還有誰到過此處?」何醉才舒展開的眉心又重新蹙了起來,他身上疼得厲害,雙腿發軟,幾乎難以久站。
聞人酌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彷彿這位令人談之色變的離惑魔尊是什麼一碰就碎的瓷器:「昨夜屬下一直守在門外,鬼王離去后,只有朔月進來過。」
何醉對這個名字並不意外,表情也沒有任何波動:「再沒有其他人了?」
聞人酌沉默。
「嗯?」
聞人酌抿唇,半晌才道:「後半夜時,屬下似乎感覺到了……溯玄仙尊的氣息。」
何醉驟然僵住。
溯玄仙尊裴千鶴。
他已經許久不曾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他原本以為,此人早已從他漫長的生命中淡去,沒想到如今再度提起,僅僅是一個名字,便能將那段數百年前的記憶從幽暗的深海中勾出,無比清晰地提到他眼前來。
何醉臉上才聚集起來的那點血色又頃刻散去,他面色蒼白,手指已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因為太過用力,掐得指節也泛了白。
「尊上!」聞人酌被他這過分強烈的反應嚇到,忙試圖喚他回神,「也許……也許是屬下感覺錯了,那道氣息一閃即逝,屬下不敢擅離職守,沒能追上去查看,或許溯玄仙尊根本沒有來過。」
「夠了。」何醉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不顧對方勸阻,赤腳向前走去,一把拉開了卧房的門。
昨夜夜闌峰落了一場雪,房門一開,寒氣便撲面而來,與寒氣一併闖進來的,還有一道寒梅的冷香。
有人曾在門前駐足過。
這氣息極淡,若非與留下氣息的人修為相仿,甚至無從察覺。溯玄仙尊境界已至煉虛,離合道飛升也不過一步之遙,以聞人酌的修為,能察覺到他的氣息一閃即逝已實屬不易了。
何醉站在這裡,覺得自己渾身血液在寒風中結了冰。
為什麼偏偏是他?
為什麼他要來此處?
如果昨夜真的是他闖進了房間……
幽熒神鳥發情時散發的信號,即便是溯玄仙尊這等境界的修真者也難以抵擋,如果他醉酒時神志不清向對方發出邀請,對方只怕不會拒絕。
何醉一顆心冷得要命,冷到極致,又燃起一股滾燙的怒火,他低低咳了兩聲,眉頭不自覺地鎖緊了,幾乎有些咬牙切齒。
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把他夜闌峰當做什麼?自家後花園?
當真以為他還是一千年前那個任人欺負、道行低微的魔修嗎?
聞人酌擋在他面前,替他擋住了不斷灌入的冷風,伸手幫他緊了緊披在身上的貂裘:「尊上,小心著涼。」
「聞人酌,」何醉微抬起頭,看向面前這位身量高大的護法,「待在夜闌峰已久,骨頭都要生鏽了,本尊要去做一件足以改變整個修真界命運的大事,活動一下筋骨——你可願同本尊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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