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李良工蹙了蹙眉,到底什麼也都沒有說。

格羅-希爾的敵意很明顯，但也名正言順,面對這種大大方方的求教,即使旁人有心,也無法在這個場合下插手，只能靠牧宿星自己一個人解決。

他當然不至於因為一個人的提問，就擔心自己學生無法應對——像這樣的學術講座,問答環節當然也不會只有一個人，有如格羅-希爾這般抱著刁難的心理來的,有確實是想和牧宿星討論學問的，當然也會有存心考驗一下牧宿星這個年輕一代里最出色的動畫製作人究竟有幾斤幾兩的。

眼前的格羅-希爾,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李良工想起他替牧宿星做最後把關那天的情景。

那個時候，他是怎麼說的來的？

「這份備課做得很好,你只要正常發揮,不出現什麼差錯的話，肯定不會有什麼問題，」李良工分析：「要說有什麼需要擔心的,那就是講座結束后的問答環節了。樹大招風,畫影如今的名聲在那裡，肯定會有人刻意提出些刁鑽的問題,讓你下不了台。」

「另外，那幾個老頭子也需要注意一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們應該不至於刁難你什麼,但相應的考察肯定也不會少。」

他這邊憂心忡忡的替他分析，牧宿星倒好，不僅沒有半點憂慮的神色，反倒眨了眨眼睛，自然的道：「我既然決定要辦這個講座，自然做好了舌戰群儒的心裡準備，老師你就放心吧，我是不會給您丟臉的。」

想到這裡，李良工又抬起頭，看了一眼人群中佇立著的格羅-希爾，與另外幾個此刻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卻頗有幾分躍躍欲試之色的幾人，又是無奈又是好笑的搖搖頭。

他這個學生，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不是說要舌戰群儒嗎？他倒要看看他今天要怎麼個舌戰群儒！

……

相比格羅-希爾的咄咄逼人，牧宿星看起來就要放鬆多了。

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領帶有些松垮的系在胸前，整個人看起來隨意又輕鬆，這讓他看起來倒是和台下的學生沒什麼兩樣了。這會兒聽了對方的問題，牧宿星也不急著回答，他彎了彎眼角，語氣聽來還有頗有些和藹可親的意味：

「這個問題提得非常好。」

格羅-希爾微微一愣。

他一時只覺得這話聽起來似乎不太對，但到底哪裡不對，卻又說不上來。倒是坐在中區的幾個學生率先會了過來，差點沒笑出聲。

「這個問題提得非常好」——話是好話，可怎麼就那麼像高中老師表揚主動問問題的學生呢？

格羅-希爾請他賜教，這顯然是謙虛的說法，牧宿星也不客氣，也真當自己是來上課教導學生知識的老師了。

不咸不淡的將對方的挑釁撥回，牧宿星也沒有刻意在言語上陰陽怪氣的意思。他畢竟是來開講座的，不是來和人撕逼的，既然有人想和他討論學術，那就談唄。

是以，在開頭回敬了對方一句后，牧宿星很快便恢復了正色，認真的講起了VR動畫交互點設計。

「希爾先生雖然提出了很多問題，不過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可以通過VR動畫交互點設計來避免的。」

「比如觀眾初入動畫電影注意力分散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們完全可以通過設計光影交互點來解決。在VR動畫中，這種設計就像是舞台劇上的聚光燈，我們可以將燈光匯聚在故事發生的主場景中，其餘的次場景則降低暗度，那麼觀眾再好奇，也會本能的第一時間被光線明亮的地方所吸引。」

「此外，物體、聲音，甚至角色與觀眾的表情，都可以設置為VR動畫的交互點……」

他說得淺顯易懂，卻又發人深思，就連最初多少抱著找茬心態來的格羅-希爾，也不免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正如牧宿星所說的那樣，VR技術乃是大勢所趨，不少導演私下裡也曾研究過相關的問題，也有過類似的疑問，卻都不了了之，今天牧宿星這一番話，卻是毫不藏私的直接點出了解決方案，讓在場的人均是眼前一亮，進而低頭思索起來。

偌大的講堂因牧宿星流利的講說沉寂了不到兩秒，很快便又有人站起了身。要說第一個起身的格羅-希爾咄咄逼人，這會兒開口的中年男人，也沒好到哪裡去：

「牧導的意思是說，要用光影作為交互點？」

「光影只是一部分，既然是動畫，一切設計都應該以切合劇情為主，沒有一定，只有更合適。」

「恕我直言，」男人皺起眉頭，眉眼間似有些淡淡的不悅：「VR技術才剛剛開始，牧導是否將一切都想得太過簡單了？明暗處理、多邊形簡化、紋理映射……這些用來繪製複雜視覺場景的技術說起來很簡單，想要真正實現可不是嘴巴一張就能解決的。」

如果說剛剛的交互設計，在場的學生還能勉強理解的話，接下來的話題，卻是讓他們都有些懵了。

明暗處理、多邊形簡化、紋理映射……這都是什麼東西啊？

薛佳看看提出問題的南區大佬，又看看台上的牧宿星。

這……如果她沒有理解錯的話，這都已經進入了技術領域了吧？

雖然VR技術也是VR動畫的一部分，但動畫導演與真正搞VR技術的開發人員，到底是兩回事，如今VR技術才剛剛開始，牧宿星作為一個動畫導演就算是再全能，怎麼可能連這種技術層面上的東西都門兒清？

這不是技術人員的工作嗎？

牧宿星略微偏過頭，看向對方。

他大概能明白對方為什麼會不悅——導演想要作品達到某些效果，只需要下達命令即可，然而技術人員卻不得不為了達到這個效果而絞盡腦汁，多番嘗試，對方恐怕是把他當做只懂得畫畫分鏡頭的導演處理，準備從技術層面上給他一個下馬威呢！

然而——

牧宿星只看了對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接下來還要提問的人恐怕還有問題，他不準備在這個人身上浪費太多時間，還是速戰速決吧。

思及此，牧宿星也不再多言其他，而是乾脆的道：「能夠保證繪製複雜視覺場景高幀速的技巧其實有很多，包括紋理映射，視圖剪裁、細節級別剪裁和大氣效果，其本質其實都是通過飛行模擬可視化領域發展起來的，事實上，相關的硬體畫影已經在預備研發中了，屆時歡迎前來體驗。」

他說完，也不去看對方的神色，而是隨意的一揮手，自然的道：「下一個。」

「對影視動畫來說，追求VR技術，是否意味著失去了原有的傳統藝術？」

「正好相反，虛擬現實藝術是傳統藝術發展的必然結果，當下整個社會本身就屬於數字潮流之中，傳統藝術的審美與這個時代的高節奏卻是脫節的。傳統藝術需要觀眾本身具有較高的審美與知識素養才能體會到，而虛擬現實卻能夠將觀眾直接帶入到模擬全景環境中切身體會。」

「下一個。」

一個、兩個、三個……

接下來的情景看起來就像是一場快速問答，不斷的有人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被百般刁難的那個人卻是波瀾不驚，面色都不帶變一下，不假思索，便能輕而易舉的給出不能更好的解答。

當又一個人悻悻的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而牧宿星眼皮也不抬的示意下一個時，也許是被對方的氣勢所震懾，又或者是單純的選擇了退縮，整個講堂忽然鴉雀無聲。

再也沒有下一個。

能夠受邀坐到南區的，大多都是本身在自身所處領域有所成就的人，這些人就算一開始確實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對牧宿星有所偏見，這麼一輪下來，這會兒也是當真服氣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格羅-希爾率先鼓掌。

此前他確實對牧宿星不太服氣，可牧宿星既然以最直接的方式證明的了自己的實力，那麼他當然也不至於連這點風度都沒有。

彷彿被他的掌聲所提醒，整個講堂里的人也跟著反應了過來，一時之間，偌大額度講堂之中，掌聲如雷。

「雖然這話我之前就說過了，但我今天還是要再說一遍，」譚青怡一邊鼓掌，一邊又是羨慕，又是讚歎的道：「老李，你還是真是收了個好學生啊。」

饒是李良工這種一貫沒什麼表情的人，這會兒也是忍不住露出一個自得的笑容。

可不是嗎？

對於老師而言，最高的成就莫過於桃李滿天下。他雖然做不到這一點，卻有個不能更聰慧懂事的學生，無論是動畫製作，公司經營，甚至在這樣的場合公開講座，都能舌戰群雄，容不迫。

有這麼樣的一個學生，他能不得意嗎？

講座就此結束，牧宿星的麻煩卻沒有到此為止，他這邊剛走下台，中區的一大群學生便是齊刷刷的圍了上來，要簽名的要簽名，要合影的要合影。好不容易解決了戀戀不捨的學生們，那頭南區卻有好些人意猶未盡，迫不及待的想跟他繼續交流。

眼見對方這樣熱情，牧宿星也不好拒絕，加上南區的這些人本就是各行業的翹楚，兩邊都有心交好之下，自然是順利的交換了各自的聯繫方式，約定改天再繼續。

當牧宿星在校方的安排下離開時，李良工已經在餐廳包廂里等他了。

事實上，不只是李良工，好些牧宿星耳熟能詳的動畫圈前輩，這會兒也是在包廂內齊聚。自家老四有心引薦，牧宿星當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他一邊在老師的引導下，從善如流的向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老前輩逐一打招呼，一面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因為他早年製作的那部《麥琪的禮物》，加上李良工學生的這層身份，在座的好些老前輩對牧宿星還是很有好感的。

一邊是有心賞識，一邊是有心結識，兩方自是一拍即合，賓主盡歡。

午餐結束，眾人也聊得七七八八，正值散場之時，李良工和老朋友們最後說了幾句，正準備離開，卻見原本還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牧宿星忽然站起了身。

這顯然就是要說些什麼的架勢了。

李良工微微一愣，條件發射的便是想起了他的辦學計劃。他當然知道自家學生邀請他們來聽課的真正目的，但現在就說這個事，未免也太唐突了，恐怕在場一個人都不會答應！

他心中微急，正準備想辦法截斷牧宿星的話頭，卻聽牧宿星認真的道：「實不相瞞，我這次邀請幾位前輩過來，其實是有一個特別的動畫企劃，希望能夠邀請諸位前輩一起共同完成。」

……動畫企劃？

什麼動畫企劃？

李良工只覺自己一顆心臟放鬆了不到半秒，便又立刻不受控制的被提了起來。

他這些老朋友，別人不知道，他自己還不知道嗎？

最為藍星動畫圈公認的動畫大師，譚青怡幾人的經驗、水平自不必說，那都是藍星一等一的好。然而但凡是大師，多少也難免會有些這樣那樣的不同偏好，牧宿星若是邀請某一位前輩幫忙做個顧問總監之類的，或許沒什麼問題，可同時邀請這麼多人……

這動畫劇本得好到什麼程度，才能讓這些多年不下山的老傢伙心甘情願出來活動筋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