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畫影總部,位於辦公樓西區的走廊。

「砰——」

伴隨著突如其來的聲響，緊閉的大門應聲而開，同時響起的，還有男人煩躁又無奈的聲音：「該講的我都講了，你自己再琢磨一下吧,我去沖杯咖啡，十分鐘後繼續，爭取一次性過。」

常光華抬頭看了一眼，目光恰巧與出來的男人相對。

後者微微一愣，禮貌的沖他點了點頭，便頭也不會的往茶水間去了。

人剛走遠，常光華身邊的同事就忍不住低聲八卦起來：「這都這個月第幾個了？」年輕的漫畫師嘀咕：「不是我說,沈導最近怎麼就跟吃了炮仗似的，以前也沒聽說他脾氣不好的話啊。」

常光華知道這個人。

他姓沈，是隔壁《哈利波特之密室》的配音導演，這段時間正負責統領動畫的配音工作，大概是工作不太順利的緣故,這個星期只過了三天，卻已經連續有三位配音演員受他訓斥了。

「可能是因為天氣太熱了吧,沈導也難免有些暴躁。」常光華說。

事實上，這段時間的星寧市始終大雨連綿不斷，氣候無論如何都談不上使人心煩意亂的地步,同事心知這一點,卻也沒有拆穿他的意思。

不如說,正是因為兩人此刻同樣有些煩悶，這才隨便找個話題說兩句罷了。

要說外界鬧得滿城風雨，畫影動畫內部卻絲毫都沒有受到影響，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牧宿星並沒有將具體的情況告知畫影的普通員工，卻並不代表底層的員工就真的對所處行業的變化一無所知。

無論是雲速前段時間的大動作，還是近期看似波瀾不驚的行業現狀，都令畫影員工情不自禁的懸了一顆心，連帶著人心浮動起來。

對於動畫業界肉眼可見的變化，眾人都是看在眼裡的。

只是到了這種資本與資本博弈的階段，他們這樣的普通員工即使心中憂慮，也沒有任何意義。也正因如此，更多的員工便選擇將自身精力完全集中在手上的工作上。只希望能夠早點完成手上的工作，也能跟著喘口氣。

但也不是沒有例外。

相比烏雲籠罩的各個項目組，牧宿星的日程安排計劃與以往無二致。上午來《名偵探柯南》項目組檢查進度，下午去《哈利波特》項目組和技術部討論特效的做法，有時候不在公司，便是去了另一棟大樓的《老人與海》項目組。

一切看起來似乎此前沒什麼兩樣。

但常光華卻知道，有些什麼東西，還是不一樣了。

比如，部分原本只是老老實實工作的員工，忽然私下裡開始討論雲速動畫的薪資水平了。

又比如說，放在以往，除了常規工作以外，應該不乏有與畫影關係良好的動畫製作人過來串一下門，又或是相近行業的人，專程過來拜訪牧宿星，詢問某些專業問題。

可實際上，這些與畫影、牧宿星相熟的製作人，卻是已經有段日子沒有再到訪過了。

彷彿整個畫影動畫都被同行給遺忘了一樣。

……

時間就這樣在不安又繁忙的工作中來到年底。

屬於《名偵探柯南》項目組的五樓里，副導演剛公布了為期一周的假期，這也代表著《名偵探柯南》的工作也終於能夠暫時告一段落。

放在平時，這個有關假期的消息早就令員工們喜不自禁的歡呼起來了，然而眼下這個略有些敏感的時間點上，員工們也很難真正放開的開心起來，最多也只是隨著難得的休息時間，稍微喘口氣而已。

按照動畫企劃來看，《名偵探柯南》的集數至少在一千集以上，這段時間他們加班加點，也不過完成了二十六集的量。

換句話說，眼下的假期也只是短暫的，隨著《名偵探柯南》開始連載，整個動畫組也將開始承擔每周至少播出一集的工作量。

當然，這也是動畫播出以後的事情了。

常光華並沒有立刻離開公司。

畫影總部建設得極好，除了日常辦公的地方外，還設有專門的娛樂場所和休息場所，只是他這會兒累的慌，懶得動彈，便直接躺在了五樓茶水間的沙發上，隨手劃開了手機，翻起最近的新聞動態來。

不期然間，一個標題為《洛風動畫資深製作人離職，新作被迫暫停》的新聞提醒，忽然出現在他的手機消息欄中。

常光華正準備清除消息的右手便是一頓。

旁人看到這條新聞，多半只會把它當做常見的員工跳槽引發的意外事件，然而熟知業界情況的常光華卻知道，這一切遠不止如此。

洛風動畫本身在業界也算是一流的製作公司了，只是與雲速集團這樣財大氣粗的存在，到底是不能比。在動畫業界普遍薪資水平一般，而雲速集團也鐵了心想要挖人的背景下，想要抵抗這樣的攻勢，幾乎沒有可能。

對雲速集團來說，即使無法收購洛風動畫，那麼直接挖走洛風動畫的頂級製作人，同樣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至於洛風動畫……

運氣好一點的話，也許只要兩個星期，他們就能找到出走製作人的頂替者，繼續手上的項目。但運氣不好，始終招不到足以統籌整個項目組的製作人的話，這個所謂的新作，怕也要跟著破產了。

他又想到了畫影。

如果雲速集團真的鐵了心想要挖角的話，不知道畫影能不能頂得住呢？

他想著，只覺心裡的那點兒不安似乎都要凝固成實質了。但很快，他就顧不上去憂慮這些至少此刻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了——

「你說什麼？！」常光華驚愕的直起身子，連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都沒有發現：「《名偵探柯南》被星寧電視台打回來了？這怎麼可能？我們和星寧電視台不是一直合作得好好的嗎？」

傳訊的同事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

面對一大屋子人意外的目光，她搖了搖頭：「我也是聽剛剛從電視台回來的同事這麼說的，現在阮經理去向牧導彙報了，具體是什麼情況，恐怕也只有和電視台那邊談過的阮經理知道。」

同一時刻。

牧宿星背對著辦公室的大門，半倚在沙發上小憩，門外的走廊上則適時的傳來一陣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聲音，最後停在了咫尺之遙的門外，伴隨著一串略顯急促的敲門聲，牧宿星睜開了眼。

來了。

*

阮薇本以為自己應該會很焦急才對。

事實上，但她離開星寧電視台，一路往回趕的時候，心中的焦灼也確實從未消失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當她走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在牧宿星的辦公室前站定的時候，那顆原本還還有些漂浮不定的心，忽然就沉澱了下來。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聽到對方清晰而平靜的「請進」后，這才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內不止牧宿星一人。

阮薇微微一愣，意外的看了一眼此刻正站在書櫃前，背對著他的年輕男人。她的記憶力很好，一眼就看出這正是隔壁騰空娛樂的掌舵人。這讓她頓時就有些猶豫起來，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彷彿看出了她的遲疑，牧宿星出聲道：「什麼事？」並沒有讓秦聲避開的意思。

眼見自家老闆默許，阮薇也不再猶豫，當下便講起了她在星寧電視台的遭遇：「……電視台那邊的意思是說，上頭最近在查電視動畫補助金的事情。我聽那個意思，似乎是這回的調查牽扯得有些深，情況有些特殊。不只是星寧電視台，接下來一段時間，藍星所有播放過動畫的電視台都要接受檢查，在這個期間，暫停一切電視動畫連載。」

「電視台應該不會拿這種事情當借口，我在電視台那邊的時候，那裡的工作人員看起來也都很緊張。依我看，這事恐怕是真的。」

她話音剛落，秦聲便放下手中的書，回身看了過來。只是看的並不是阮薇，而是這會兒正坐在辦公桌后，冷靜的聽著下屬彙報的牧宿星。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牧宿星說：「這件事我會處理的，你先出去吧。」

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

阮薇鬆口氣，她心知自家老闆多半是有要事要談，恰逢她手上的工作彙報完畢，當下也沒有再多做停留的意思，轉身退了出去，末了還不忘關上辦公室的大門。

這邊阮薇剛關上大門，那邊牧宿星的工作電話也響了起來。

正是星寧電視台台長。

對方在電話里寒暄了幾句，很快就轉向了正題：「……實在是這次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上面的安排是這樣，我們下面的人也沒有辦法，這也不是針對畫影，等這個時間段過去了，我們還是很樂意和畫影合作的，也希望牧導能夠理解一下。」

說白了，這次星寧電視台之所以拒絕畫影的新作，純粹是電視台本身處於一個敏感時期。因為擔心牧宿星誤會，繼而影響和畫影以後的合作，對方這才專程打了個電話過來，就是為了向牧宿星解釋一二。

對方都專程打電話過來解釋了，牧宿星當然不至於還對此耿耿於懷。

畫影的作品並不是非電視台不可，以《名偵探柯南》的質量，即使在視頻網站上連載，最終效果也不會比電視台連載要差，最多因為受眾緣故，會在開始的階段，損失部分年齡較小的觀眾罷了。

更何況——

眼下不能在電視台連載，不代表以後也不能在電視台放鬆。只要有一定的收視率，電視台並不介意播放網上已有的劇集，只是價格上會差上些許。

考慮到畫影本來就不是靠播放版權盈利，這點虧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這就是你說的機會？」秦聲問。

將已經掛斷的電話放回到桌面，牧宿星抬起眼眸，視線不閃不躲的與對方對視：「是。」

他是知道這個事件的。

自從政府有意識的開始扶持動畫行業，並頒布一系列政策后，動畫行業逐漸興盛的同時，也引來了無數投機者。有如雲速集團這般明目張胆擴張壟斷賺快錢的，當然也有無心動畫製作，純粹是為了補助金而頂著動畫製作人的名頭坑蒙拐騙的。

以補助金為例。

按照有關規定來看，當前與動畫補助金直接掛鉤的，是動畫是否能夠在電視台上播出，和動畫本身的時長。

也就是說，在能夠登錄藍星任意一家電視台播放的前提下，該動畫每一集的時長越長，動畫所屬的製作人能夠得到的補助金也會越多，而這一切的標準，都與動畫本身的質量沒有任何關係。

電視動畫畢竟是以少年兒童為主要受眾，即使動畫本身並不好看，小孩子也無從抗議，在動畫並沒有涉及任何血腥暴力等敏感因素的情況下，家長們也沒有理由去抗議舉報。也正因如此，投機者們在製作這類動畫時，完全不需要顧慮動畫本身是否好看，畫面如何，只要隨便東拼西湊，攢足時長，補助金自然手到擒來。

至於質量不佳的動畫是否能夠通過電視台的審核……

只要和電視台方面商量好補助金的分成，一切都能夠迎刃而解。

能夠像畫影動畫這樣，通過放送期間的廣告費就能幫助電視台收回成本，甚至翻倍盈利的動畫公司，終究是少數。另一方面，少兒動畫本身周邊的分成又與電視台無關，相比之下，倒不如和投機者合作，一起分補助金呢。

恐怕那位提出了這條政策的人也不會想到，正是這條為扶持電視動畫而生的政策，滋養出了大批披著動畫製作人表皮的蛀蟲，成為了行業蛀蟲們的棲息地和樂園。

但，當時沒想到，不代表察覺后不會處理。

前世的這個時期，藍星所有播放過動畫的電視台同樣經歷了一次大清洗，不少電視台中高層與頂著動畫製作人名頭的投機者紛紛落網。雖然在當時並沒有在網路上引起特別大的反響，卻得到了藍星所有官方報刊的統一報道。

對於這個過分低調的處理，牧宿星當時還一度不太理解。一直到後來，他才認識到，對於官方來說，越是這樣悄無聲息卻雷厲風行的處理，越是不存在任何轉圜的餘地。

這其實是有些奇怪的。

按理來說，能夠在電視台工作，並且以權謀私數年，還始終沒有被檢舉的，多半都是有些背景的。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就如同土地里錯綜複雜的根須，想要將其連根拔起，其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可它偏偏就這樣發生了。

作為一個普通的動畫製作人，牧宿星並不知道，這個事件背後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博弈，但可以確定的是，上頭對於這些情況不是坐視不理，無動於衷的，否則也就不至於特意通過這樣一次事件，將裡頭的蛀蟲清理乾淨了。

而他要做的，正是往這片火堆中添柴加炭，借著這場看似無聲無息，實則驚天動地的火勢，點燃整個動畫圈。

「這還真是……」

儘管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聽到牧宿星的這個設想，然而當這個計劃的開端當真如牧宿星料的那般如約而至時，秦聲還是有種荒謬的感覺：「可萬一這把火燃不起來，燒不到雲速身上呢？」

牧宿星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是道：「不出意外的話，《老人與海》會在十二月初完工，正好能夠參加年底的繆斯藝術節。」

這是個相當特殊的藝術節。

和大多數名為藝術節，實則為音樂影視類頒獎典禮的活動不同，繆斯藝術節是真正意義上象徵著藍星最高藝術水平的綜合性藝術活動，其表演活動包括但不限於歌舞、曲藝、木偶、雕刻、刺繡等等，通常以四年為期，由藍星□□與當地省/市政府共同舉辦。

值得一提的是，繆斯藝術節的名譽主席和主席基本都是由藍星國家領導人擔任。

按理說，像這樣的藝術節應該萬眾矚目，人滿為患才對——實際上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繆斯藝術節太過純粹，也太過官方，以至於繆斯藝術節在普通人之中壓根沒什麼人氣，就連知道這麼個活動的，都屈指可數。

與此相對應的，卻是它在藝術界獨一無二的地位。

但凡能夠受邀參與繆斯藝術節的，無一不是藍星藝術界公認的大家，這裡沒有明星，也沒有弄虛作假。

這是真正為藝術而生的典禮。

秦聲心中微動。

他只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牧宿星的思路，又好像沒有。

一般來說，繆斯藝術節至少會持續十五天以上，為了表達藝術節需要深入群眾的主題，藝術節上的藝術精品甚至會直接深入到工廠、農村、校園甚至軍營中去，最後在最後一天的閉幕式上，宣布七項獲獎作品。

但是……

「即使《老人與海》在藝術節上獲獎，恐怕也沒辦法對雲速造成任何影響吧？這和你說的那把火又有什麼關係？」

然後他就看見牧宿星彎了彎唇角，眼中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不用擔心，」他輕笑道：「雲速會自己主動往火堆里添加柴火的。」

而他要做的，只是給雲速提供一個足夠盛大的舞台罷了。

**

同一時刻，位於雲速集團辦公大樓的某間會議室內。

「毫無疑問，這將會是我們吞併畫影的最好機會——也許還是唯一的機會。」

當第二次會議如期到來時，加雷斯再一次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的目光從在場的每一個人身上一掃而過，神情堅定且嚴肅：

「如今畫影的業務已經遍布漫畫、動畫和遊戲這三個行業，加上騰空娛樂，毫不客氣的說，就作品的質量而言，畫影在這三個領域基本不存在敵手。倘若放任畫影不管的話，最遲明年下半年，畫影主題樂園也會建設完畢，投入營業。」

「主題樂園的的盈利能力，應該不用我多說吧？」

「一旦畫影完成主題樂園的布局，加上他們在動畫行業本身就無可匹敵的盈利能力，」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神情變得更加凝重：「到那個時候，即使們有心對付畫影，恐怕也無能為力了。」

主題樂園的存在，就像是一個龐大又穩定的賺錢機器，一旦畫影樂園成功建成並投入營業，到那個時候，畫影的資金就會徹底脫離眼下這種命懸一線的狀態，成為一個同樣獨立且強大的集團，想要對付這種狀態下的畫影，根本就是痴人說夢。

會議室里一片沉默。

加雷斯講得很明白，在座的其他人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話中的意思，只是……

「我還是那個問題，」有人開口道：「你說要讓畫影動畫的資金鏈斷裂，這個我能理解，問題是畫影下一部大製作就是哈利波特的續作，這樣一部現象級動畫電影，要我們讓它收不回成本，你覺得這可能嗎？」

的確，單純從哈利波特第一部的票房成績，與畫影動畫素來穩定得令人絕望的水準來看，是個人都應該知道，想要狙擊哈利波特，是一件有多麼困難的事情。

但是——

「從公司作品的平均水準來看，想單純通過撞檔期來正面狙擊哈利波特確實很困難，」加雷斯一字一頓的道：「那麼……圍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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