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思及此,鄭容頓時肅然起敬。
作為一名油畫家,他同樣也曾嘔心瀝血,耗費整整三年的時間,只為畫出自己心中的藝術品,也正因如此,他比任何人都能明白,想要完成《老人與海》這樣的作品,究竟有多麼的艱難。
但,這才是一名藝術家該有的態度!
無論《老人與海》的實際內容如何,至少,就製作組在製作動畫時禪精竭慮的態度來說,這部動畫完全配得上壓軸的地位!
目光不經意間再度瞥過坐在前排的牧宿星,鄭容心中暗暗點頭。
前段時間網上鬧得沸沸揚揚的新聞,他也是知道的。雖然他並不會因為網上的新聞,就對一個人的為人下結論,但也確實因此而對牧宿星沒什麼好感,以至於在發現《老人與海》成為了藝術節的壓軸之作后,這種沒什麼好感,更是進一步化作了不喜。
然而在瞥到《老人與海》的實際畫面后,鄭榮卻對他改觀了。
在如今這個時代,商品可以造假,臉蛋可以造假,新聞可以造假,然而一個人的勤奮與努力,卻是騙不了人的。
以製作組的名單為例。
在藝術圈裡,一直有一項不成文的規定:當某一個演出或某一個作品,是由一個團隊完成的時候,那麼在正式的大名單上,名單的順序,通常都會按照每個人對於這項作品做出的貢獻高低來排列。
在方才的製作人名單中,牧宿星的名字,赫然被排在了第一位。
而那些排在他身後,無一不是動畫圈大名鼎鼎的老前輩。鄭榮可不認為,這些老前輩會因為什麼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就將第一位的位置讓給牧宿星。既然如此,那麼其中的答案便只剩下一個——
在《老人與海》這部動畫中,牧宿星並不是作為被前輩帶來鍍金的小角色而存在的,或者說正好相反,他才是這部動畫項目組中真正的核心!
一個年紀輕輕,便在商業動畫上登峰造極的年輕人,卻能夠絲毫不受物質環境影響,像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一般沉下心來,為一部並不能給他帶來多少實際收益的藝術動畫禪精畢力,這樣一個人,又怎麼可能會是網上所說的,沽名釣譽之輩呢?
當然,對於一部藝術作品來說,載體與方法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還是作品背後所蘊含和代表的,創作者的表達。
只是不知道,這部動畫的精神內核,是否與它的外表同樣震撼人心呢?
鄭榮開始有些期待了。
偌大的懷江大劇院內,有人看得認真,自然也有人看得漫不經心。
在動畫剛剛開始的時候,年輕的記者其實還是看得很認真的。
俗話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他即使想事後在報刊上拿這件事做文章,那也得先看看《老人與海》的實際內容不是?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部放在繆斯藝術節上的壓軸作品,居然能無聊到這種地步!
他跟著其他人看了一會兒,然而不到三分鐘,他就開始昏昏欲睡了。
就這?
他自認也算是有一定藝術鑒賞水品的人了,此前他跟著參加其他藝術類採訪時,也是見過世面的,那時好些藝術家在採訪結束之後,都會誇獎他問得有水平,他還當這部《老人與海》至少有兩把刷子呢,結果就這?
這不是赤.裸.裸的黑幕是什麼?
想到這裡,記者也懶得再往下看了。為了避免自己因為這部動畫的催眠而睡著,他乾脆在腦內思考起回頭要寫的新聞稿來。
也正因如此,他沒有注意到的是,那些此前還以異樣的目光看待這部動畫的藝術家,這會兒身體已然是控制不住的前傾,一改此前的冷淡,臉上略有些漫不經心的神情,也被全神貫注所替代。
伴隨著此起彼伏的海浪聲,結束字幕的播送后,動畫的鏡頭很快便由小海港的全景,轉移到了動畫的主人公身上。
這是位非常憔悴的老人,他看起來瘦骨嶙峋的,黝黑的臉上滿是風霜和勞累的皺紋。而這樣一位生活在以捕魚為主要行業的海港里的老人,卻已經連續整整八十四天,沒有捕到任何魚了。
再一次一無所獲的老人爬上岸,相識的孩子則替老人拿魚鉤和魚叉,兩人一邊往回走,一邊說著話。
「有鍋魚煮黃米飯。要吃點嗎?」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給你生火嗎?」
「不用。過一會兒我自己來生,也許就吃冷飯算了。」
「我把漁網拿去好嗎?」
「當然好。」
很繁瑣的一段對話,卻看得眾人眼前一亮的同時,一顆心也跟著不覺沉重起來。
眼前一亮,是為這部動畫精確而真實的刻畫,不過寥寥幾個鏡頭,幾句對話,便將老人的性格,與當下的處境,盡皆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這心情的沉重,自然則是為了老人當下所面臨的窘境了。
看起來,兩人之間的對話似乎沒有任何含金量,但跟隨著劇情一路看下來的眾人卻知道,老人一貧如洗的家中其實並沒有所謂的魚煮黃米飯,而那張更容易捕魚的大網,也早在那段捕不到魚的日子裡,因生活所迫,而不得不轉手賣給了別人。
這看似平淡又簡單的對話,其實也不過是兩個明知真相的人,自欺欺人般隨口扯下的謊。
王嬋沉默了。
尋常的觀眾,或許還會為這個劇情感到莫名其妙,出身農民之家,從小沒少吃過苦頭的王嬋,卻絕不會這麼想。
她是經歷過類似的歲月的。
明明家中一日三餐的食物與豬食無異,並沒有任何稍微好一點的食物。每天日常里偶爾聊起吃飯的話題時,卻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來。這個說,今天中午吃紅燒肉吧,那個回說不行,最近減肥,下次吧。
聽起來似乎很可笑,可對於那一年收成不好的他們一家來說,這種在外人看來毫無意義、自欺欺人的謊話,卻是支撐他們那段歲月的一點微末的力量。
而眼前這部動畫,卻描繪得那樣細膩、那樣真實,以至於她幾乎立刻就想起了年少時的歲月,整個人都無法抑制的開始為動畫中的老人擔憂起來。
接下來,他又會迎接怎樣的命運?
他能捕到魚嗎?
大屏幕上,動畫的劇情還在繼續。
在接下來的劇情里,製作組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將這種擊穿人心的苦難描繪到極致。好不容易等到老人再一次帶著漁具下海,開始又一次的嘗試,滿心盼望能夠成功的捕到魚,進而改善生活的老人,卻再一次遭受了命運的摧殘。
老人終於捕到魚。
可是這隻魚是那麼巨大,以至於老人不僅沒能成功的將魚拉上來,反倒被這條大魚連漁船一同拉著,向著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游去。這種對於一魚一人兩方面的摧殘,在經歷了足足十幾個小時后,終於以大魚的失敗而告終。
它終於死去了。
王嬋卻專註的看著屏幕上的老人。
他看起來已經很累很累了,對於一個本就瘦骨嶙峋的老人而言,這種沒有進食,也不眠不休的十幾個小時,本身就是一種再殘忍不過的摧殘。那雙鍥而不捨的緊抓著魚竿的手,早已抽筋得彷彿死屍。
他會平安回到海港嗎?
理智告訴王嬋,作為一部藝術動畫短片,這部《老人與海》,也絕不會僅僅只是講述一個捕魚的故事那麼簡單。可感情上,因為擁有同樣的經歷,而下意識帶入了動畫中老人的她,卻私心的希望他能因此被人另眼相看,不再過得那麼艱難又窘迫。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又一個噩耗,再度降臨在了老人的身上。
這隻滿載著老人捕魚成功的小船在回程中被一隻鯊魚襲擊,越出水面的同時,在那條寫滿老人榮譽的大魚上狠狠了咬下了一口。
想要保護自身戰利品的老人,手上卻一件像樣的兵器都沒有。
就在王嬋以為,眼下的局勢應該不會更糟的時候,以船槳綁刀作為武器,好不容易趕走鯊魚的老人,卻迎來了又一個對他的戰利品虎視眈眈的鯊魚。他的雙手因割裂而大量出血,身體已然痛到麻木,卻仍要固執的舉起他的武器,與每一隻鯊魚奮戰到底。
一隻鯊魚、兩隻鯊魚、三隻鯊魚……
老人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那被他護著的大魚,卻是因為鯊魚的啃食,而變的愈發殘缺不全了。
這本該是個再慘烈不過的場景。
可偏偏,對於這樣的一個場景,製作人卻沒有任何煽情的意思。
準確的來說,整部動畫從開始到現在,她都沒能從中看出製作人的情感。對方就像是一位冷靜理智的旁觀者與敘述者,他有幸看見了這一切,於是便以動畫的形式,將這一切不參雜任何私人情緒的,以再直白不過的方式緩緩道來。
但也正是這種白描一般的手法,令此刻明明只是現場觀看動畫的觀眾,卻彷彿跟動畫中的老人一樣,整個人都陷入了這樣殘酷的命運洪流之中。
王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只覺胸口堵得慌。
太難受了。
這些年來,她也不是沒有看過那些關注人類苦難的作品,卻沒有任何一部作品像《老人與海》一般,來得這樣沉重,這樣真實。真實得她此刻幾乎一閉眼,就能在眼前老人的身上,找到自己過去的影子。
她閉了閉眼,幾乎不忍再看下去。
事實上她也確實這麼做了——彷彿只有通過這種方式,她才能暫時從動畫里的世界中脫離出來,可事實上,即使這會兒她閉上了眼,那些過去里晦暗又痛苦的過往,仍如同某種毒藥一般,侵蝕著她的心臟。
可偏偏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聽見老人說——
「人不是失敗而生的。」老人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她愣愣的睜開眼。
這會兒的大魚身上幾乎要不剩下什麼肉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骨架,可老人卻再一次站了起來,堅持的、固執的,用那雙沾滿了自己鮮血的手,撿起他的武器,一步一步的向著鯊魚走去。
鏡頭裡,老人的背影仍是那樣瘦小而乾枯。
王嬋看著看著,卻是眼眶一紅,眼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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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三確實不太夠,我明天試試盡量多寫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