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降臨(3)

第3章 降臨(3)

他試著讓自己不發出聲音,但腳步聲依然回蕩在樓梯間。女子站在門口等他,雙眼盯著他手上的袋子看。約恩心想,她可能是想避免和他視線相對。女子的臉因為多年毒癮而腫脹,體重過重,浴袍里穿著骯髒的白T恤。污濁的臭味從門內發散出來。

約恩在樓梯平台上停下腳步,放下袋子:「你丈夫也在家嗎?」

「對,他在家。」女子用流暢的法語說。

女子長得漂亮,顴骨高聳,杏眼圓睜,薄唇蒼白。女子衣裝整齊,至少他透過門縫看得見的部分,她的衣裝是整齊的。

他下意識地整理脖子上的紅色圍巾。

隔在他和女子中間的是厚實的銅質安全鎖,裝設在沉重的橡木門上,門上沒有名牌。剛才他站在樓下的卡諾大道上等門房開門時,注意到這棟房子的一切似乎都很新、很昂貴,包括大門零件、電鈴和圓柱形門鎖,但房子的淺黃色外牆和白色百葉窗上卻覆蓋著一層空氣污染所造成的醜陋的黑色塵埃,凸顯了巴黎這一帶的高度開發。玄關里掛著一幅油畫原作。

「你找他有什麼事?」

女子的眼神和語調不太友善,但也不是特別不友善,或許帶有一點懷疑,因為他的法語發音很不標準。

「夫人,我有幾句話要轉達給他。」

女子遲疑片刻,最後的反應依然如他預期。

「好吧,請稍等,我去叫他。」

她關上門。門鎖扣上,發出順滑的咔嗒聲。他跺了跺腳。他應該把法語學好一點才對。母親總是逼他晚上多念英語,卻從不管他的法語。他看著門板。法式內衣。法國文字。長得好看。

他想到喬吉。喬吉有著純潔的微笑,大他一歲,現在應該是二十八歲。不知喬吉是否依然好看?依然留著金髮,個頭嬌小,漂亮得像個女生?他愛過喬吉,那是一種沒有偏見、無條件的愛,只有孩童才會那樣愛一個人。

他聽見門內傳來腳步聲,男人的腳步聲。接著傳來門鎖打開的聲響。藍線列車連接著工作和自由,連接著此地和肥皂、尿液。天空即將下雪。他做好準備。

男子的面孔出現在門口。

「媽的你想幹嗎?」

約恩舉起塑料袋,壯著膽子露出微笑。「這是剛出爐的麵包,味道很香,對不對?」

弗雷德里克森伸出褐色的大手,搭在女子肩膀上,把她推開。「我只聞到基督教的血腥味……」他的聲音清晰且冷靜,但他長滿胡楂的臉頰和褪色的眼珠說的卻是另一回事。那雙眼睛努力想把視線集中在購物袋上。他的外表看起來高大有力,內心卻縮小塌陷。他的骨骼似乎在肌膚底下縮小,連頭骨也跟著縮小,使得那張兇狠面孔上的肌膚看起來像是大了三號,松垮垮地掛在臉上。他伸出骯髒的手指,摸了摸鼻樑上最近受的傷。

「你不會是想傳教吧?」

「沒有,我只是想……」

「哦,算了吧,救世軍,你想得到我的回報,對不對?比方說我的靈魂。」

約恩在制服里打了個冷戰:「弗雷德里克森,靈魂不是我負責的,但我可以安排食物,好讓……」

「哦,你可以先安排一場小佈道會。」

「我說過了……」

「佈道會!」

約恩站在原地,看著弗雷德里克森。

「快點用你下面那張嘴做個小佈道會吧!」弗雷德里克森吼道,「好讓我們可以安心吃你拿來的東西,你這個居高臨下的渾蛋基督徒。快點,把事情解決,今天上帝的信息是什麼?」

約恩張開嘴又合上,吞了口口水,又再度張開嘴巴,這次他的聲帶有了反應:「信息是他獻出他的獨生子耶穌,而耶穌為了……我們的罪而死。」

「你騙人!」

「這件事恐怕是真的。」哈利說,看著門口男子那張驚恐的臉。門內傳來午餐的香氣和餐具的碰撞聲。這人是有家室的人,也是個父親,但如今再也沒有人叫他爸爸了。男子搔抓前臂,雙眼盯著哈利頭上的一個點,彷彿那裡有人似的。他搔抓的動作發出刺耳的窸窣聲。

餐具聲停止,一個人拖著腳步來到男子身後,一隻小手搭上男子的肩膀。一張女人的面孔探了出來,泛紅的雙眼又大又圓。

「比格爾,怎麼回事?」

「這位警察有事情通知我們。」比格爾平靜地說。

「什麼事?」女子望向哈利。「跟我們的兒子有關嗎?是不是佩爾的事?」

「是的,霍爾門太太,」哈利看著女子眼中浮現的恐懼,準備說出難以開口的話。「我們在兩小時前發現了他,你兒子已經過世了。」

哈利不得不移開視線。

「可是他……他……在哪裡?」霍爾門太太的視線從哈利臉上跳到丈夫臉上,比格爾只是不斷地搔抓前臂。

哈利心想,他再這樣抓下去恐怕要抓出血來。哈利清了清喉嚨:「在港口旁的集裝箱里,可能已經死亡一段時間了。」

比格爾·霍爾門突然站立不穩,蹣跚後退,退入亮著燈的玄關,伸手扶住衣帽架。霍爾門太太上前一步,哈利看見比格爾在妻子身後跪了下來。

哈利吸了口氣,把手伸進外套,指尖觸碰到金屬小酒壺,感覺冰涼。他找到信封,拿了出來。這封信不是他寫的,但他很清楚內容是什麼,信里寫的是簡短而正式的死亡通知,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這是政府宣告死亡的方式。

「我感到很遺憾,但我的工作是把這個交給你們。」

「你做什麼工作?」矮小的中年男子用誇張的市井口音說。這並非上流階層的口音,而是奮力想在社會上爭得一席之地的人所用的口音。門外來拜訪的男子打量著他,只見他全身上下都與信封里的照片相符,甚至連小家子氣的領帶結和寬鬆的紅色家居服都一模一樣。

他不知道這個中年男子做錯了什麼事,只覺得可能和暴力無關,因為男子雖然露出慍怒的神色,肢體語言卻顯現出防衛的姿態,幾乎接近焦慮,即便在自家門口也是如此。男子會不會是偷了東西或侵佔財產?他看起來像是從事跟數字有關的工作,但經手的金額並不龐大。儘管他有個美麗的妻子,但他看上去卻像是偶爾喜歡嘗鮮的人。他也許曾經不忠,也許睡過別人的妻子。不對,根據遊戲規則,一個矮個男人擁有中等以上的財富,又擁有外貌遠勝於他的妻子,應該會比較擔心妻子不忠。這個中年男子令他感到煩躁。他把手伸進口袋。

「這個……」他說,將拉瑪迷你麥斯手槍的槍管擱在繃緊的門鏈上,這把槍只花了他三百美元,「就是我的工作。」

他指了指消音器。那是根素色金屬管,由薩格勒布市的制槍工人製作,旋在槍管上,黑色膠帶纏在消音器和金屬管的接縫處,用來密封。當然,他可以花一百歐元買一個所謂的高質量消音器,但又何必?沒有人可以完全消滅子彈突破音障的聲音、炙熱氣體遇上冷空氣的聲音、金屬部件相互撞擊的聲音。裝上消音器的手槍發出爆米花般的輕微聲響,這種場景只存在於好萊塢電影中。

子彈擊發聲宛如鞭擊。他把臉湊上狹小的門縫。

照片中的男子已不在原位,他已無聲無息地向後倒去。玄關頗為陰暗,但透過牆上的鏡子,他看見門板的銀光,男子的雙眼在金框眼鏡下睜得老大。這個中年男子已倒在赭紅色地毯上。那是波斯地毯嗎?說不定這傢伙真的是有錢人。

男子的額頭上有個小孔。

他一抬眼,正好和男子的妻子四目交接。也不知她是否真是這個人的妻子。她站在另一個房間的門口,後方亮著一盞大型東方立燈。她用手按住嘴巴,盯著他看。他微微點頭,小心地關上大門,把槍放回肩套,朝樓梯走去。他逃脫現場從不搭電梯,不開租來的汽車或摩托車,不使用任何可能發生故障的工具。他不奔跑,也不說話、喊叫,以免聲音被人認出。

「逃脫」是這份工作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也是他最喜愛的部分,它就如同飛翔,如同無夢之夢。

女門房走出一樓房間,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他用法語低聲說了句再見。女門房一言不發,用銳利的眼神回望著他。一小時后,女門房將接受訊問,警方會請她描述他的長相,她會合作地回答說,那男子長相平凡,中等身高,二三十歲的樣子,反正應該不到四十歲。

他踏上街道。巴黎市區發出的低沉的隆隆聲響猶如永遠不會靠近的雷聲,但也永遠不會停止。他將拉瑪迷你麥斯手槍丟棄在事先選中的垃圾桶里。薩格勒布還有兩把未使用過的同廠牌手槍在等著他,當初購入時他拿到了批發價。

半小時后,機場巴士經過小教堂門站,行駛在連接巴黎和戴高樂機場的高速公路上。雪花紛飛,飄落在一片散亂的、硬挺地指向灰色天空的淺黃色麥稈上。

他在機場辦完報到手續並通過安檢后,直接走進男廁,在一整排白色尿斗的最後一個前站定,解開扣子,把白色除臭錠撒在尿斗里。他閉上眼睛,深深吸入對二氯苯的甜味和J&J化學公司生產的檸檬芳香劑的香味。還剩一站,接駁列車就會抵達自由。他捲起舌頭,說出這一站的名字:奧斯陸。

3咬傷

十二月十四日,星期日

警察總署這棟由水泥及玻璃構築而成的龐然大物,是全挪威警察最密集的地方。警署六樓的紅區里,哈利正坐在六〇五室的椅子上。他和年輕警探哈福森共享這十平方米的空間,並且喜歡把這裡稱為「情報交換所」,而當哈福森需要被挫挫銳氣時,哈利又稱之為「人才養成所」。

這時情報交換所內只有哈利一人,他盯著這間無窗房牆上本該有窗戶的地方。

這天是星期日,報告已經寫完,可以回家了,但他為什麼還沒回家?透過想象中的窗戶,他看見少了柵欄的碧悠維卡區海港,新雪猶如五彩碎紙般覆蓋在綠、紅、藍等顏色的集裝箱上。案子已經了結。年輕的毒蟲[1]佩爾·霍爾門受夠了,在集裝箱里對自己開了最後一槍。屍體上沒有外來的暴力傷害,手槍就掉在旁邊。卧底人員表示佩爾沒有債務。況且毒販處決欠錢的毒蟲時,通常不會把現場布置成其他狀況,正好相反,他們什麼都不會做。既然這是常見的自殺案件,那他何必還要浪費夜晚的時間,搜索那個陰風陣陣的集裝箱碼頭,卻只發現更多哀傷呢?

哈利看著他掛在衣帽架上的羊毛外套,外套內袋裡放的小酒壺是滿的,裡面的酒自從十月以來一口都沒喝過。十月的時候,他去酒品專賣店買了一瓶他最大的敵人——占邊威士忌,裝滿小酒壺,再將剩下的酒倒進水槽。自此之後,他就隨身攜帶這一小瓶「毒藥」,有點像納粹軍人在鞋底藏氰化物膠囊的行為。至於為什麼要做這麼一件蠢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不用知道,只要這個方法有用就好。

哈利看了看時鐘,快十一點了。他家有一台經常使用的濃縮咖啡機,還有一張他為這種夜晚而準備的DVD光碟,片名是《彗星美人》(AllAboutEve)——曼凱維奇導演一九五〇年的經典之作,由貝蒂·戴維斯和喬治·桑德斯主演。

他在心裡做出解讀,知道該去碼頭才對。

哈利翻起外套翻領,背對北風站立。風吹過他面前的高牆,在柵欄內的集裝箱周圍吹出雪堆。夜晚的碼頭區和空地看起來十分荒涼。

燈光照亮與世隔絕的集裝箱碼頭,街燈在強風中搖晃,疊成兩三層高的金屬集裝箱在街道上投下黑影。一個紅色的集裝箱尤為吸引哈利的目光,它和橘色的警方封鎖線一樣,顏色十分鮮艷。在奧斯陸十二月的夜晚,那集裝箱是很好的棲身之所,大小和舒適度正好跟警署拘留室差不多。

現場勘查組的報告指出,那集裝箱已經空了一段時間,並未上鎖。現場勘查組的成員只有一名警探和一名技術員,其實難以稱得上是個「組」。集裝箱碼頭警衛說他們懶得給空集裝箱上鎖,因為集裝箱碼頭四周設有柵欄,還裝有監視器。儘管如此,還是讓一個毒蟲跑了進去。警衛猜測佩爾·霍爾門是在碧悠維卡區附近遊盪的毒蟲之一,而此地距離普拉塔廣場的毒品超級市場很近。說不定那警衛對毒蟲棲身集裝箱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會不會是他知道這樣做可以拯救一兩條生命?

集裝箱沒上鎖,但集裝箱碼頭柵門上倒是掛著一個厚重的大鎖。哈利後悔剛才沒在警署打電話跟警衛說他要過來。也不知道這裡是不是真的有警衛,因為他一個都沒看見。

哈利看了看錶,仔細觀察柵欄頂端。他體能很好,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體能狀況最佳的時候。自從去年夏天的重大案件之後,他一直在警署健身房規律運動。不僅如此,在雪季來臨之前,他就已打破了湯姆·瓦勒在厄肯區創下的越野障礙賽跑紀錄。幾天後,哈福森小心翼翼地問哈利,他運動得這麼認真,是不是跟蘿凱有關。因為在他的印象中,他們好像已經分手了。哈利用簡單明了的方式對這個年輕警探說,他們雖然共享一間辦公室,但並不表示他們可以分享私生活。哈福森聳了聳肩,問哈利是否會跟別人說說知心話,哈利卻只是站起來,走出六〇五室,於是哈福森便知道自己判斷無誤。

鐵絲柵欄九英尺高,沒有尖刺,小事一樁。哈利盡量跳高,抓住柵欄,雙腳抵住欄杆,直起身體。他伸長右手往上攀,接著是左手,用雙臂的力量支撐,直到雙腳找到施力點,再做出毛毛蟲般的動作,將自己晃到柵欄另一側。

他拉開門閂,打開集裝箱門,拿出堅固的黑色軍用手電筒,從封鎖線下方穿過,進入集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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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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