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說帝策蘇秦犯禁 賞寒梅笙簫協鳴
偏門開啟,一身名士裝束的蘇秦緩步登上論政壇,果然是風度翩翩,氣宇軒昂。
眾士子無不被他的氣場震懾,或鼓掌或擊節,場面熱烈。
蘇秦彎腰深揖一禮,用力咳嗽一聲,朗聲說道:「諸位仁兄,據秦所知,大家來自四面八方,身懷絕學,薈萃於此,目的只有一個——成就人生大業!」
蘇秦開口即觸眾士子的癢穴,全場報以更加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
「方今天下,」蘇秦掃視眾人一眼,接著說道,「綱常早亂,紛爭鵲起,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逢此亂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業唯有一個——使天下相安!」
台下有人大聲發問:「依蘇子之見,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蘇秦侃侃應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二途,一是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統。」
有人再問:「如何可使諸侯相安?」
「諸侯相安,重在遵綱守常。如今綱常全亂,諸侯相安之道,實際已成空談。」
有人大叫:「這麼說來,天下唯有一統了!」
「正是!」蘇秦引入自己的議題,「自三皇五帝以來,天下大勢,分則亂,合則治!」
士子論政,眾人聽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國政,如何立本強國,如何行軍布陣,攻伐殺戮,鮮有人談論天下大勢,更無人言及天下一統之事,因而眾人無不怔了,吃不準蘇秦為何以此開端。
賈舍人卻是大感興趣:「既然是分則亂,合則治,請問蘇子,昔日武王分封諸侯,天下卻走向大治,這又作何解釋?」
眾士子紛紛點頭,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蘇子如何解釋?」
「問得好!」蘇秦做出一個分與合的手勢,「天下分合,可有兩種,一是名分實合,二是名合實分。武王分封,當屬名分實合。西周初年,天下大勢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禮,諸侯皆受王命,禮樂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東遷之後,情勢有所變化,周室式微,諸侯坐大,天下禮壞樂崩,天下大勢開始走向名合實分,終成今日不治亂局」
角落裡,公子疾輕碰一下公孫衍,小聲問道:「公孫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論如何?」
「多為大理,過於空泛。看他還有何說。」
公子疾未及回話,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陳詞濫調,一片空洞,蘇子能否講點新鮮的!」
另有士子呼應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勢我們聽得多了,蘇子所論並非高見!」
「這位仁兄,」蘇秦的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勢既然聽得多了,在下請問,方今天下,從大勢上看,是趨合,還是趨分?」
那士子隨口應道:「這還用說,方今天下,大勢趨分,不是趨合!」
「謬矣,謬矣!」蘇秦誇張地搖頭,「自春秋以來,天下列國,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卻說這是趨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話從何說起?」
那士子語塞,眾人更是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盯向蘇秦。
「諸位仁兄,」蘇秦一字一頓,字字有力,「在下以為,五百年來,天下大勢只有一個趨向,就是趨合!」
眾人紛紛點頭。
坐在中間的一位士子開口發難:「在此論政,理應談論治秦之策,蘇子卻大談天下分合,豈不是南轅北轍,離題萬里?」
蘇秦看向那位士子:「這位仁兄,不識天下大勢,何談治秦之策?」
發話的士子怔了一下,竟也無話可說。
有士子問道:「天下大勢既然趨合,請問蘇子,天下終將合於誰家?」
「問得好!」蘇秦大手一揮,捏成拳頭,「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論及的。諸位仁兄,天下大勢日益趨合,中原列國由眾而寡,演至今日,不過二十,可稱列國。這些列國中,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勢者不過七國,楚、齊、燕、秦,外加三晉!」
全場靜寂,不再有人發問。
公子疾兩眼放光,斜視公孫衍,見他已是聚精會神,兩眼如炬般盯視台上的蘇秦。
蘇秦掃視眾人一眼,神采飛揚,侃侃而談:「縱觀七雄,燕國偏遠勢弱,難成大器;趙地貧瘠,難抗列國;韓、魏居中而四戰,難聚實力。未來天下,必是齊、楚、秦三強鼎足爭霸,中原逐鹿。誰能最終得鹿,天下就將合於誰家!」
眾士子皆被震撼,全場鴉雀無聲。
有頃,剛剛發話的那位士子再次出聲:「依蘇子之見,三國之中,最終得鹿的又會是誰呢?」
「仁兄莫急,在下這就說到了。」蘇秦給他一個笑,接道,「三強之中,先說齊國。眾所周知,齊民富國強,政治清明,民化久遠,當有大為。然而,齊國負海而戰,缺少腹地;齊民富足,富必怯戰;齊興儒、墨之學,向以仁義治世,仁義可行於盛世,不可行於戰亂。齊國有此三弊,欲爭天下,難矣哉!」
這真是驚世鴻論,眾人聽得呆了,無不屏住呼吸,目光唰唰地射在蘇秦身上。
「再看楚國,」蘇秦大手一揮,「楚國方圓數千里,腹地遼闊,物產富饒,人民眾多,進可取中原列國,退可據江水自守,實為大有作為之地。然而,楚國門閥裂土,王子封君,國大而力散;楚風獨特,難與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廣博,楚民卻是稀疏,難以快速集結,形成合力。楚國有此三弊,欲爭天下,難矣哉!」
蘇秦言及此處,止住話頭,環視壇下。好半天,眾士子方才緩過精神,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有士子大聲發問:「照蘇子說來,未來天下,必歸於秦了。」
蘇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蘇子如此蔑視列國,也太過了點吧!」
「是啊,是啊,」前面發話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來,魏國稱霸六十年,魏王今得龐涓,更是所向無敵,若爭天下,自當首屈一指才是,蘇子卻視若不見,順口略過,實難服人!」
眾人又是一番議論。
蘇秦依舊微眯雙目,笑而不答。
賈舍人重重咳嗽一聲,見全場肅靜,便緩緩說道:「蘇子所論之天下大勢,令人耳目一新。依蘇子之見,未來天下必歸於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與列國相抗,實難令人信服。蘇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懷興秦之策!」
蘇秦目視賈舍人,微微點頭:「在下既然赴秦,自有興秦之策。」
「蘇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國抵達上、中、下三境。」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況是三策?全場寂然,即使是壇主竹遠,也是全神貫注。
賈舍人道:「還請蘇子詳言!」
「上策能使秦國居一而平列國,帝臨天下,可稱帝策;中策能使秦國威服天下,諸侯俯首,可稱霸策;下策能使秦國偏安關中,人民安居樂業,可稱邦策。」
全場死一般地靜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國,談王業已是奢求,蘇秦卻越過王業,直趨帝業,對於這些士子來說,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細細一想,蘇秦這麼說也無可厚非。天下已入並王時代,若是再談王業,確實沒有新意。
好一陣兒,有士子問道:「請問蘇子,能否詳言帝策?」
蘇秦應道:「既是帝策,當言於帝。」
全場再靜。
在這當兒,蘇秦掃過眾人一眼,朗聲說道:「諸位仁兄,在下初來乍到,在此賣弄,難免貽笑於大方之家。在下所論,純屬個人管見。不妥之處,還望諸位指點。眼下在下寄身於運來客棧,哪位仁兄如願切磋,在下躬身相迎,共論興秦方略!」言訖,拱手揖禮。
眾人尚未反應過來,蘇秦已健步走下論壇,閃入側門。
眾士子見蘇秦這就退場,頓時嘈嘈雜雜,亂嚷起來:「嗨,還沒聽明白呢,怎麼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說,霸策總可說吧!」
「這不是故弄玄虛嗎?」
四位評判和壇主互望一眼,紛紛起身離席,走向旁邊的一間密室,房門閉合。
公子疾轉向公孫衍,笑道:「公孫兄,蘇子是何材料,這陣兒總該看出來了吧?」
「嗯,」公孫衍點頭,「此人若不是夸夸其談之徒,就是曠世奇才!」
「公孫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處,莫說是這些尋常士子,縱使在下,也未曾透徹。」
公孫衍如此坦蕩,倒讓公子疾嘆服,點頭道:「既是如此,公孫兄為何又說他是夸夸其談之徒呢?」
「看!」公孫衍嘴角一努,「壇主要宣判了!」
公子疾抬頭望去,果見密室房門大開,眾評判魚貫而出,返回各自席位。台上一聲鑼響,蘇秦亦從偏門走上壇去,在旁候立。
壇主竹遠最後一個走出密室,場上氣氛猶如繃緊的弓弦。
在死一樣的沉寂中,竹遠一步一步走上論壇。眾士子知道,他要宣布本次論政的最終判詞。每逢論政,此刻最為緊張,整個大廳的目光一齊射向竹遠。
竹遠掃視眾人,朗聲道:「諸位仁兄,經四位評判公議,蘇子所論,切中天下時勢。蘇子所論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長。本壇預言,蘇子當為秦公重用,蘇子所言帝策,當為秦國未來國策!」
這是開壇以來最為令人震撼的判詞。一時之間,眾士子竟是怔了,待各自回過神來,無不起立,紛紛擁上來向蘇秦致賀。
蘇秦健步上壇,朝眾士子鞠躬答謝。
公子疾拉上公孫衍徑出論政壇,走到大街上。沿街道走有一時,公子疾頓住腳步,輕聲問道:「適才所判,公孫兄意下如何?」
「還算切要。」
「方才公孫兄言猶未盡,在下甚想傾聽下文。」
「高談闊論之人,一如鴻鵠行空,雖能高瞻遠矚,未必切合實際。蘇子適才所論,均未觸及實務,因而,是否大才,在下眼下不敢妄加評斷。」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公孫兄論事,果是實際。在下有一計,或可試其實才。」
公子疾附耳低語,公孫衍連連點頭。
是日,直到人定時分,蘇秦方才脫開眾士子的辯論糾纏,回到自己房舍。
蘇秦剛剛坐下,正欲整理一下思緒,門外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敲門聲,再后是小二的叫聲:「蘇子,有人尋你!」
蘇秦打開院門,見是一身士子裝的公孫衍和公子疾。
公子疾揖道:「在下秦矢見過蘇子!」
蘇秦還禮道:「洛陽蘇秦見過秦先生!」
公子疾手指公孫衍:「這位是公孫先生!」
蘇秦揖禮:「蘇秦見過公孫先生!」
公孫衍還禮:「在下見過蘇子!今日有幸聽聞蘇子高論,在下不勝感懷,特約秦兄登門相擾,望蘇子賜教!」
「公孫兄客氣了!」蘇秦微微一笑,伸手禮讓,「兩位仁兄,裡面請!」
公孫衍讓道:「蘇子請!」
三人走進客廳,分賓主坐下。
蘇秦細細打量二人,觀其神韻、氣度,忖道:「論政壇上,二人來得甚早,卻故意坐於偏僻角落,又於人定時分才登門造訪,顯然是不想引起注意。若是不出所料,二人定是秦公身邊的要人了!」
這樣想定,蘇秦微微一笑,抱拳道:「蘇秦昨晚至秦,今日就倉促開壇賣弄,未及準備,只好胡言亂語,見笑於兩位方家了!」
「蘇子見外了!」公子疾亦抱一拳,「蘇子對天下大勢的來去運動瞭然於胸,實令在下敬服。蘇子所論帝策,在下也有感懷。在下識淺,不能視遠,欲就眼前一些瑣事求教蘇子,還望蘇子不吝賜教!」
「在下願與秦兄切磋。」
「這一年來,」公子疾緩緩說道,「關外列國變數甚多。先是越人陳兵琅琊,齊人嚴陣以待。繼是楚人伐宋彭城,魏人襲楚項城,殲景合大軍六萬;楚人棄宋回救,楚、魏兩軍對壘,大戰一觸即發。恰在此時,越人棄齊襲楚,楚、魏和解,與越人戰於雲夢澤畔。凡此種種,無不令人眼花繚亂。在下眼拙,看不明白,還望蘇兄點撥。」
聽聞此話,蘇秦心中越發有數了。能將列國情勢如此講述,已非尋常士子,講述時語氣又如此之大,眼界也如此之高,更非一般士子可比。
蘇秦略一沉思,淡淡一笑:「聽秦兄此言,當是方家了。秦兄既然有問,在下不才,也只好妄測,不是之處,請二位方家寬諒。」略頓,「在下以為,秦兄方才所言,皆為勢之運動。天下大勢成形於天下眾勢,眾勢互沖互動,天下於是亂象紛呈。但天下眾勢無論如何衝撞,也必臣服於天下大勢。唯有把握天下大勢,才可解此亂象。」
公孫衍似有不解:「請蘇子詳解!」
「天下大勢歸一,天下亂勢亦必依此而動。凡順大勢而動者,當為順動,凡逆大勢而動者,當為反動。依此判斷,眾勢之動皆可有解。越勢趨齊,當是盲動;楚勢趨宋,當是順動;魏勢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動;越勢伐楚,當是蠢動。」
公孫衍沉思良久,若有所悟,點頭:「蘇子果然高論!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蘇子辟解!」
「公孫兄請講!」
「越人伐齊,確為盲目,但越人轉而伐楚,也算佔了天時、地利、人和,當是明智之舉。越人二十萬眾今已攻至雲夢,楚郢指日可下,蘇子為何卻說它是蠢動呢?」
蘇秦微微一笑:「依公孫兄見識,當可看破,何必再問蘇秦?」
「在下愚昧,還望蘇子指點!」
「既如此說,」蘇秦笑道,「在下只好班門弄斧了。越人久居東南,不知中原變化,政治、農商、武備、韜略、人才諸種,均落後於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鎖勢收斂,深居簡出,或可因佔地利而維持偏安。偏這越王看不明白,仍以春秋眼光管窺天下,不自量力,出山爭霸,這又前來與大楚爭鋒,欲步昔年吳王之塵,豈不可笑?」
公子疾驚道:「照蘇子說來,此番越人必敗了!」
「越人敗與不敗,秦兄拭目以待。」
「蘇子所言甚是。」公孫衍大是贊同,再次拱手,「不過,聽蘇子所言,越人無論是伐齊還是伐楚,都是不智。既然都是不智,蘇子為何視伐齊為盲動,而視伐楚為蠢動呢?」
「越人伐齊,雖然必敗,卻未必亡國。越人伐楚,則國必亡。」
「哦?」公孫衍一怔,「蘇子何出此言?」
「楚人伐越,越佔地利、人和,楚未必取勝。越人伐楚,楚佔地利、人和,越人必敗。越人伐楚,必傾巢而出。楚地廣闊,必誘敵深入。越人深入楚國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時,如何能勝?越人一旦潰敗,必全軍覆沒。此時楚人乘勝至越,如入無人之境,越國豈有不亡之理?」
蘇秦的分析滴水不漏,公孫衍、公子疾互望一眼,不無佩服。
有頃,公子疾又問:「聽聞越人矢志伐齊,卻在關鍵時刻突然轉向。請問蘇子,越人伐楚是否楚人之計?」
「越王是否中的是楚人之計,在下尚不敢說。但據在下所知,越人行事,從不拐彎抹角。依越王的為人,更不會半途而廢。越人突然轉向,必是為人所惑,且此人必是當世高人。」
「蘇子怎知此人必是當世高人?」公孫衍急問。
「能使二十萬大軍心悅誠服地走向絕境之人,不為高人,何人謂之高?」
公孫衍急問:「請問蘇子,這個高人為何要害越人,是他與越人有仇嗎?」
「非也,」蘇秦搖頭,微笑,「此人作此謀,不為別個,只為楚人。」
「為楚人?」公子疾大惑,「請蘇子詳解!」
蘇秦拱手笑道:「依二位仁兄目力,這個不消在下破解了吧!」
「在下受教了!」公孫衍站起身來,深揖一禮,「蘇子高論,在下敬服!夜已深了,在下改日再來相擾!」
蘇秦還過一揖:「在下胡亂言語,見笑了!」
二人走出運來客棧,公子疾急不可待地說:「公孫兄,這下可以斷言了吧!」
「唉,」公孫衍長嘆一聲,「不瞞疾公子,君上考問之事,在下苦思數日,至今仍然未得其理。蘇子竟在片刻之間,以寥寥數語輕鬆化解,可見其才遠勝在下。如此大才,君上若是得之,王業必成!」
公子疾不無興奮道:「明日上朝,你、我力薦此人如何?」
公孫衍卻是擺手:「不用薦了!」
「哦?」公子疾驚問,「公孫兄為何不薦?」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就這辰光,已經有人向君上舉薦了!」
果不其然。
御書房中,燭光明亮。惠文公、竹遠相對而坐,幾前各擺一杯茶水。
惠文公面帶微笑:「觀竹先生氣色,定有佳音了。」
「是的。」竹遠點頭,「君上所候之人,已經到了!」
「哦!」惠文公驚喜交集,「說來聽聽!」
「此人姓蘇名秦,洛陽人氏。今日開壇論政,竹遠觀其氣勢,察其才學,推知此人當是先生所言之人,可助君上成就大業!」
惠文公眼睛圓睜:「其才可比公孫愛卿?」
「無可比之處。」
惠文公身子趨前:「其才可比龐涓?」
「星日之比。」
惠文公大喜過望:「其才可比孫臏?」
「月日之比。」
「快哉!」惠文公一拍几案,「明日晨起,寡人即謁太廟!」
竹遠驚怔:「君上不見蘇子,卻謁太廟,有何深意?」
「如此大才,若無列祖蔭佑,寡人何能得之?」
竹遠甚是感動,嘆道:「君上思賢之心,竹遠今日知矣!」
「蘇子既是大才,其論必新,竹先生可否言其大略,讓寡人先聞為快呢?」
「回稟君上,蘇子已具慧眼,可透視天下亂象,把握天下大勢。蘇子預言,未來天下雖然亂象紛呈,終將走向一統。」
惠文公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從几上端起茶水,在唇邊輕啜一口,抬頭問道:「他還說些什麼?」
「蘇子預測,未來天下,必成齊、楚、秦三勢鼎立。三勢之中,齊、楚各有局限,可一統天下者,非秦莫屬。」
惠文公手中的茶杯「啪」一聲掉落,大睜兩眼,怔在那兒。
竹遠打個驚愣,輕聲問道:「君上?」
惠文公回過神來,緩緩從地上撿起碎杯,堆在几案下面,對竹遠微微笑道:「蘇子高論,當真出人意料,寡人竟是聽呆了!在場士子可有反應?」
竹遠稍稍遲疑一下:「甚是熱烈。」
「可有判詞?」
「判言是,蘇子所論,切中天下時勢。蘇子所論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長。本壇預言,蘇子當為秦公重用,蘇子所言帝策,當為秦國未來國策。」
「何為上、中、下三策?」
「此為蘇子的興秦方略,上策為帝策,可使秦國一統天下,建立王業;中策為霸策,可使秦國威服諸侯,建立霸業;下策為邦策,可使秦國偏安於關中,建立邦業。」
惠文公閉上眼睛,沉思良久,緩緩說道:「謝先生了!」
竹遠起身,叩道:「夜深了,君上保重龍體,修遠告退!」
惠文公抱拳:「竹先生慢走!」
聽到竹遠走遠,惠文公叫道:「來人!」
內臣閃出:「臣在!」
「召公子華覲見!」
翌日,東來街上,兩個士子邊走邊談,黑雕台的一個小雕扮作士子,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
一士子道:「昨日你去論政壇了嗎?」
另一士子道:「沒有。」
「嘖嘖嘖,仁兄算是錯過一場高論了。不瞞仁兄,蘇子預言天下必歸於秦,判言斷定蘇子必受重用。嘖嘖嘖,這個蘇子當真了得!」
「唉,都怪酒鬼那廝。我原要去聽的,他非拉我喝酒不可」
兩人走進一家客棧,小雕也跟進去,在廳堂里尋個角落坐下。
堂中約有十幾名士子,也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昨日蘇秦論政之事,一士子正在發表宏論:「嗨,我說諸位,聽到昨日的判言了嗎?判言說,秦公必將重用蘇子。在下想問諸位,秦公怎樣重用蘇子呢?」
有士子接道:「那還用說,定是讓他替代大良造公孫衍。」
「不不不,」人搖頭,「大良造職爵太小了,盛不下蘇子。」
「你說什麼?」前面的士子反駁,「大良造的職爵還小?公孫鞅那麼大功勞,也不過是個大良造!」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說公孫鞅呀,早過時嘍。再說,公孫鞅不是也受封商郡,領地六百里、十三個城邑嗎?」
有人點頭道:「嗯,仁兄所言甚是。依仁兄之意,秦公將會如何晉封蘇子?」
「依在下之見,秦公若興帝業,必仿關外爵制,特為蘇子設立相位。諸位想想看,沒有相國,如何建立帝業?」
眾士子紛紛點頭:「嗯,有理。有理」
御書房中,公子華抱著一大堆竹簡進來,放在惠文公几上,小聲稟道:「啟稟君兄,臣弟使人訪探一日,這些均是見聞。」
「放下吧!」惠文公掃了竹簡一眼,「你告退吧!」
公子華怔了下,叩道:「臣弟告退!」
公子華退出,惠文公開始逐一翻閱。
翻有一陣,惠文公抬起頭來,二目微閉,眉頭越擰越緊,耳畔浮出孝公的遺言:「駟兒,如此王業,寡人已是無能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駟兒,此為上天玄機,斷不可泄於他人。否則,列國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禍必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業,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駟兒,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許傳給嗣位太子駟兒,君臨天下,一統六合是上天賦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違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時時自誡,不可有一日懈怠」
惠文公淚水流出,喃喃自語:「君父,如此天機,卻被這個蘇秦一語道破,嚷嚷得天下皆知,叫駟兒如何是好?」
惠文公沉思有頃,緩緩站起身子,在廳內來回踱步。走有幾個來回,惠文公坐回几案前面,長嘆一聲:「唉,蘇秦哪蘇秦,既然你是如此大才,既然你已識破天下大勢,為何識不出寡人心思,竟然做出此等蠢事,叫寡人如何容你?」
言訖,惠文公陡然發力,將跟前的几案掀倒於地,案上的一堆竹簡「嘩啦」一聲,盡滑下去。
半個月過去了,秦公沒有召見蘇秦,也未現出絲毫舉動。
公子疾驅車趕往大良造府,心事重重地對公孫衍道:「公孫兄,君上思賢若渴,今大賢已至,竹先生也必奏過君上。然而,旬日已過,君上仍無任何動靜,是何道理?」
「蘇子在幹什麼?」公孫衍沉思有頃,抬頭問道。
「似是並不著急,每日只在房中,或打坐冥思,或捧卷誦讀。」
「竹先生呢?」
「仍在論政壇里,閉門不出。前日韓國來一士子,出三金請求開壇,竹先生竟未應允。士子出錢開壇,壇主卻不允准,這在論政壇,尚屬首次。」
公孫衍再次陷入沉思。
「公孫兄,」公子疾壓低聲音,「在下以為,蘇子大策,正合君上心意,蘇子大才,亦正是君上所求,照理說,君上應該」
公子疾打住話頭,盯住公孫衍。
「疾公子,」公孫衍抬頭說道,「高手對弈,所走棋路,自是你、我所難解悟的。蘇子已下出第一手,在等君上回應。君上手握棋子,遲遲不下,想必另有所慮。」
「不瞞公孫兄,」公子疾托出底細,「蘇子至秦前夕,君上曾召在下入宮,說是做了一夢,夢中有鴻鵠東來,使人解夢,說有大賢至秦,特使在下訪查。在下自知眼拙,唯恐錯失大賢,方才拉上公孫兄前往東來街,果就遇到蘇子。」
公孫衍微微點頭:「這就是了。」
公子疾眼睛一亮,直視公孫衍:「公孫兄快講!」
「君上明不齣子,實已齣子,這叫無招之招。」
「何為無招之招?」
「就是坐以觀變,知作不知,靜觀蘇子反應。」
「嗯,」公子疾連連點頭,「公孫兄所言甚是。蘇子赴秦,是蘇子求君上,不是君上求蘇子。蘇子既未叩宮求見,君上自要知作不知。」略頓一下,「只是這樣空耗下去,不利於秦。」
公孫衍微微一笑:「不會空耗,蘇子必有應招。」
公子疾搖頭:「大賢不比庸人。昔日姜子牙垂釣於渭水,文王是聞賢上鉤。蘇子之才不在子牙之下,自周赴秦,已是自貶身價,如何再肯上門去求?」
「嗯,這倒也是。」公孫衍笑道,「在下雖是不才,也未曾求過他人,何況是蘇子?不過,如此僵局,終須打破才是。」沉思有頃,「有了!」
公子華腳步匆匆地走進御書房裡,興奮道:「君兄,陳軫又來密函了!」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函。
內臣接過,雙手呈上。
惠文公啟開,絲帛上現出陳軫獨特的字體:「越人斷糧,無疆醒悟,追悔伐楚,急欲撤軍,但為時已晚,所有退路皆被切斷。越王驚懼,突圍數次,均遭攔阻,今已折兵數萬昭陽欲一舉殲滅越人,張儀力主圍而不擊,楚王聽張儀臣已有制儀之計,俟時機成熟,即行實施。另,魏王聽聞陘山之戰出自孫臏之謀,有招其為婿之意。臣觀龐涓,斷不肯屈居孫臏之下。若是不出臣料,未來數月,龐、孫將有一爭」
惠文公脫口贊道:「好一個陳軫,真是寡人的大寶啊!」
外面又有腳步聲,內臣稟道:「君上,大良造、上大夫求見!」
惠文公放下密函,笑道:「呵呵呵,來得好呢,宣他們覲見!」
公孫衍、公子疾覲見,見過君臣之禮,坐定,惠文公笑道:「真是巧了,寡人正要召請二位呢。你們先說,為何事而來?」
二人互望一眼,公孫衍拱手:「啟稟君上,前番君上言及列國近日所弈妙棋,近幾日來,臣已有破解。」
「哦?」惠文公身子前傾,「是何破解,說給寡人聽聽。」
公孫衍模仿蘇秦語氣:「一年來關外列國連走大棋,亂象紛呈,均可視為勢之運動。天下大勢成形於天下眾勢,眾勢互沖互動,天下於是亂象紛呈。但天下眾勢無論如何衝撞,也必臣服於天下大勢。唯有把握天下大勢,方可解此亂象。」
惠文公眼睛睜大:「愛卿詳解!」
「天下大勢歸一,天下亂勢亦必依此而動。凡順大勢而動者,當為順動,凡逆大勢而動者,當為反動。依此判斷,眾勢之動皆可有解。越勢趨齊,當是盲動;楚勢趨宋,當是順動;魏勢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動;越勢伐楚,當是蠢動。」
惠文公愈加驚愕:「越人趨齊,為何是盲動?越人轉楚,為何又是蠢動?」
公孫衍侃侃而談:「越人久居東南,不知中原變化,政治、農商、武備、韜略、人才諸方面均落後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鎖勢收斂,深居簡出,或可據地利而繼續偏安。因而,越人無論是伐齊還是伐楚,都是不智。」
惠文公思忖有頃:「既然二者均為不智之舉,何有盲動與蠢動之分?」
「越人伐齊,雖然必敗,但未必亡國。越人伐楚,則國必亡。」
「此又為何?」
「楚人伐越,越佔地利、人和,楚未必取勝。越人伐楚,楚佔地利、人和,越人必敗。越人伐楚,必傾巢而出。楚地廣闊,必誘敵深入。越人深入楚國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時,如何能勝?如果楚人斷其糧道,越人必定潰敗。越人深入楚地,若是潰敗,必將全軍覆沒。此時,楚人乘勝至越,如入無人之境,越國再欲圖存,如何能夠?」
「越人為何有此蠢動呢?」
「因為有人至越,憑其三寸不爛之舌說服越王,使其改道謀楚,自取敗亡。」
「此人為何助楚滅越?」
「因為此人慾至楚國一展抱負,滅越算作覲見之禮。」
惠文公不可置信地望著公孫衍,點頭贊道:「棋局之妙,正在這裡!幾日不見,公孫愛卿竟能悟至此處,實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孫衍緩緩起身,叩拜於地:「君上,請恕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孫愛卿,你看破棋局當是好事,何來欺君之說?」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並不是臣。」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陽士子蘇秦。」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這麼說來,愛卿會過他了?」
公孫衍點頭:「方才所言,多是蘇子原話,臣不過是鸚鵡學舌而已。」
「可寡人聽說,」惠文公故意顯得漫不經心,「此人不過是個夸夸其談之徒。」
「君上,」公孫衍急道,「此人之才,高臣不知幾多,臣情願讓出大良造之位,甘為蘇子執轡!」
惠文公撲哧一笑,轉向公子疾:「疾弟,公孫愛卿要為蘇子執轡,你呢?」
「君上,」公子疾緩緩起身,叩首,「臣弟也會過蘇子了,臣弟以為,此人確為棟樑之材,臣願以舉家性命保薦蘇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聲長笑,「好好好,有寡人的兩位重臣聯袂推舉,想必此人真有過人之處。這樣吧,待寡人忙過眼前這幾日,定去約見這個大才!」
公子疾、公孫衍略略一怔,互望一眼,叩道:「臣(弟)告退!」
惠文公抬手:「疾弟留步!」
公孫衍退出。
公子疾再叩:「君兄有何吩咐?」
「你準備一下,明日出使魏國,公子華依然做你副使。」
「可有大事?」
「寡人預料,龐涓、孫臏近日將起爭執。疾弟就以請求函、崤、臨晉關等處互通關市為名,出使魏國,設法見到孫臏,相機行事,說服他至秦。」
「君上?」公子疾大是驚訝。
「怎麼,」惠文公望著他,「有何不妥嗎?」
「蘇子之才,遠高於孫臏,君上為何舍近而求遠呢?」
「呵呵呵,」惠文公微微笑道,「蘇子之才是蘇子之才,孫臏之才是孫臏之才,他們二人,不一樣。」略頓一下,斂起笑容,「至於其他,疾弟不必多問,去吧!」
「臣弟領旨!」
剛交臘月,魏都大梁迎來又一場大雪。
大雪連下三日,整個大梁一片潔白。
太陽復出,天氣回暖,積雪漸漸融化。兩日之後,寒氣復來,將半融的雪水凍結,一時天寒地凍,萬物肅殺,街上溜冰處處,檐下懸冰條條。
就在這冰與雪的世界里,太子東宮後花園的梅園卻景象別緻,萬花盛開,幽香襲人。
這是太子胞妹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時刻。
這日午後,太子申與瑞梅公主站在梅園中心的賞梅亭中,環視周圍的萬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陣,瑞梅面含嬌羞,神色忐忑,抬頭望向太子申,不無靦腆地喃聲問道:「哥,孫將軍他會來嗎?」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孫將軍應允之事,不會有誤。再說,我也沒說梅妹在此,只說邀他賞梅。」
聽到「賞梅」二字,瑞梅滿面嬌羞,垂頭半晌,方才說道:「哥,孫將軍他真的跟簫郎相似?」
太子申撲哧一笑:「不是相似,就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他的笙吹得真有那麼好?」
「能與天溝通!」
「有鳥在他頭上飛嗎?」
「有。」
「有雲在他頭頂旋嗎?」
「有。」
「他有簫郎好看嗎?」
「比簫郎帥氣多了!」
「啊?」瑞梅震驚,「哥,你不會騙我吧?簫郎才是美男子呢!」
「男人之美在於英武,簫郎雖俊,卻是白面書生,缺少陽剛之氣。孫將軍不但長得帥氣,且還是個領兵打仗的將軍,剛柔相濟、文武兼修呢!」
瑞梅閉目有頃,喃聲自語:「難道他是簫郎再世?」
「肯定是。」
「哥,」瑞梅愈加羞澀,「我昨晚夢到他了!」
「夢到孫將軍了?」
「是簫郎。」瑞梅搖頭,聲音幾乎聽不到,「他說,他他和我有緣,他他就要見到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這就是緣分!你放心,哥給你保媒!」
「他會帶笙來嗎?」
「會的,我告訴他了。」
「你怎麼說的?」
「我說,梅想聽聽他的笙音。」
「不是聽,是是與他和鳴。」瑞梅聲音呢喃。
「呵呵呵,是哩。」望著瑞梅的羞態,太子申笑道,「孫將軍不僅會笙,且也知梅!」
「他怎麼知梅了?」瑞梅急問。
「孫將軍初下山那日,大哥帶他到此花園賞景。當時萬菊盛開,梅園卻是落寞。孫將軍賞過菊花,游至此處駐足不前,望著一樹樹的禿枝發獃。大哥順口問他,喜歡梅嗎,孫將軍說,百花之中,我獨愛梅。哥心裡一動,問他說,龐將軍愛的是蓮花呢,難道你不愛蓮嗎?孫將軍說,蓮花甚好,雍容華貴,驚艷奪目,但於他來說,更愛的是梅。哥問為什麼,他說,梅一不爭春,二不鬥艷,只在寒冬開放,敢以裸身護枝。」
聽到「裸身護枝」四字,瑞梅將頭伏在太子申的胸前,喃聲說道:「他要真的這麼說,梅也就不枉開一度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我到鬼谷,一聽到他的笙音,不曉得怎麼的,我第一想到的就是梅妹。你二人當真是天作之合呢。」
話音落處,園外傳來腳步聲。
內宰疾步走來:「殿下,孫監軍求見!」
「呵呵,」太子申笑道,「說簫郎,簫郎這就來了。梅妹,你快備簫去。」
太子申隨內臣疾步走至殿門,迎住孫臏,見過禮。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申知將軍愛梅,近日梅花盛開,申不敢獨享,特邀將軍共賞。」
孫臏拱手謝道:「臣謝過殿下!」
「孫子,梅園請!」
「殿下先請!」
太子申引領孫臏走到後花園,沿園中一條曲徑,七繞八拐,步入園中一角的梅園。
尚未走到梅園,孫臏就已嗅到幽幽梅香,頓覺心曠神怡。及至走進園門,望著於殘雪冰凌之中傲然盛放的滿樹梅花,孫臏竟自呆了。
太子申亦頓住步子,賞有一時,緩緩說道:「孫子,亭中請!」
孫臏隨太子申步入園中賞梅亭,分賓主坐下。早有侍女泡上香茶,候立於側。
望著亭邊一樹又一樹的梅花,孫臏脫口吟道:
淡淡一園梅,
悄悄傲霜開。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徑來。
太子申笑道:「孫子吟得好詩!」
孫臏尷尬一笑:「這哪裡是詩?臏看到滿園梅花,心中感動,順口胡捏幾句,讓殿下見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有感方才有詩。聽到孫子妙句,申也閑吟幾句,與將軍共賞!」
「臣洗耳恭聽。」
太子申緩緩吟道:
北風蕭蕭,白絮飄飄,
寂寞黃昏,我開悄悄,
清香幽幽,誰人知之。
冰柱條條,冷雨毛毛,
寂寞凌晨,我心遙遙,
清香徐徐,誰人憐之。
孫臏沉思良久,由衷感嘆:「殿下所吟,方才叫詩。只是此詩過於感傷,臣聞之心酸。敢問殿下,此詩可為即興而作?」
太子申又是一笑,輕輕搖頭:「孫子高抬魏申了。魏申本為薄倖之人,哪裡會有如許感傷?」
「殿下過謙了。敢問殿下,此詩為何人所作?」
太子申未及作答,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
是玉簫。
簫聲悠揚、柔和、溫暖、抒情,在這寒冷里如這梅花盛開。
孫臏聽傻了。
一曲尚未聽完,孫臏情不自禁地從袖中摸出排管,與簫聲相和。簫起笙隨,笙發簫至,你揚我揚,你抑我抑,你呼我應,你問我答,諧和得天衣無縫。
太子申聽得感動,淚水流出。
經過兩年屯田,各地軍墾收效甚巨。與楚人爭戰取勝,龐涓又得陘山庫糧十萬石,軍糧問題總算解決。時下農閑,正是三軍操演的大好時日,剛交冬日,龐涓就一心撲在軍務上,假吳起之名,以自己編創的武卒法規整肅三軍,凡年老體弱者皆被清退,列編入各邑守軍或後備役名冊,凡被選中留下者皆為全職武卒,待遇優厚,舉家免賦免稅,得軍功者加爵晉銜,滿門榮耀,死國者更有豐厚撫恤金並十畝田產補賞,待字閨女無不以嫁給武卒為榮。
在全面整肅武卒的同時,龐涓命令各地守軍及後備役民軍集中訓練,又與司徒府一道,組織蒼頭二十萬,由素質過硬的大魏武卒擔任教頭,來了個舉國大練兵。一時之間,整個魏國成了兵營,擊鼓鳴金聲、衝鋒陷陣聲、兵器鍛造聲不絕於耳,龐涓聽得心花怒放。
龐涓、公子卬在全國各地巡視軍演,一連忙活三十餘日,總算於這日午時回到大梁。
龐涓並未急於回家,而是先回逢澤大帳,聽部屬稟報練兵情況,見無異常,於天色黑定驅車回府。
聽聞車響,龐蔥率眾仆在府門外恭迎,侍候他進府。
龐涓洗漱已畢,步入內堂。卧寢里生著炭火,暖融融的沒有一絲兒寒意。早已恭候於室的瑞蓮身著中衣,將他迎入室內,親手為他寬衣解帶。龐涓輕輕愛撫她的秀髮,嗅著她身上噴洒的香味。瑞蓮迎合上去,兩手攀住龐涓的脖子,吊在他的胸前,被龐涓順手抱起。
二人纏綿一時,瑞蓮滑下,端來一碗蓮子羹,放在几上:「夫君在外奔波,定是累壞了。這碗羹湯是臣妾親手熬的,請夫君補補身子。」
龐涓端過羹湯,喝過幾口,連聲贊道:「嗯,夫人熬得好湯!」
瑞蓮走過來,在龐涓身後跪下,把住龐涓的頭髮,拿梳子一邊梳理,一邊輕語:「臣妾還有一件喜事,夫君願意聽否?」
「哦?」龐涓抬頭,「是何喜事?」
「太子申哥今日邀請孫將軍前去賞梅,梅姐也去了,聽說二人把酒吟詩,笙簫相諧,甚是投緣呢。」
一口蓮湯嗆在嗓中,龐涓連咳幾下,慌得瑞蓮扔掉梳子,又捶又敲道:「夫君,你嗆著了?」
龐涓又咳幾下,緩過氣來。瑞蓮端過清水,龐涓喝過,扭頭朝瑞蓮道:「方才你說孫兄跟梅公主一道賞梅?」
瑞蓮點頭。
「呵呵呵,」龐涓笑出幾聲,「果是喜事!父王曉得不?」
「父王高興著呢!」見龐涓無礙,瑞蓮公主亦笑一聲,在他背上輕輕敲道,「若是不出臣妾推測,申哥必是奉父王的旨意來撮合他們的!聽毗人說,一個月前,父王就與相國談過此事,相國此番又要保媒了!」
「如此喜訊,夫人早該告訴在下才是!」
「臣妾也是剛剛得知。臣妾昨日回宮,見過父王、母后,這又前去探望梅姐,梅姐半遮半掩地向臣妾打探孫將軍,臣妾覺得奇怪,再三追問,她才道出今日要與孫將軍賞梅之事。臣妾聞訊甚喜,與她講了半日,將孫將軍好好誇耀一番,聽得梅姐滿面羞紅。臣妾出門,正欲回宮,剛巧遇到毗人,向他打探此事,才知端底。」
「呵呵呵,真是個大好事!」龐涓攬過瑞蓮,抱在懷裡,緩緩走向內室。
次日並無早朝。龐涓美美地睡個懶覺,直到辰時,方才起榻,用過早膳,於卯時驅車前往監軍府中。
孫臏聞報迎出,二人見過禮,攜手步入客廳。
就座之後,龐涓拱手道:「恭喜孫兄!賀喜孫兄!」
「敢問賢弟,」孫臏頗覺驚詫,「喜從何來?」
龐涓笑道:「聽說昨日孫兄與梅公主共賞梅花,豈不可喜?」
「呵呵,」孫臏憨笑一聲,點頭,「說到這個,倒是可喜。百花之中,臏獨愛梅,本以為此生難遇知己了,誰想梅公主不僅知梅,且還知音,因而與她一見如故,相談甚篤。」
龐涓笑道:「孫兄覺得梅公主如何?」
孫臏贊道:「梅公主才華橫溢,心存慈愛,更有一顆高潔之心,在下敬佩!」
「呵呵呵,」龐涓心頭一凜,面上笑道,「孫兄得遇知音,真讓愚弟嫉妒。今日並無他事,愚弟棋癮忽來,甚想與孫兄對弈一局,不知孫兄肯賞光否?」
「甚好。自出鬼谷,知忙些什麼,竟是連棋也忘下了。」
「愚弟也是。不瞞孫兄,也有不少找愚弟對弈的,都被愚弟推拒了。」
孫臏笑道:「在鬼谷之時,賢弟最是愛弈。既然有人願下,賢弟為何推拒他們?」
龐涓亦笑一聲:「棋逢對手,方才有趣。那些庸才,愚弟不屑出手!」
「謝賢弟抬愛!」孫臏拱手,起身走到架上,拿過棋枰,擺在几案上,摸出黑子,推至龐涓前面,將白子置於自己一邊。
龐涓推過黑子:「在鬼谷之時,一直都是孫兄執黑,今日為何要涓執黑了?」
孫臏又推回來,笑道:「賢弟棋藝高超,臏執黑執白,皆是難贏,乾脆執白好了。」
龐涓亦笑一聲:「看來,孫兄是勝券在握了。既然如此,愚弟就不客氣了。」說著從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按照棋禮,客氣地點在右上角星位。孫臏亦摸出一子,點在龐涓的右下角星位。龐涓再摸一子,在孫臏的左下角點星小目,孫臏在龐涓的左下角再點星位。龐涓將第三枚棋子直接掛角,攻擊孫臏左下角的星位,孫臏卻不應戰,反將第三枚棋子點於天元。
龐涓見了,笑道:「孫兄此子下得大了,愚弟許你悔棋一步。」
孫臏亦笑一聲:「既然下了,如何能悔?」
龐涓抱拳道:「既如此說,愚弟可要奪占孫兄的地盤了。」說完將一枚黑子點在該角的三三之位。
孫臏應手,二人在此角展開搏殺,龐涓如願奪占此角,孫臏則得了外勢。龐涓脫先,在另一角又點三三,兩人再次搏殺,至中午封盤,龐涓盡得四角、四邊,孫臏則形成外勢,圍出一個空腹。
僕從端來午膳,二人就在廳中享用。
龐涓一邊吃飯,一邊拿眼角掃瞄棋局,心中思忖:「此人果有大氣度,若是中腹盡被他佔去,此局勝負真還難料呢!不行,午後開局,我得設法打入中腹,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孫臏見狀,停下箸子,笑問道:「賢弟還在想棋?」
龐涓點頭:「孫兄這個肚子也太大了。」
孫臏再笑一聲:「賢弟,依據棋理,金角銀邊草肚皮。臏雖得中腹,並不佔上風。如果賢弟收官得當,此局當勝在下半目。」
龐涓震驚,忖道:「在鬼谷之時,即使執黑,他也未曾贏過。今日看來,此人不僅深知兵法,即使棋力,也勝我一籌。棋至中局,他已算出只輸半目,且我還須收官得當,當真了得!」
想至此處,龐涓抬頭望向孫臏:「愚弟若是打入孫兄空腹呢?」
孫臏笑道:「賢弟已贏半目,還不滿意?」
龐涓亦笑一聲:「愚弟只想完勝,若贏半目,便是輸了。」
孫臏望著棋局,沉思甚久:「若是賢弟定要打入,此局勝負,真就難料了。」
龐涓放下箸子,拱手道:「聽孫兄這麼一說,愚弟是一口也難吃下了。來來來,你我這就見個分曉。」
孫臏笑道:「聽賢弟此話,臏也似回到谷中了。好好好,賢弟既然依舊性急,臏只好奉陪。」
二人放下碗箸,續盤再戰。
龐涓觀棋有頃,信心十足地點入中腹。孫臏並不應戰,只在外圍封堵。走有數十步,因孫臏已佔天元,龐涓左衝右突,硬是做不活兩個氣眼。與此同時,黑子異常厚實的邊、角竟也在衝突中損失慘重。
眼見回天乏術,龐涓只得投子認輸,乾笑道:「孫兄棋高一籌,愚弟認輸。」
孫臏抱拳:「賢弟,此局你是雖輸實贏。」
龐涓一怔:「此話何解?」
孫臏笑道:「賢弟若是不入中腹,已是贏局。」
龐涓苦笑一聲:「棋局之中,沒有如果。孫兄保重,愚弟告辭了!」
孫臏將龐涓送至門口,揖禮:「賢弟慢走!」
龐涓回禮別過,跳上馬車,抽鞭打馬,駕車徑去。
一陣風般回到府中,龐涓陰著臉走進書房,在廳中悶坐有頃,從書架上拿出棋局,憑記憶將所弈之局一一復盤,細加品味。
觀有一時,龐涓開始悟出輸在何處了。在打入中盤時,有幾手自己下得實在拙劣。其實,他有機會做活的,孫臏接連下出幾步緩手,似是對他有所避讓,有意讓他做活,但他卻是爭勇鬥狠,一次次放棄機會,終至全盤皆輸。回頭再想,即使中間他拼全力做活,前邊費盡辛苦建立起來的邊角亦受重創,得失很難估算,孫臏在午時預言此局「勝負難說」,當指此事。品有一時,龐涓唏噓再三,後悔不該打入中腹,同時不得不對孫臏的棋藝大加嘆服。
龐涓閉目沉思,有頃,忽又想起什麼,起身走至書架上,搬出一隻盒子,打開層層錦繡,取出他在山中親手抄錄的《吳子》,回身再度坐下,將棋枰輕輕推向几案一端,再將《吳子》小心翼翼地擺在另一端,兩眼痴痴地望著几案,陰沉的目光一會兒落在棋局上,一會兒落在《吳子》上。
愣神有頃,龐涓突然抬手,用力摑在棋局和竹簡上。棋局、竹簡「啪」的一聲散落於地,黑白棋子四處滾落。
龐涓猛地起身,雙眉緊皺,面色陰狠,在廳中來回踱步。
龐涓停住腳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確是局好棋!孫兄綿里藏針,表面上溫和謙恭,暗中卻伏殺機。現在想來,自一開始,我就中他套了!」
龐涓在廳中又走幾個來回,回身坐下,閉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後猛然睜眼,將拳頭「咚」一聲擂在几上,越發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溫文爾雅,全是裝出來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處處示弱,處處不爭,卻又處處不弱,處處相爭。他這詭計,不但騙過了我,也騙過了先生,騙過了師姐,騙過了大師兄、蘇秦和張儀,更不說在這大梁了!」
龐涓的目光落在竹簡上,伸手撿拾回來,捧在手中細翻幾下,長嘆一聲:「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盡在這幾片竹簡!《吳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費盡心機,方才弄到六篇,不過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隻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書!我敢打賭,若無《孫子兵法》在胸,諒他肚中那點貨色,何能勝我?」
龐涓越想越氣,朝几案上再擂一拳:「再觀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無道理!我一向視他為兄,對他恭敬有加,他卻處處以師兄自居,定要壓我一頭!壓就壓了,他偏又做出無辜的樣子,說出虛偽的言辭,著實讓人氣惱!」
龐涓忽又起身,在廳中又踱幾個來回,忖道:「這還不是更可惱之處!我嘔心瀝血,歷盡辛苦,才使大魏轉危為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腳栽樹,他跟來摘桃。下山兩年,不費吹灰之力,我所擁有的,他非但盡得,且又處處占我上風。我為大將軍,他來監軍。我封武安君,觀眼下情勢,封君於他只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操演軍馬,他在這兒開心賞梅,談情說愛。我娶瑞蓮,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蓮不過是妃嬪所生,瑞梅卻是夫人嫡生。瑞蓮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卻貴為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來魏主!」頓住步子,眉頭緊皺,「殿下與我,向來話不投機。還有朱威,更是可惡,事事與我作對。此人倒好,剛到魏國,就與這二人打得火熱,獨把我這個『賢弟』視作外人!惠相國本在幫我,可自此人來后,也似換了個人,這些日來刻意與我疏遠」
忖至此處,龐涓冷汗直出,目露凶光,朝地上猛跺一腳:「孫兄哪孫兄,自你至魏之後,我一忍再忍,一讓再讓,你卻不識好歹,咄咄逼人,處處謀算,名為蒼生社稷,實為沽名釣譽,一心與我爭鋒!好吧,孫兄,你既為兄不仁,就休怪在下為弟不義了!」
龐涓臉上浮出一絲陰笑,回至幾前,並膝坐下,微閉雙目,正在冥思,龐蔥匆匆走進,方欲稟事,見地上一片狼藉,又見龐涓臉色黑沉,雙眉冷凝,心頭一凜,止住步子,轉身就要退出,龐涓叫道:「是蔥弟嗎?」
龐蔥趨前:「大哥,這」
龐涓睜開眼睛,指著地上散落的棋局:「將這殘局收拾一下!」
龐蔥蹲下收拾殘局,心中卻在打鼓。
龐涓看在眼裡,苦笑一下,解釋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來複盤,竟是記不清了。大哥一時氣惱,將這棋局推了!」
龐蔥將棋局收好,在龐涓前面坐下,試探問道:「大哥是與何人對局了?」
「在這魏國,除去孫兄,還能有誰配與大哥過招?」
龐蔥略略一想:「難道是大哥輸給孫將軍了?」
龐涓沉重地點頭。
龐蔥撲哧一笑:「大哥莫要難過,既是輸給孫將軍,小弟這就請他過來,讓大哥贏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龐涓輕嘆一聲,「蔥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只在一弈,若是再弈,就無情趣了!」略頓一頓,「再說,即使再弈,大哥怕也勝不過他!」
龐蔥眼珠兒連轉幾下:「看大哥這樣,是一定要贏他?」
龐涓苦笑一聲:「在鬼谷之時,大哥從未輸他,只此幾年,一切竟是變了。好了,不說這個,蔥弟,你匆匆而來,可有大事?」
「青牛將軍使人送信來,想是有重大軍情,小弟不敢耽擱,急來稟報!」
「哦?」龐涓打個驚愣,「信在何處?」
龐蔥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呈給龐涓。
龐涓匆匆看過,眉頭略皺,凝思有頃,對龐蔥道:「備車!」
龐涓驅車剛出南門,遠遠望見一行二十幾乘車馬轔轔而來,旗號上打的是「秦」「使」等字。龐涓只有一車,按照禮節,將車讓於道旁,冷眼旁觀秦國的車乘。龐涓沒打旗號,又是孤車,因而公子疾並不知路邊之車是龐涓的,徑自揚長而去。
待秦使車馬完全通過,龐涓繼續驅車,不消一個時辰,就已來到逢澤中軍大帳。早有參將上前,將龐涓迎入。
龐涓在大帳中坐下,陰著臉對參將道:「喚左軍司庫進帳!」
不一會兒,左軍司庫苟仔誠惶誠恐地走進大帳,跪叩:「左軍司庫苟仔聽令!」
龐涓努下嘴,參軍會意,退出帳外。
龐涓掃一眼苟仔,微微一笑:「苟仔,本將待你如何?」
苟仔叩道:「大將軍待苟仔恩重如山!苟仔原為一介武夫,若無大將軍提拔,苟仔不過是個軍前走卒!」
「是的,」龐涓點頭,「你在黃池戰中,斬十二首,朝歌戰中,斬九首,身負兩傷,本將念你作戰勇敢,升你軍尉。去年與楚戰於陘山,你身先士卒,勇奪楚人糧庫,斬十四首,再立戰功。本將論功行賞,升你司庫,讓你掌管左軍庫糧,論職銜已是偏將。」
「大將軍提攜大恩,苟仔念念不忘!」苟仔再次頓首。
「好吧!」龐涓緩緩說道,「你就如實告訴本將,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苟仔聽出話音不對,急忙叩首:「末末將」
「哼!」龐涓爆出冷笑,話鋒一轉,「大丈夫敢作敢當,自己做的事,自己說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苟仔佯作一怔:「苟仔愚痴,不知大將軍叫苟苟仔說說什麼?」
「看來,不見棺材你是不肯掉淚呀!」龐涓從袖中摸出一封書函,啪的一聲甩在几案上,「苟仔,這下該說了吧,幾個月來,你共剋扣多少軍餉?」
看到那封信函,苟仔臉色慘白,連連叩首:「苟苟仔知罪,苟仔一時糊塗,共剋扣軍糧三百五十一石,馬草一百二十三車,得金一十八兩!」
龐涓怒從心起,震幾罵道:「你個敗家子,這些糧草少說也值五十兩,你卻只賣一十八兩,即使做生意,也是虧大了!說,這一十八兩都作何用了?」
苟仔渾身打顫:「賭賭了」
「賭了?」龐涓愈加震怒,指其鼻罵道,「本將為了三軍糧草,不知發過多少愁苦,恨不得連家底都搬到庫中,好不容易弄來這些糧草,你卻拿去賭了!本將問你,依照大魏律令,剋扣軍糧一石、馬草一車者,該當何罪?」
苟仔叩首如搗蒜:「大將軍饒命,苟仔再也不敢了!」
龐涓提高聲音:「本將問你該當何罪?」
「該該該處斬斬刑!」
「知道就好!」龐涓冷笑一聲,「念你戰功累累,本將賞你一個全屍,改作絞刑。說吧,你有什麼需要交代的?」
苟仔拚命叩首,額頭出血,泣道:「大將軍,苟仔真真的不敢了,苟仔求大將軍饒饒苟仔一條狗命!」
「本將聽說,」龐涓緩緩說道,「你剛娶新婦,家中還有一個老母。」
「大將軍」苟仔泣不成聲。
龐涓起身,在帳中踱有幾個來回,重重嘆出一聲:「唉,你作戰勇敢,是個人才。本將愛才,可以饒你不死。只是你不能再做司庫了!」
苟仔磕頭:「大將軍活命之恩,苟仔必以狗命相報!」
「知恩就好!」
「大將軍」苟仔泣下如雨,「要苟仔做什麼,您就直說!苟仔即使做牛做馬,赴湯蹈火,斷無一句怨言!」
「不過,」龐涓並不睬他,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函,擺弄幾下,「這事兒眼下也是鬧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將雖要救你,對三軍也不能沒有交代。趁本將未及追查,你馬上潛逃,先潛至本將府中,隱姓埋名,不可露面。本將見你逃走,自領一個治軍不嚴之罪,替你還上虧空的糧草,擋過眼前這一陣再說。至於今後之事,你可躲在本將府中,一來暫避風頭,二來也可幫本將做些小事。」
「大將軍」苟仔五體投地,泣不成聲。
龐涓提筆寫下一函,交給苟仔:「到本府之後,你將這個交給家宰,他會妥善安置你的食宿。」
「小人領命!」
秦使一行安頓下來,公子疾按照邦交程式,帶好名帖趕至上卿府,求見朱威。
必要的禮節過後,公子疾拱手道:「魏、秦兩國一衣帶水,唇齒相依,早在春秋年間即有秦晉之好。數十年來,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爭。爭來爭去,魏也好,秦也罷,誰也未能得到好處,唯留教訓深深。這個教訓就是,和則兩興,爭則兩傷。秦公有意與魏王結盟睦鄰,溝通函崤、臨晉等處邊關,促進流通,互惠互利。秦公為此特使在下出使貴邦,轉呈溝通善意。」說著從袖中掏出國書呈上,「此為秦公手書,請上卿大人轉呈魏王御覽!」
朱威接過,置於几上,拱手:「秦公美意,在下知悉了。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數日,待在下奏過王上,再行回復。」
公子疾拱手:「謝上卿大人!」緩緩起身,「上卿大人公務繁忙,在下不打擾了,在下告辭!」
朱威送至門口,拱手:「上大夫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