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聽曲變刺殺
他側了側頭,勁風擦著他的鼻尖兒過去,一隻骨骼清雋的手,扇在胡人大漢的臉上。
「噗」的一聲,胡人大漢噴出一口血,斷齒在地上撲稜稜滾了幾下。
他面露驚恐,根本沒瞧清楚韓長暮是怎麼躲開的,又是怎麼給的自己一巴掌。
他以為自己見了鬼,捂著腫起老高的臉,連退幾步,一腳踩在了胡姬腳上。
胡姬尖利的叫了一聲,反手又給了他一巴掌,這下子可好,兩邊臉龐都腫了起來,眼睛擠成了一道看扁人的縫。
韓長暮面無表情的往前走:「這長安城裡,某想去什麼地方,還沒人能攔得住。」他看了躍躍欲試,想要繼續攔住他的胡姬,冷冰冰的喝道:「滾開,別髒了某的手。」
胡姬怕像被大漢一樣打花了臉,沒有猶豫的閃開了。
別逗了,這樣凶神惡煞,毫不憐香惜玉的郎君,誰惹得起啊,她還要靠這張臉吃飯呢。
韓長暮剛走了一步,拱門內又是人影一閃,多了四個瘦高男子。
勁裝下虯筋隱現,是練家子,明顯不好對付。
他揉了揉眉心,真掃興,難得逛一次平康坊,沒見到風花雪月,反倒要打人見血。
為首的瘦高男子倒是沒有動手,態度恭敬的拱了拱手:「貴人,今日孤竹館都被家主包下了,還請貴人止步。」
韓長暮吸了口氣:「你家主人逛你家主人的,某逛某的,某又不是不給銀子。」
拱門深處傳來清冽透骨的琵琶聲,水藍衣袖隱約盤旋。
瘦高男子端的是一副好脾氣,恭敬道:「貴人,小人也是聽命行事,還請貴人莫要為難小人。」
他撩了撩衣擺,腰間露出一枚泛著冷光的銀牌,上頭「衛率」二字頗見筋骨。
韓長暮眉心一跳,是東宮的人,莫非太子包下了孤竹館,這倒是巧了,他故意大刺啦啦的嚷了一嗓子:「原來是太子殿下,臣不敢打擾太子殿下,這就告退。」
這一嗓子喊的驚天動地,引來曲巷裡來來往往的人,紛紛駐足觀望。
太子逛平康坊,這是世所罕見的大熱鬧啊。
這一嗓子喊的瘦高男子直想開打,瞪著韓長暮,恨得咬牙切齒。
太子來逛平康坊,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本來就遮遮掩掩的,誰想竟碰到這麼個沒眼力見兒的憨貨,給嚷嚷的人盡皆知,這下可好了,明兒就等著御史彈劾的摺子,像雪片一樣飛到聖人手裡吧。
沒等瘦高男子的開打,拱門深處就傳來一聲怒斥:「什麼人如此囂張,帶進來,孤倒是要看看,若是你長得驚為天人,孤就勉為其難饒了你。」
瘦高男子一個踉蹌,差點給跪了,太子啊,求求你了,好色也不帶這麼明目張胆的。
孤竹館里穹頂華美,鑲嵌了無數不規則琉璃,燭火映照,光華流淌,看得久了,難免有些頭暈目眩。
四圍牆壁上以金粉勾勒了遮面胡姬,薄紗下雪膚若隱若現。
地上鋪了質地細密的厚厚胡毯,蓮花紋樣在胡毯上交錯纏繞,走在上頭頗有步步生蓮之感,落地無聲。
韓長暮邊走邊看,還真是個窮盡奢靡的地方,連那燭台里燃的燈,都添了香葯。
香葯難得,穿越沙磧雪山重重關隘,從西域一路運送到長安,不知浸泡了多少駝血人命,素來一兩香葯一兩金,非富貴之家不可得。
韓長暮一打眼就瞧見歪在闊大胡床上的太子謝孟夏,忙施了一禮:「臣見過太子殿下。」
謝孟夏敲著膝頭,漫不經心的瞧了韓長暮一眼:「喲,孤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韓少使,韓少使在劍南道任上,素有持身中正,潔身自好之名,怎麼進了長安城,就轉了性兒了。」
他直起身,上下打量,眼睛亮了亮,這麼好的皮相,太正經古板,就無趣了,他拍了拍胡床:「來,坐這,孤就喜歡韓少使這樣年少。」
方才的瘦高男子又絕望了,跟了這麼個不靠譜的主子,還惦記什麼前程,想太多了。
韓長暮也沒有扭捏,依言坐下,平靜道:「謝殿下賞,不知殿下在看什麼。」
謝孟夏來了興緻,伸手點了點彩繪高台:「孤竹館新編的龜茲舞曲,聽說還是前朝四曹的傳人所編。」
高台正中擱了一面小鼓,鼓面不過巴掌大小,而鼓高卻足有半人,似血的鼓身描了七夕鵲橋,一男一女的剪影正好分立鼓身兩側。
而小鼓兩邊兒,樂人早備好了箜篌琵琶,笙笛簫,篦篥銅鈸和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鼓。
韓長暮挑眉:「四曹親傳,的確難得一見,難怪殿下要包下此地了。」
謝孟夏摸了一把韓長暮的手,雖然指肚和手掌上的粗繭有點煞風景,但勝在骨骼清雋,他笑了:「此事的確怪孤,孤若是知道韓少使也喜好雅樂,早就邀約韓少使一同賞鑒了。」
韓長暮從善如流:「相請不如偶遇,今日這般正好。」
這話聽得順耳,又知情又識趣,謝孟夏嘿嘿直樂。
琵琶聲漸響,一個身著紅衣的胡姬飛身而出,赤足踩在了小鼓上。
那鼓面太窄,只容她單足踩著,雖然只是單足,但卻站的頗為穩當。
紅紗微透,緊緊的裹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身材。
衣袖寬大,輕柔似水的飄來盪去。
胡姬纖腰款擺,系在腰間的珍珠流蘇隨著樂聲晃動,雪肌若隱若現。
她在小鼓上躍起,騰空,旋轉,單足在鼓面上蜻蜓點水,身姿若風擺楊柳,翩躚柔弱。
小鼓在地上不搖不晃,胡姬的足尖也始終穩穩的落在鼓面上。
一聲聲「咚咚」的鼓聲,和樂人彈奏的樂聲相和,原本哀戚婉轉中,多了些許渾厚蒼涼。
「好,太好了,賞,重重有賞。」謝孟夏目不轉睛的盯著胡姬的腰,也不知這好叫的是舞曲,還是美人,賞的是樂人還是舞姬。
話音方落,無數緋紅花瓣從天而降,柔軟幽香,在半空中不斷飛旋。
胡姬足尖在鼓面上輕點,把身子高高拋起。
四圍的異域壁燈造型古樸,搖曳出黃橙橙的光。
這一瞬間,韓長暮神情晦暗,雙眸一眯,皺了皺鼻尖兒,似乎嗅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味道。
胡姬身子凌空一轉,沖著太子飛身而去,手上多了一朵姚黃牡丹。
本朝世人皆愛牡丹,秋日盛放的牡丹著實難得。
看到這顫巍巍嬌嫩嫩的牡丹,謝孟夏提上來的心落了下去,沖著攔過來的左右揮了揮手。
胡姬千嬌百媚的一笑,姚黃牡丹遞到了太子眼前。
謝孟夏溺在那笑里,有一瞬的失神,怔仲著伸手去接。
胡姬卻手腕一抖,牡丹花瓣紛紛墜落,花蕊處寒光閃過,一柄鋒利的匕首直奔太子心口而去。
事發突然,反應機敏的護衛神色一變,已衝到近前,驚慌失色的樂人扔下吃飯的傢伙,慘叫抱頭,四散而逃。
琴簫鼓之類的倒了一地,花瓣踩成了爛泥,屏風倒了,花瓶砸了,靡靡之地成了一片狼藉。
美姬陡然變了臉,演了一出活生生的美人刺太子。
謝孟夏終於被寒光刺的回了神,眼看著匕首抵上心口,卻已經躲閃不開了,左右護衛也不及相救了,他驚駭欲絕,「啊」的一聲慘叫,癱在胡床上,不會動了。
電石火光間,一隻骨骼清雋的手攥住了匕首。
刀刃鋒利,血從刃口滴下,落在太子衣擺上綉著的一叢翠竹。
胡姬只是討了個趁人不備的巧,實際力弱,扥了扥匕首,見無法寸進,手一松,轉身就逃。
韓長暮反應極快,根本沒給胡姬逃脫的機會,手上翻轉,鋒利的刀刃就抵在了她雪白的頸上。
隨後手在臉頰一捏,下頜便脫了臼,他伸手取下胡姬口中的毒牙,手腕一推下頜,就復了位。
這一切極利落,太子還在哆嗦,護衛那句「有刺客」憋在了嗓子眼兒里,韓長暮就已經反剪了胡姬的手,破布堵在她的嘴裡,捆了個結結實實,扔在地上。
他沖著仍在哆嗦的太子施禮道:「太子殿下,臣可否帶此人回內衛司嚴審。」
謝孟夏止住哆嗦,看著韓長暮的臉,似乎沒那麼驚為天人了,那手也沒那麼清雋好摸了。
俊俏郎君太兇殘,實在不是他的菜。
謝孟夏張了張嘴,艱難的點了點頭:「韓,韓少使,請,請自便,孤,孤沒意見,不過。」他眼珠一轉,說話利落起來:「不過,韓少使千萬莫要傷了她的皮肉性命,審完了,給孤送過來,孤還有用。」
瘦高男子都快噴了,太子喲,祖宗啊,命都差點栽到她手裡,怎麼就不知道個怕呢,這種時候,難道不該問問韓少使那血呼啦次的手,關心一下傷勢如何,展現一下東宮太子體恤下官的態度么。
後知後覺的謝孟夏終於留意到了韓長暮的手,見了血的手,果然看不得,他可惜道:「韓少使的傷,這手,可惜了。」
韓長暮一臉的平靜無謂:「小傷,謝殿下關心。」
誰關心那傷了,分明關心的是手,那麼美好的一雙手,可惜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