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zhūn)①
張易、熊一平在暴雨傾盆中醒來,夜色被烈火烤的炙熱、彤紅。不遠處,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正火光衝天、濃煙四起,庭院門前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具身著古代戰服的屍體,雨水、血水混成一片,兵器、殘肢散落一地。
「我去,什麼情況,張總工,這是哪啊?」熊一平目瞪口呆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像是剛打完仗」張易同樣倍感吃驚。
「怎麼只有咱倆,顧顏艷呢?」
「我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那怎麼辦?」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什麼叫走一步看一步…」
「你別吵吵,你看那房子里好像有人」張易打斷熊一平,努嘴示意。
「有什麼人,你別扯沒用的。」
「真有人,他想出來,可門口火太大,他出不來。」
「真的假的?」熊一平扭頭仔細看去,「有人、還真有人,怎麼弄,要不要救他?」
「救,不管他是誰,我們總不能眼見活人被燒死,救了再說。」
「對,救。張總工,那你在這呆著別動,我去救他。」
「一起去。顧顏艷還不知道在哪,我們不能再走散了,如果再遇什麼變數,你我也好有個商量」張易態度堅定。
熊一平點點頭道:「行,夠意思。以防萬一,咱用堪天盾,防水防火防刀槍,我走前頭,你跟上。」
「好。」
二人快步低腰,像兩隻土撥鼠似的朝大火中的院子竄去。
死人!遍地都是。內臟、殘肢以及難以分辨的人體組織四處散落地囂張隨意,很多焦黑的屍體上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白煙。
一股濃烈的怪味兒衝進張易的腦門,焦糊血腥的死亡氣息令他厭惡、作嘔,他強壓著五臟六腑的劇烈翻滾繼續向前走去,旁邊的熊一平則邊跑邊罵道:「這他媽是哪啊?老子要求漲工資!」
二人在堪天盾的保護下順利穿過火海,只見一個衣著華麗、面容煙黑的男子,正奄奄一息地蜷縮在院子中間。熊一平急步上前,毫不猶豫地將其拖進自己的堪天盾中,隨後快速向火海之外的小山坡跑去。
庭院與山坡相距兩三百米,這一來一回的奔跑折騰得張易氣喘吁吁。熊一平見張易呼哧帶喘地熱鬧,自己也不好意思太過平靜,便將這男人朝地上一丟,也學著誇張地喘氣。他一邊「喘著」,一邊瞅了瞅半死不活的男人和筋疲力盡的張易,心底竟升起一股猥瑣小人的優越感。很快,他意識到了這點,他搖了搖頭又舔舔嘴唇笑了笑,最後掏出兩顆水囊,將一顆遞給張易、另一顆塞進了男人的嘴裡。
「醒醒、啪啪!醒醒、啪啪!」熊一平用力地拍打這男人的臉,雙掌齊上、左右開弓,彷彿只有這樣的大動作才能掩蓋剛才的小心情。在這雙「熊掌」的招呼下,男人暈暈乎乎地抬起眼皮,他迷離的目光與熊一平的眼神相遇——「你是誰?」這二人異口同聲的質問和頭頸后傾的反應竟如出一轍,場面尷尬滑稽。
張易見狀,也湊上前去,極力平穩氣息說道:「是我們救了你,」
「對,是我們救了你,」熊一平打斷張易的話、自己搶著說道:「我們路過,見你在火里快死了,就衝進去把你背了出來,你誰啊?」
男人打量著熊一平和張易,心生狐疑,卻見他們委實救了自己,便鎮定心神、開口說道:「我乃晉王李克用,今遭反賊朱溫陷害,險些喪命。承蒙二位英雄捨命搭救,本王日後定當重謝,以報今日救命之恩。」
李克用的聲音不大,卻讓張易和熊一平兩耳轟鳴、目瞪口呆。許久,張易方尋回心神說:「你是李克用?那這裡是唐朝末年?」
不知為何,李克用似有不悅道:「二位英雄儀錶不凡,想是遠道而來,現下是大唐天佑四年,此地乃潞州。」
啊!唐朝!張易和熊一平哭笑不得地相互看著,默默無聲中飽含千言萬語……
「不知二位英雄尊姓大名?」李克用的詢問打斷了他倆的神遊。
「哦,我叫熊一平,他叫張易」熊一平無意識地答著,腦子似被千軍萬馬踏過。
「好,好。二位英雄,本王有一事相求,」李克用對他們的凝滯未作關心,徑自言道:「前方往東數里便是我晉軍大營,我兒李存勖(xù)和將軍周德威已同梁軍對峙半歲有餘。他們若知本王在此身負重傷,必會派軍來救,不知二位英雄能否仗義相助、送信回營?本王死不足惜,可反賊朱溫未除,惜我大唐岌岌可危矣,咳咳咳……」
熊一平腦子亂著,又見他咳的厲害,就連忙制止道:「晉、晉王,不如您先歇會,我和我大哥商量一下再說。」說完,他一把拉住張易、走到數米開外。
「張總工,眼下這情形,咱可別謙虛啊,你要是知道什麼就趕緊說,別讓我一句句問,浪費時間,你看這架勢,它不對呀…」熊一平拉著張易的胳膊不放手,嘴裡不停地叨叨著。
「你就叫我張易吧,哪裡還有什麼總工。這都到唐朝了,你看那邊--活的王爺。」張易也是無奈。
「行行,張易,你知道什麼趕緊說,比如現在是哪年?他是誰?怎麼辦?快說!」熊一平急急地催促著。
張易捋了捋頭髮,盡量清晰地說道:「這段歷史我不是很清楚。他說現在是天佑四年、自己是李克用。天佑四年應是公元907年,這一年唐朝滅亡,五代開始。李克用是晉王,他兒子李存勖是五代中第二個政權——後唐的開國皇帝,不過在位時間很短。五代十國是中華歷史的一段大分裂時期,後梁、後唐、後晉等幾個朝代今天開國、明天滅亡,亂的很。這些政權的領導者多是打打殺殺、篡權謀反的主。」
「妥!一千多年前的亂世王爺!那他讓咱幫忙送信,咱總不能真的由他使喚吧?」熊一平說話間本能地瞄著李克用的一舉一動。
張易微嘆道:「恐怕我們必須幫他。本來那個聲音讓我頗為困惑,直到方才李克用表明身份。「64星宿會為你們指路」、「乾坤生萬物、萬物始於屯」……你聽說過《推背圖》嗎?」
「聽過,號稱什麼預言奇書來著。」熊一平點頭回應。
「沒錯,」張易說:「準確的說是中華道家第一預言奇書。相傳,這本奇書由李淳風和袁天罡所著,其本意是為唐太宗李世民推算大唐國運,不想李淳風一發不可收拾,竟將中華民族的興衰發展往後推演了近2000年,直到袁天罡推著他的後背說道:「天機不可再泄,回去休息吧!」這便是推背圖第60像所述的內容,也是「推背圖」之名的由來。不過也有傳說,李、袁二人的《推背圖》共有64象,且與易經64卦一一相應。而至今廣為流傳的60象推背圖是被人為篡改過的。我們無從得知其背後的真相,但易經中「萬物始於屯」的屯卦對應的推背圖,卻正是關於後唐皇帝李存勖的內容。「64星宿會為你們指路」的真正含義應該是提示我們必須要沿著易經64卦所對應重大社會事件的軌跡,一卦一卦地走下去,等64卦全部走完的時候,便可實現我們的終極目的。」
熊一平琢磨了片刻、更為不解道:「意思是「得八卦神盤者,可為萬物之主」的傳說是真的?可我記得你不是說,咱這塊石盤上面刻的是後天八卦,不是伏羲創立的那個?」
張易皺了皺眉道:「或許石盤上面刻的八卦圖紋就是先天八卦呢?或許史籍里關於先天八卦的記載根本就不是真的?又或許,走完這64卦就會得到真正的伏羲先天八卦神盤?無論怎樣,把這64卦全部走完是我們眼下務必要做的。所以,我們必須要幫助李克用,因為他們父子與屯卦對應的歷史事件息息相關。」
熊一平緊了緊拳頭、走投無路地說:「行吧,愛咋咋地吧!那什麼…幫他傳遞消息這事我有辦法,用飛豆就行,傳完消息再讓它回來,唐朝人肯定不認識飛豆,就算覺得奇怪,也頂多以為它是神仙顯靈。」
張易想了想說:「可以是可以,不過要編套說辭。不如這樣,一會我跟他說,你隨機應變、配合我。」
「好!」
二人一前一後地回到李克用面前。
張易隨便施了個拱手禮后信口開河:「晉王,我二人初到大唐,不懂禮數,還請您海涵見諒。我二人早年曾在茅山修道,精通隔空傳音之術,此術法恰好可以將您的處境傳遞給您的兒子和將軍,若您覺得此法可行,術法即刻可施。」
熊一平沒想到一本正經的張易也會胡編亂造,他直勾勾地瞅著他,臉上寫滿「刮目相看」。
「不想二位英雄竟然還有如此神通!本王全憑二位英雄做主!」李克用的痛快令張易頗為意外。熊一平則跟風點火道:「那恭敬不如從命,咱這就開始?你看著這顆銀豆,把傳達的消息對著它說就行。」
「仙法竟如此簡便?」李克用接過飛豆,左旋右轉、看得迷糊。
張易眨了眨眼,解釋說:「正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事萬物皆來源於一、二、三,豈不更為簡便?」
「有理、有理,」李克用點著頭道:「既然如此,定要儘快。只是可否請二位英雄先行迴避?倒沒有別的,只因本王此時內心坎坷,著實害怕再失顏面……」李克用說著竟開始莫名其妙地擦拭眼角。
「可以可以」熊一平瞭然地拉著張易走開,竊竊私語道:「張易,你別覺得我說話難聽,這傢伙老奸巨猾。咱們救了他,他卻沒有以誠相待,還背著咱們跟他兒子說悄悄話。」
「嗯,沒事。」張易似不以為然。
熊一平訕訕地不再說話,只等李克用遠遠地喊道:「二位英雄,請移步。」
李克用將飛豆遞給先到一步的熊一平說:「讓二位英雄見笑了,請問我兒何時能收到這裡的消息?」
「你說下你兒子的體態特徵,比如今年多大、高矮胖瘦,越詳細越好」熊一平想著給飛豆輸入備註信息,以防萬一。
「小兒李存勖,字亞子,今23歲,身高七尺有餘,驍勇善戰、熟讀春秋、善於騎射、精通音律、文武雙全…」李克用迴光返照似的喋喋不休令熊一平非常反感,他麻利地制止道:「行了行了,夠用了,貴兒子很快就能收到消息」,遂不由分說地將飛豆甩入空中。
……
大雨依然狂盪地下著,凌亂了整個世界。那庭院的火勢已漸退去,許是被大雨淋滅、許是自身燃盡,只剩下焦土氣息和滿目瘡痍。
李克用已年近六旬,加之大火之劫,沒撐多久便又體力不支地昏昏睡去。張易見他睡著,長吁了一口氣,放縱自己仰面躺在地上,眼皮一卡一卡地想著心事。熊一平弓身坐著,不時地朝四周張望,手裡攥著根小木棍胡亂地划拉泥地,心情已經跌落谷底。
大約30來分鐘,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地響起。熊一平撲稜稜翻身觀瞧,只見黑壓壓一隊人馬正迎面疾馳。這隊人馬中,領頭的是位將軍模樣的青壯男人,他率先趕到那庭院處停下,急匆匆地四處搜羅。
「人來了,他們的穿著跟地上死人的一模一樣。」熊一平輕聲對張易說。
「嗯,」張易應著,起身扒拉李克用:「晉王、晉王,你看看那邊來的是不是自己人」。
李克用醒轉,強打精神翻身看去…突然,他激情地咆哮:「是我兒存勖,是我兒存勖,存勖、存勖,為父在這兒!」
「這哪聽得見啊,兩三百米加上大暴雨,是不是傻。」熊一平沒好氣地嘟囔著,食指朝勘天盾的光源按去。霎時間,堪天盾的白光照亮了一線天,驚得這隊人馬咆哮嘶鳴著朝它湧來。幾百號人馬蜂擁而至,密密查查的古代士兵一個挨著一個,這孤零零的小山坡從來沒有如此熱鬧沸騰過。
「父王、父王,不孝孩兒救駕來遲,請父王責罰!」李存勖龍眉虎目、獅鼻寬臉、身披烏黑鎧甲、腰佩帶鞘寬刀,渾身沙稜稜煞氣凜然,他咕噔噔地跪倒在地,身後幾百名士兵也隨其跪倒一片,山呼海嘯地叩請責罰。
張易和熊一平佯裝鎮定地站著,偷偷感慨的卻是古代領袖的氣勢威嚴。
李克用高興起來,他炯然地說:「起來、都起來,是為父一時大意,中了朱溫狗賊的奸計,都起來吧。」
「謝父王」李存勖謝恩起身,上前攙扶其父的同時也注意到了張易和熊一平這兩個外人。他攙著李克用、眼神輕瞥地問道:「父王,不知這二位是?」
「哦,這二位英雄正是為父在那枚銀豆子里跟你提及的救命恩人。我兒有所不知,熊英雄和張英雄不僅救了為父的性命,更是精通玄門之術,這千里傳音的仙法正是出自二人之手啊,我兒快來謝過恩人。」
「存勖謝過二位英雄大恩,待我將父王安全送至潞州城后定有重謝」李存勖說著深施一禮。
張易、熊一平下意識地擺手客套:「不用謝、不用謝,舉手之勞。」
這般行徑令李存勖側目,他疑慮重重地看向李克用。
李克用看看了自己的兒子、又看看了熊一平和張易,隨即周到地解釋說:「二位英雄遠道而來,非我大唐人士,故舉止不凡,我兒務必將二位英雄俸為座上賓、以禮相待。」
「兒臣遵命!」李存勖答應的乾脆利索,狡黠之神卻在他的眼中忽閃而過。他接著說:「父王,此地不宜久留,周將軍還在潞州城外大營,我們可否先回去稍作安頓再做打算?」
李克用思慮著說:「也好。潞州城外有我10萬大軍,想必不出幾日即可擊敗梁國賊兵、解燕王潞州之圍,屆時進城修養即可。」
這二人要去潞州的想法讓張易暗道不好,他犀利地看向熊一平又微微地搖了搖頭。
熊一平回看著張易,不明緣由地「啊?」。
「二位英雄有何高見?」李克用轉頭看向熊一平,以為他接了自己的話茬兒。
張易見已驚動了李克用,只好照貓畫虎地深施一禮道:「實不相瞞,剛才晉王休息的時候,我同二弟推演了一番。這卦象顯示,潞州之戰尚需一年有餘,且時機成熟后當由貴公子親自帥兵征戰方能解圍。卦象還顯示,鴻飛之地方為晉王修養的最佳之處,不知是否存在與此相關之所?」
此言令李克用父子面面相覷。良久,李存勖方開口說道:「距此600里,有處我軍駐紮之所,名曰雁門。不知張英雄說的可是那裡?」
張易不置可否道:「鴻雁于飛,肅肅其羽。」
李存勖惴惴地說:「雁門倒是個好去處。不過雁門距此較遠,車馬需半月方可抵達,如今我父王的身體恐無法適應舟車勞頓。」
「這倒無妨,我二人隨身攜帶了一些丹藥,雖不具長生不老之效卻也有利於身體的康復,必定可保晉王此行無恙。」張易言語肯定。
李克用並不相信卦象之說,但他無法確定潞州之圍何時能解卻是真的。退一萬步講,就算晉軍能順利擊敗梁軍,但若讓燕王劉仁恭得知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必定會被趁火打劫。如此,就等於羊入虎口,潞州確實去不得。想到此處,李克用顫顫地說:「張英雄高見,天意不可違。本王身體雖無大礙,但還仰仗二位英雄調理。存勖,就依恩公所言,即刻啟程直奔雁門。」
……
張易、熊一平隨同晉王軍隊一路趕往雁門。路上,熊一平問張易為何要去雁門這個地方,張易解釋說:「我以前看過一本書,裡面提到過潞州之戰,書上說潞州一年多都沒能解圍,最後是李存勖親自帶兵才戰勝梁兵,更重要的是李克用明年就會病逝,正是在雁門這個地方。隨後李存勖會繼承王位,稱帝建立後唐。」
熊一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事我一直覺得奇怪,不過我相信你做事肯定有道理,」他頓了頓又說:「還有個事,飛豆一直沒回來,咋辦?」
張易安慰道:「別擔心,我找機會問問李存勖。」
「我就猜到是這孫子!」熊一平憤憤然。
……
半月後,晉王一行抵達雁門。李克用在服下張易、熊一平從2065年帶來的修復藥片后,身體大為好轉。張易、熊一平因多次救駕有功,分別被封了兩個閑散官職:金紫光祿大夫和雲麾(huī)將軍。
次年正月,李克用病逝,李存勖繼晉王之位。
同年四月,李存勖親自率軍援救潞州,不出一月便出其不意地大破梁軍,徹底解除了潞州之圍。
潞州之戰的勝利,不僅讓晉國兵威大鎮,還讓李存勖想起了料事如神的張易和熊一平。他琢磨著這樣的人切不可脫離自己的視線,便下令命張易、熊一平同回太原、輔佐內政。
而後十餘年,李存勖對內勤政愛民、對外所向披靡,克服重重困難險阻、歷經大小戰役無數,先後擊敗朱溫、劉仁恭、劉守光父子和耶律阿保機等勁敵。
天佑二十年(公元923年),李存勖在魏州稱帝,沿用「唐」為國號,改天佑二十年為同光元年,又追其父李克用為唐昭宗,以示自己是唐朝的合法繼承人。
張易、熊一平這十多年無數次用堪天盾呼叫顧顏艷但是沒有迴音,也曾多次派人四處尋找,卻都杳無音信。在這期間,二人還發現了一個新奇有趣的現象——在這裡,他們不會變老。他們可以同這裡的人們一起生活,卻總是無法真正地融入進去,其中的原因神鬼莫測、匪夷所思……一切的一切全都真實地虛假、又虛假地真實。
慢慢的,他們適應了這種存在方式,每日里讀讀書、寫寫字,宛如莊周夢蝶般自在地活著。
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李存勖自開國稱帝后,鬥志日漸消弭(mǐ),整日沉迷戲曲、音律。他招募了大批優伶②伴駕為官,大肆斂財揮霍、聽信讒言。舉國風氣糜爛,當官的不再練兵勤政,百姓們不再讀書耕田,大家整日里哼哼呀呀地吟詞唱曲,指望有朝一日能入了聖耳、飛黃騰達。不出兩年,全國上下怨聲四起,開始頻頻發生、起義。
自從被封官以來,張易和熊一平就從來沒有得到李存勖的召見。李存勖稱帝后,更是直接免去了他倆的上朝拜見。只有一點,從太原到洛陽,李存勖走到哪就把他倆帶到哪,俸祿按時發、賞賜偶爾有、就是不召見。張易、熊一平本來也志不在此,倒也落得清靜,只是熊一平會偶爾謾罵李存勖扣下了自己的飛豆,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始終避而不見。
同光四年(公元926年)初春,兵變越演越烈,街上隨處可見身著各異的士兵們打打殺殺、竄來竄去。
這天,張易和熊一平正在住處八卦時局。忽得宮人來報——皇帝召金紫光祿大夫、雲麾將軍速速入宮覲見。二人詢問何事無果,只得匆匆套上公服,跟隨前來傳喚的宦官、侍衛進宮去了。
張易和熊一平住的地方離宮門不遠,通常只需十幾分鐘的車程,然而此時很不太平,一路上侍衛們打跑了兩撥亂兵流寇,七拐八繞后才從宮牆後身的小門進到皇宮。
宮內的景象也混亂不堪,各式不值錢的器皿、衣物倉促散落著,三三兩兩的宮女太監堂而皇之地卷包逃竄。李存勖黯然傷神地坐在大殿上,兩鬢須髯已斑白凌亂,遙憶其20年前的虎狼之姿,今已不復存在。
張易、熊一平上前欲施君臣禮,卻被李存勖攔住,他說:「二位恩公不必施禮,隨便坐吧。好久不見了,陪寡人說說話,我們都坐地上、坐地上。這個位置寡人也坐累了…」說罷,李存勖晃晃蕩盪地走下龍椅、斜歪著坐在龍椅下方的台階上。
張易覺得彆扭,默默地原位站著。熊一平懶得理會旁的,一把拉上張易大咧咧地席地而坐。他扯了扯坐在屁股下的袍服、開口說道:「皇上,您可不厚道,我的飛豆是不是被您扣下了?」
李存勖無奈笑笑說道:「寡人早知二位並非凡人,你說的飛豆是當年為先皇傳遞消息的銀豆子吧?寡人沒有扣下,它被寡人養的梟吞掉了。想當年它忽然來到寡人帳中,會說話、會發光,還像銅鏡一樣映出了先皇的模樣,那隻梟大驚,猛然把它吞進肚裡、頭也不回地飛走了,寡人來不及阻攔也沒能喚回梟兒。」
張易坐的難受,起身施禮道:「陛下聖安,雁門一別已20載,不知今日召我二人前來有何吩咐。」
李存勖深嘆:「寡人自知你二人心中所想。遙憶當年,先皇倚仗二位的仙法方能千里傳音,張恩公的未卜先知更是奇准無比,助我次年大勝梁軍,解潞州之圍。多年未見,寡人和身邊的故人均已平添了些許風霜,二位恩公卻風采依然,歲月對待二位倒是格外寬容。先皇曾有交代,二位絕非池中之物需特別關照,寡人也一直對你們念念不忘,以為你們終有一日會大有一番作為或者乾脆駕雲歸去,沒想卻在我朝屈居20載.寡人用了20年也沒能看清楚你們究竟是何人,來我朝中意欲何為?」
熊一平聽李存勖這樣問,不自覺地挪了挪屁股。
「回陛下,我二人師出茅山,故略通微末仙法和養生之術,潞州搭救先皇實屬天意。數年來一心輔政為官,雖無有造詣,但也別無他念。」張易答的清清淡淡,全無波瀾。
「好吧,既然不想說,不如陪寡人聽段小曲罷了。寡人當皇帝這幾年,若論政績有愧先主,但論操琴吟唱,自問古今無人能及。寡人十幾年前偶得一位伶人,音如天籟能吟奇音神曲,二位恩公這就陪寡人一道品評一二。來啊,請伶人獻曲。寡人這位伶人啊跟二位恩公一樣,歲月對她也是格外地開恩。」李存勖似早有準備,一邊說著、一邊走回龍椅重新坐好。
熊一平頓覺心頭一震,屁股再也坐不住了,嗖地一下站起身來。
只見宦官領上殿來一位容貌極佳的女官,妖嬈高挑、面若紅霞……重生小組分別了20年,此刻終於在李存勖的皇宮大殿之上驟然重聚了。熊一平、張易瞬間認出了顧顏艷,三步並作兩步地竄上前去,顧顏艷毫無準備地愣了幾秒,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哇…」顧顏艷忽然嚎啕大哭,邊哭邊嚷道:「你們倆這麼些年去哪了?我給他唱了十幾年的歌劇。」顧顏艷指著李存勖,極其委屈。
張易和熊一平手忙腳亂地安慰著,等她止住哭啼,三人才想起眼前的處境。張易看了看李存勖,回過頭對顧顏艷和熊一平說:「我們自家的事等等再說,先問清楚他這麼做的目的…」
「孫子!你處心積慮分隔我們近20年,到底想幹啥?」未等張易說完,熊一平已按耐不住地破口大罵。
李存勖撩起沉重的眼皮悲嘆:「此言重了,寡人也是直到此刻才確定你們乃同根同源。這些年,寡人逐漸發現你們有相似之處,你們的與眾不同讓先皇和寡人深感憂懼,故沒能以誠相待。雖然如此,終歸不曾苛責怠慢,你們也不曾對寡人推心置腹,寡人說的對嗎?」
「不是咱們故意隱瞞,實在是沒法說,我說我們來自一千多年以後你會信嗎?」熊一平不屑一顧地看著他。
大殿內一片肅靜,殿外侍衛與叛軍兵戎相見的廝殺聲愈漸聒噪清晰。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兄弟們,殺啊!)
李存勖愕然,而後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寡人在你們的眼中只是歷史?所以,你們可以預知寡人和江山的未來?」
殿內更加肅靜。
(殺啊!殺了狗皇帝封官進爵、重重有賞!殺啊…)
李存勖繼續說:「你們誰能與寡人說說,寡人還有幾時可活,是今日嗎?」
……
李存勖點了點頭,朝兩旁寥寥的宮人擺擺手道:「此時的無言遠比謊言更加殘忍。都退下吧,逃命去吧」語氣平淡卻凝滯悲傷。他走下龍椅、身形更加搖晃,他歪坐在台階上,雙手擦了擦滾滾而下的熱淚,抬首說道:「寡人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你們若知道什麼就盡數直言,就當是成全了我這個將死之人。」
重生小組相對而視,心中不免悲涼。張易想了想、開口道:「顏艷,你的堪天盾還在嗎?把歐陽修的《伶人傳》找出來,念給他聽,若是能讓他死前得以反省,也不失為一庄善舉。」
顧顏艷搖搖頭道:「不在了,我醒來的時候就沒找到。」
張易拍了拍她的肩膀,和緩地說:「沒關係,你先用我的。以後再想辦法。」
「好!」顧顏艷接過堪天盾、面向李存勖,又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地讀起:「「伶官傳序」,歐陽修。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於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chóu)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yú)?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書》曰:「滿招損,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人傳》③。」
……
音畢良久,大殿上仍餘音灌耳,李存勖突然發狂般咆哮著:「不實啊,不實!寡人這不好好坐著,伶人也只她一個,哈哈哈哈哈哈,不實,不實啊…嗚嗚嗚…寡人錯了,寡人悔不該啊,得之難而失之易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啊,嗚嗚嗚……孤乃一代豪傑,江山是孤打下來的,就是死也要死在殺場!」李存勖連哭帶笑地奔下龍椅,一把抽出懸挂於牆壁之上的寬刀,血眼通紅地向大殿之外衝去,他一腳踢掉門栓、捏積木般拎開了沉重的殿門。
殿門敞開的瞬間,一束明晃晃的白光從天而降,它嗖地穿過李存勖的身體,宛若無數冰涼的利箭。鮮血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就像一顆顆燃燒殆盡的紅燭淚。「轟隆隆」一代梟雄應聲殞滅,一記悶雷就是給他全部的祭奠。
人終歸是要自己成全自己,想活、想死,都是。
殿外的士兵越來越多,它們好像馬蜂似的烏糟糟、一團團,讓人辨不清黑白。顧顏艷覺得這些士兵和眼前的景象越發模糊。猶疑之際,忽見64星宿乍現於混沌的天空!確實是64星宿,三人都看見了屯星已變得彤紅,像極了多年前庭院的那場夜火,而緊隨其後的蒙星正在傲然變亮,彷彿它才是照亮天地萬物的太陽……
註:
①屯:元亨利貞,勿用有攸(yōu)往,利建侯。譯為:屯卦,天始亨通,有利於堅守正道。不要到別處求取功名。利於在自己的地盤上建立功業。
②優伶、伶人、伶官:伶,戲子,或唱戲雜技演員。優伶指具有身段本事突出的演藝人員。
③《伶官傳序》譯文:
唉!國家興盛與衰亡的命運,雖然說是天命,難道不是由於人事嗎推究庄宗得天下和他失天下的原因,就可以知道了。
世人說晉王將死的時候,拿三支箭賜給庄宗,告訴他說:「梁國,是我的仇敵;燕王,是我扶持建立起來的;契丹與我訂立盟約,結為兄弟,他們卻都背叛晉而歸順梁。這三件事,是我的遺憾;給你三支箭,你一定不要忘記你父親的願望。」庄宗接了箭,把它收藏在祖廟裡。此後出兵,就派隨從官員用豬、羊各一頭祭告祖廟,請下那三支箭,用錦囊盛著,背著它走在前面,等到凱旋時再把箭藏入祖廟。
當庄宗用繩子捆綁著燕王父子,用木匣裝著梁君臣的首級,進入太廟,把箭還給先王,向先王稟告成功的時候,他意氣驕盛,多麼雄壯啊。等到仇敵已經消滅,天下已經平定,一個人在夜間呼喊,作亂的人便四方響應,他倉皇向東出逃,還沒有看到叛軍,士卒就離散了,君臣相對而視,不知回到哪裡去。以至於對天發誓,割下頭髮,大家的淚水沾濕了衣襟,又是多麼衰頹啊。難道是得天下艱難而失天下容易嗎或者說推究他成功與失敗的事迹,都是由於人事呢《尚書》上說:「自滿招來損害,謙虛得到好處。」憂慮辛勞可以使國家興盛,安閑享樂可以使自身滅亡,這是自然的道理。
因此,當庄宗強盛的時候,普天下的豪傑,都不能跟他抗爭;等到他衰敗的時候,幾十個伶人圍困他,就自己喪命,國家滅亡,被天下人譏笑。
人生中的禍患常常是從細微的事情中積澱下來的,人的智慧和勇氣常常被自己所溺愛的事物所困,難道只有寵愛伶人才會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