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要說高,還是你棋高一籌。」
夜半,一勾弦月躍於漆黑的穹窿上,宋微躺在客棧的床鋪上,對著從窗紙中透出來的月光細看手中字條。
貴公公那一手鋒利的瘦金體鋪滿巴掌大的紙頁,而紙頁背面,凝固了一些山楂汁水。
誰也想不到一個糖葫蘆中會藏書夾信。
而宋微就這在眾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的將這張夾在臟污了的糖葫蘆中的紙,帶回了住處。
前半部分是貴公公對於宋微如此安排的讚賞,讓她小心行事;後半部分則說自己在皇宮一切安好,三個月來鄴都一派渾水,看不出誰跟那失蹤的銀子有干係。
貴公公寫,[廣恐銅錢成兵,夜不能寐,惟多小心]。
『廣』便是慶雲帝『慶』字的上半部分,『銅錢』則指的是丟失線索的八百萬兩白銀,『成兵』就是字面上的成為兵器、兵車、士兵。
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慶雲帝擔心白銀成了士兵,而是擔心有人挪走這批銀子,在背地裡造反,形成兵戈之禍。慶雲帝因此愁得睡不著覺,身體愈發不好了。
至於最後的『惟』既是『微』的諧音,又惟願宋微多加小心,不是每一次都能幸免於難。
宋微輕輕闔上眼眸——早知道查起來艱難且無頭緒,沒想到會艱難到如此地步。就連慶雲帝都愁到夜不能寐,那麼貴公公知道的也肯定有限。
她將紙張就著髒了的山楂吞咽而下——如今整個鄴都,無數雙眼睛盯著她,她房裡只要出現一點灰燼,都會被懷疑。更何況她自歸來就沒點燈,陡然打開火摺子著實不妥。
宋微面不改色的咽下四個酸澀的山楂,單手墊在腦後,看著窗紙上樹影漸斜,一雙含情眼清清澈澈,彷彿將滿屋的光都收進這雙眼眸中。
鄴都渾濁的水面上盪起細細波紋,拼盡全力也看不到底。
今晚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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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洗衣房的小廝給她送來昨晚交給洗衣房的衣服。
小廝並不年輕,估計有四五十歲,又瘦又矮,他躬著身,笑容中帶著卑微的憨厚。
伴隨著門扉發出的『嘎吱』聲,光影逐漸從宋微臉上鋪開,她斂了眉目,側身讓開:「進來吧。」
「客官,衣服晾在屋裡,還是收拾好疊起來?」
「我還未找到合適房子租,暫且再留宿幾日,衣服就晾著吧。」
「誒。」其實衣服已經烤乾了,但這些都是昨晚剛洗的,未免還帶了些潮氣,晾一天後再穿會舒服些。
小廝背過身,懸挂衣服時才說:「微兒此舉,太過胡鬧。」
宋微靠在窗邊,看似閑適懶散,眼眶卻有些泛紅:「師父跟來,徒兒更不放心。」
正在晾衣服的人手一頓,似是要落淚,卻強壓下去,道:「師父把你從死人堆裡帶回去不容易,你才修養三個月,一身功夫還沒恢復,就眼巴巴跑來鄴都。不慕如今在皇宮,照看不了你,師父能不跟來?」
不慕,貴不慕,貴公公的名諱,不慕富貴。
宋微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自古忠孝難兩全,那幾個月她卧床休養,一閉眼就是兄弟慘死的模樣,她、她做不到隱姓埋名安度餘生!
她必須得快點來鄴都,不然,那些借刀殺人的劊子手就會將所有證據掩埋起來。
一如她父親的死,再也找不到絲毫蛛絲馬跡。
那小廝說:「微兒別擔心師父,我已經十六年沒在鄴都出現過,他們早忘了我的長相。」
頓了頓,他又說,「事已至此,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有師父在呢。」
宋微偏頭去看那個個子低矮的男人,晨光將窗棱畫在他背上,在地上扯出一條高瘦的影子。
衣服晾好,小廝端著盆低頭離開,看不出一點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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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值檔房。
往日點了卯就走的錦衣衛們今兒個動作慢慢吞吞,簽字像繡花一樣,寫一筆還要端詳半天。
後面的人也不催,只是道:「兄弟,不急,慢慢來。」
「還慢個屁,老子叫於丁,橫豎一共五筆。有這時間,秀娘都能來回秀兩遍了。」於丁蜂腰猿背,身高七尺,擱下筆后並沒離開,往左走了兩步,扶窗而立。
凜冬的風是帶勁兒的,吹得旁邊柿子樹幾欲傾斜。就連於丁也被冷風豁了一臉,燒疼。
就在這時,於丁看到一個人形單影隻的往過走,那人沒佩刀,穿著一身淺桔梗色直裰,身形看著有些纖細,脊梁骨卻挺得很直,冷風將她的袍角吹起,她絲毫不受影響的往前走。
灰色牆垣和蓋頂的烏雲都成了淺桔梗色之下的蒼茫背景,顯得那人像不遠萬里而來,奔赴一場註定得不到回應的無期之約。
其他人簽完字也圍到於丁這邊,伸長了脖子看宋微。
「聽說是個姑娘家?看不太出來。」
不管是身高,還是寒風中行走的氣度,都不大像閨閣小姐。
「九……前指揮使的妹妹,那跟普通姑娘能一樣嗎?」於丁身後擠了三層人,佩刀硌著肉,他快要呼吸不暢。偏偏後邊人還使勁兒擠,「讓讓,讓我也看看。」
話音剛落,宋微已經走近,近到眾人能看清她的臉。
於丁身邊響起一陣陣倒抽冷氣的聲音,有人從嗓子眼兒擠出兩個字:「乖乖。」
怎麼這麼像。
擁在身後的錦衣衛們更著急——錦衣衛作為皇帝儀仗隊,緹騎們個子都高,前面這幾個往窗子口一趴,他們後面的啥也甭想看到。
「你們看完了倒是讓我們也飽飽眼福啊。」
前面那個下意識的回應:「我感覺你們飽不來眼福。」
——這是一張漂亮至極,卻讓人心驚膽寒的臉。
說話間,靠窗的幾個錦衣衛突然自動退開,後面的人蜂擁前擠,沒有防備之下,被呼嘯的冷風吹眯了眼。
待眼睛再次睜開,面前哪還有宋微的身影。
眾人:「……艹。」
而那幾個靠窗看了宋微的,這會兒一個個抱刀立在最後,目光悄悄朝門口瞟。
宋微從栽了柳樹的正門而入,進來時那群窗邊的緹騎們才轉頭,冷不丁看到她的臉——
「啪……」有人刀掉了。
「九……」有人消聲了。
「啊……」還有人懷疑自己在做夢。
宋微好像也同樣被這場面驚到,嘴巴張了張,緊張的沒說出話來。
「不、不是九……」
「個子沒有他高。」
「肩膀沒有他寬。」
「手指纖細,沒有喉結,是姑娘沒錯。」
錦衣衛們眼光毒辣,驟然看到姑娘家也並沒有第一時間出現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念頭,而是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從頭到腳將人打量了兩遍。
——而且還專挑細微之處著眼。
宋九的手不算大,畢竟他死的時候才十六歲,那雙手的手指卻因為主人常年習武握刀而根根修長,筆直好看。但凡見過宋九握刀的錦衣衛,幾乎都忘不了他一根根漸次有序的收攏手指,驟然發力時的動作,冷煞又驚心。
喉結可以作假,肩膀可以撐寬,身量都能墊高,但手指不能,指甲不能。
宋微見他們看著自己用藥裹了足足有半月,才看起來像姑娘家的手指,未置一言。
儘管藥效只有三月,但三個月已經夠她在鄴都站穩腳跟了。到時旁人盯她不那麼緊的時候,她再重新包好手指。
僉事聽到動靜從後堂走出來,見到宋微的時候也是不由自主愣了一下,但他顯然比其他緹騎知道的更多。
他皺眉問:「你就是宋微?」
宋微彷彿很不喜歡被人注視,她步伐有些輕,上前幾步,抱拳行禮:「在下宋微。」
還沒正式記檔,她也識趣的沒有自稱卑職。只是這聲音有些小,好像沒吃飽飯一樣。
張恩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這個宋微還是跟昨日調查的一樣,膽小怕生。至於那當街勒馬的事情,可能是每個雲昆宋家之人融入骨子裡的動作吧。
他朝著陰暗處『呸』了一聲:「教姑娘家如此精湛的騎術,活該她一輩子嫁不出去。」
張恩啐的聲音很小,但還是被抱刀的於丁給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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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恩就是陰溝里的老鼠,除了暗中嘴碎,什麼都做不到。」
今日天公不作美,天色從清早就顯得昏暗,這會兒不過酉時,宮裡已經掌燈。於丁擦拭著御用旌節,背對著燭火,面容完全隱沒在黑暗中。要不是他出聲,旁人還真看不清他說沒說話。
宋微在馬圈呆了一天,正在水盆中凈手。但她還是覺得身上沾了馬的味道。
驟然聽於丁說起『老鼠』,宋微就想起燕王時逍那句『耗子』,她抿著唇沒說話。
於丁是宋九一手培養出來的,他今年十七,比宋九大一歲,正是年輕氣盛、見到一點不平就想說兩句的歲數。同樣的,這個年紀的人心懷熱血,只要看順眼了跟誰都能打好交道。看不順眼了當然要罵兩句。
於丁專程在這裡等著宋微。
他有些猶豫,畢竟宋微是姑娘家,會同意租住他租的那家院子嗎?那裡魚龍混雜,還住了好幾個收虎皮錢的地痞。
但勝在租金便宜。
於丁知道宋九清正廉潔,靠錦衣衛那點俸祿活,雖說租了個偏僻宅院,但房子沒修葺好,他也沒時間管,就一直將就著住。
鄴都房價貴,有宋九總是將就的『前車之鑒』在,於丁擔心宋微找不到合適租房的地兒。
宋微聽了后,擦了手,說:「勞煩於哥給我也找個小院,多謝。」
「宋微姑娘別跟我客氣,能幫上忙就好。」
「於哥,告辭。」宋微剛抬腳出門,就看到陰影里杵著一個人,不知道在這兒聽了多久——是時逍。
左右無人,宋微深深地看著陰影里時逍的輪廓,薄唇勾出譏諷的笑:「燕王,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