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孟買花園
孟買花園是那種不知道為什麼可以一直經營下去的餐廳,存在了一年又一年,不像那些比較時髦的餐廳開了又關。它位於奧斯陸東區的一條小巷裡,地點甚糟,就在木材倉庫和一家由廢棄工廠改建而成的戲院之間。它曾違反規定無數次,因此販酒執照時有時無,販賣食物的執照也一樣。有一次衛生檢查員在孟買花園餐廳的廚房裡發現一隻無法辨識的嚙齒類動物,只能宣布說這隻動物和褐鼠有某些相似之處。衛生檢查員在報告的備註欄里盡情發揮,說孟買花園的廚房簡直是「犯罪現場」,在這裡,「毫無疑問曾發生過最令人髮指的命案」。餐廳牆邊的老虎機賺進不少錢,卻經常被破壞和劫掠。不過這家餐廳的越南裔老闆並未用這個地方來漂白販毒的錢,不像許多人懷疑的那樣。孟買花園餐廳之所以能經營至今,原因就在餐廳後頭兩扇緊閉的門扉中,那裡面藏著一家所謂的私人俱樂部,必須加入會員才能進入,這表示你必須去餐廳吧台簽一份申請表,支付一百克朗年費,這樣當場就可以取得會籍。完成申請手續后,會有人領著你走進門內,在你身後把門鎖上。
於是你站在一個煙霧瀰漫的房間里,因為限煙法並不適用於私人俱樂部,而你眼前有個四米長、兩米寬的橢圓形迷你賽馬場。賽馬場共有七條跑道,上面鋪有綠氈,跑道上有七隻扁平金屬馬,每一隻都連接在插梢上,抖動地前進。每隻馬的速度都由桌子底下發出嗡嗡聲響的計算機所控制,每個人都確定這台計算機的運作完全隨機且合法,也就是說,這台計算機的程序讓某些馬跑得快的概率比較高,而這會反映在投注賠率以及最後分派的彩金上。賽馬場周圍坐著俱樂部會員,有些是常客,有些是新面孔,他們坐在舒適的旋轉皮椅上抽煙,喝著會員價的餐廳啤酒,給他們下注的馬匹或組合加油。
由於這傢俱樂部遊走在博彩法的灰色地帶,因此規定俱樂部內如有十二名以上的會員在場,每位會員的每場賽事賭金不得超過一百克朗。倘若會員人數少於十二人,那麼根據俱樂部規定,這屬於少數會員的聚會,而在小型的私人聚會中,你不能阻止成人做出私人賭注,至於他們要賭多少錢,依個人而定。因此,孟買花園密室里的會員人數正好是十一人的頻率有多高,不難想見,而餐廳本身和此事有何牽連,無人知曉。
下午兩點十分,俱樂部的一名新會員走了進來,目前為止,這名男子成為會員的時間一共四十秒。男子很快就發現俱樂部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名會員坐在旋轉椅上,背對著他,另外還有一名應該是越南裔的男子負責管理賭賽和賭注,至少他身上穿的是賭場經理人的背心。
坐在旋轉椅上的那人背部寬闊,撐起了法蘭絨襯衫,黑色鬈髮垂落在領子上。
「贏錢了嗎,克隆利?」哈利問道,在男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男子轉過頭來。「哈利!」男子高聲說,聲音和表情都充滿真誠的愉快之情,「你怎麼找到我的?」
「為什麼你認為我在找你?說不定我是這裡的常客。」
克隆利大笑,看著馬兒抖動地在直線跑道上前進,每匹馬的背上都有一個錫質騎師。「你才不是常客。我每次來奧斯陸都會來這裡,可是從來沒見過你。」
「好吧,有人跟我說也許可以在這裡找到你。」
「該死,難道我在外面有這種名聲了嗎?警察來這種地方可能不太好,就算這裡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腳的。」
「說到在法律上站得住腳,」哈利說,對經理人搖了搖頭,因為經理人揚起一道眉毛,指了指斟啤酒用的啤酒龍頭。「有件事我想找你談一談。」
「說吧。」克隆利說,專註地看著跑道。目前外側跑道的藍馬領先,但它正朝寬闊的外側彎道奔去。
「你去荷伐斯小屋載過的澳大利亞籍女子伊絲卡·貝勒說,你撫摸過她的朋友夏綠蒂·羅勒斯的身體。」
哈利在克隆利的專註臉龐上並未看見一絲改變。他等待著,最後克隆利抬起頭來。
「你要我回應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哈利說。
「我的解讀是,你希望我回應。說撫摸是不對的,我跟她調情了一會兒,也接了吻,我想再進一步,但她只想到此為止。我繼續採取積極行動,就好像女人總是希望男人做的那樣,畢竟兩性的角色扮演就是這樣,但僅此而已。」
「這不符合夏綠蒂對伊絲卡·貝勒說的版本。你認為貝勒說謊嗎?」
「我不認為。」
「不認為?」
「但我認為夏綠蒂說了一個跟事實有點兒出入的版本給她朋友聽。天主教的女人都喜歡錶現得比實際上更貞潔,不是嗎?」
「她們在貝勒生病的情況下,還是決定去耶盧市過夜,而不願意在你家過夜。」
「是貝勒堅持要離開的。我不知道她們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女人之間的友情通常都很複雜,不是嗎?我猜貝勒一定沒有男朋友。」克隆利拿起面前的半滿酒杯,「你問這件事要做什麼,哈利?」
「卡雅·索尼斯去沃斯道瑟村的時候,你沒告訴她說你見過夏綠蒂·羅勒斯,這有點兒怪。」
「你竟然還在辦這件案子,這才有點兒怪。我以為這件案子是克里波負責偵辦的,尤其是今天的報紙登出那樣的頭條新聞之後。」克隆利的心思回到賽馬上。過彎之後,三號跑道的黃色賽馬領先了一匹金屬馬的距離。
「對,」哈利說:「但是強暴案依然屬於犯罪特警隊的管轄。」
「強暴案?你清醒了嗎,哈利?」
「呃,」哈利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包香煙。「我比你以前還清醒,克隆利,」他將一根皺巴巴的香煙塞進雙唇之間,「當你在沃斯道瑟村不斷毆打和強暴你前妻的時候。」
克隆利緩緩轉身,面對哈利,手肘打翻了啤酒杯。啤酒滲入綠氈,蔓延得有如德國國防軍攻陷歐洲地圖。
「我剛從她任職的學校過來,」哈利繼續說,點燃香煙,「就是她跟我說在這裡可能找得到你。她還告訴我說,她離開你和沃斯道瑟村時,更像是逃走,而不是搬離。你……」
哈利沒能再說下去。克隆利的動作相當快,他雙腳一撐,旋轉椅子,在哈利還來不及反應時撲了上去。哈利感覺他的手被抓住,立刻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因為他們在警察學院一年級就練過克隆利使出的這個招式,也就是單手扼頸式。但他還是慢了一秒,醉了兩天令他反應遲鈍,這四十年來他又太過愚蠢。克隆利將哈利的手腕和手臂扭轉到背後,並將他的太陽穴壓到綠氈上。哈利受壓的正好是下巴受傷的那一側,他感到劇烈的疼痛,暈了一秒鐘,接著痛楚再度出現,他猛力嘗試掙脫。哈利一直都身強體壯,但他立刻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壯碩的克隆利將溫熱潮濕的氣息噴在哈利臉上。
「你不應該這麼做,哈利。你不應該去跟那個婊子說話。她隨便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隨便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她有沒有把她的×露出來給你看?有沒有,哈利?」
克隆利增加壓力,哈利的頭顱內發出咯吱聲。黃馬和綠馬一前一後撞上哈利的額頭和鼻子。哈利抬起右腳,猛力跺下,克隆利隨即大叫,接著哈利扭轉身體脫離壓制,然後轉過身發動攻擊。他並不是揮拳。他用愚蠢的拳頭摧毀過無數骨頭。他用的是手肘。他的手肘擊中對方,正中他學過最有效果的位置,不是下巴尖端,而是下巴尖端稍微旁邊之處。克隆利蹣跚後退,倒在一張低旋轉椅上,又落在地上,雙腳指向北方。哈利看見克隆利右腳穿的匡威帆布鞋扭曲且沾了血跡,因為它被哈利腳上那隻絕對該被丟棄的靴子上的鐵片給跺過。他還注意到自己的煙還叼在嘴唇上。這時他的眼角餘光看見第一跑道的紅馬越過終點線,成了贏家。
哈利蹲下身子,抓住克隆利的領子,把他拉起來丟在椅子上。哈利深深吸了口煙,感覺香煙灼燒和溫暖他的肺臟。
「我同意這件強暴案很難有下文,」哈利說,「至少夏綠蒂或你前妻都沒舉報你。所以我身為警探,必須試著再挖得深一點兒,不是嗎?所以我才回到荷伐斯小屋。」
「你到底在說什麼?」克隆利的聲音像是得了重感冒。
「艾里亞斯·史果克遇害那個晚上,對斯塔萬格市的一名女子透露了一件事。當時他們坐在公交車上,艾里亞斯告訴她說,那天晚上在荷伐斯小屋,他目睹了一件事,後來他認為那應該是強暴。」
「艾里亞斯?」
「艾里亞斯,對。我想他睡眠一定很淺。他被房間窗外的聲音吵醒,所以往外看。外頭月亮高掛,他在戶外廁所的屋檐陰影下看見兩個人,一男一女,女子面對他,男子在女子背後,藏住了臉。艾里亞斯覺得他們在性交,因為女子似乎在跳肚皮舞,男子捂住她的嘴,顯然這樣才不會吵到其他人。後來男子把女子拖進廁所,艾里亞斯覺得很失望,沒有看到整出精彩好戲,於是他回床上睡覺。他在報紙上讀到命案消息之後,才開始懷疑,說不定那名女子之所以蠕動是想逃跑,男子用手捂住她的嘴是為了防止她求救。」哈利又吸了口煙,「那名男子是你嗎,克隆利?你當時在現場嗎?」
克隆利揉了揉下巴。
「有不在場證明嗎?」哈利輕快地問道。
「我在家,在床上睡覺。艾里亞斯有沒有說那個女人是誰?」
「沒有,他也沒說那個男人是誰,這我已經說過了。」
「那個男人不是我。你過的生活很危險,霍勒。」
「這句話我該當成是威脅還是讚美?」
克隆利沒有回答,但他眼中閃著黃色光芒,十分冰冷。
哈利摁熄香煙,站了起來:「對了,你的前妻什麼都沒露給我看,我們在員工休息室說話。我覺得她害怕和男人單獨共處一室,所以你還是有些成就呢,克隆利。」
「你最好小心點兒,霍勒。」
哈利轉過了頭。那名經理人對眼前上演的這一幕表現得若無其事,已經設立好馬匹,準備下一場比賽。
「賭一把嗎?」經理人用蹩腳的挪威語說,露出微笑。
哈利搖搖頭:「抱歉,我沒東西可以賭。」
「更贏更多。」經理人說。
哈利沉思著,判斷這句話要不是語法錯誤,要不就是他的邏輯無法跟得上,再不然就又是一句糟糕的東方諺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