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熨衣物的威信
他們是很現代的夫妻,因此,家務事的分擔安排得很複雜。拉比一周上五天班,但周五下午會早早下班,照看孩子,周六早上和周日下午孩子也歸他管。柯爾斯滕周一、周二和周三上班到下午兩點,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料理孩子。他周五負責給孩子們洗澡,一周準備四頓晚餐;她負擔採購食品和居家用品,他則包下清理垃圾、清洗汽車、照料花園的活兒。
那是個周四的晚上,七點剛過。拉比從早上開始,開過四個會,與違約的瓷磚供應商交涉,還對退稅誤會做了相關澄清(他希望有如此效果),並設法請新CFO參加一個對第三季度有重大意義(或者也可能是麻煩)的客戶會議。他需要搭乘通勤巴士上下班,在擁擠的過道里,單程站上半小時;這會兒,他正冒著雨從車站往家走。他琢磨著最終到家的美好感受:給自己倒杯酒,給孩子們讀一章《五位名人》[1],跟他們親吻道晚安,然後坐下來吃晚飯,和他最情投意合的支持者、朋友和配偶來點有營養的對話。他已經筋疲力盡,幾乎要(合乎情理地)自惜自憐了。
柯爾斯滕則一整天都在家。開車送孩子們上學后(一個文具盒還引發了車內一場激烈打鬥),她收拾早餐殘局,整理床鋪,接了三個工作電話(看來她的同事們總記不住她周四周五不上班),清潔兩個浴室,用吸塵器打掃屋子,還把每個人的夏衣都理出來;她安排水管工來查看了水龍頭,把乾洗的衣物取回來,又把一把椅子送去換椅面,還給威廉預約了牙科檢查;接孩子們回家后,她給他們準備(健康)快餐,安頓他們吃好,哄他們完成家庭作業,然後燒好晚餐,洗個澡,再把客廳地板上的一些墨水污漬清理乾淨。這會兒,她正琢磨著拉比最終回家、接管這一切之後的美好感受,她可以給自己倒杯酒,給孩子們讀一章《五位名人》,跟他們親吻道晚安,然後坐下來吃飯,和自己最情投意合的支持者、朋友和配偶來點有營養的對話。她已經是筋疲力盡、要(合乎情理地)自惜自憐了。
當他們最終躺到床上夜讀時,柯爾斯滕本不想製造不快,但又有幾件事壓在她的心頭。
「明天你能記著把被褥熨一下嗎?」她頭也沒抬地問。
他的心揪起來。他在努力控制自己。「明天是周五,」他挑明說,「我還以為周五是你負責這事呢。」
這會兒,她抬起了頭,目光冰冷。「知道了,知道了,」她說,「我的工作就是幹家務。沒關係。抱歉我剛對你開了口。」她又回頭看書了。
這種言語帶刺的衝突,比開門見山的憤怒更令人費神。
他不禁心想:三分之二的家庭收入是我賺的,視乎演算法,甚至可能更多,但貌似其他一切事務,我也超出了自己該承擔的份額。可怎麼感覺我工作彷彿只是為了我自己。我壓力重重,狀態糟透了;她不能指望我在這一切之外,還要來操心羽絨被。我做了我該做的:上周末我帶孩子們去游泳了;剛剛我還安裝了洗碗機。我內心渴望著能有人來呵護。我真要氣炸了。
而她不禁心想:人人都以為我在家的這兩天只有「休閑」,我很走運。可如果沒有我在後面操持,這個家連五分鐘都撐不下去。一切事都是我的責任。我渴望能緩口氣,可每當我提出有些家務想有人替個手,他就要讓我感覺自己處事不公。所以最終,還是閉嘴更容易點。照明燈好像又有問題了,明天我得催催電工。我內心渴望著能有人來呵護一下。我真要氣炸了。
對現代人而言,婚姻生活的一切事務皆需彰顯平等;這則意味著,其苦難部分也該秉持這一原則。但校準悲傷以保證劑量平等,卻並不容易;苦難是主觀感受,雙方都不免強勢地一心認定,自己的狀態實際更為潦倒——對此,伴侶似乎並不願意認可,或予以彌補。惟有具備超人的智慧,我們才不會安撫對方說,自己的生活要更為艱辛。
柯爾斯滕每周上足了班、賺足了錢,所以並不樂意僅因為拉比工資略高,便感激涕零。同時,拉比包攬了足夠多的家務,很多晚上都是自己一個人忙活,所以他並不樂意僅因為柯爾斯滕照料孩子更多,便感恩戴德。兩人都大量參與了對方的主要任務,所以彼此都毫無意願表達真誠的感恩。
現代父母所面臨的困境,可以部分歸咎於對威信的認可。夫妻們不只困擾於無時不在的現實要求,他們往往也認定這些要求是羞辱,老套而毫無意義,因而並不樂意僅僅為了忍受對方,而表達憐憫,或給予讚譽。諸如接送孩子上下學或洗衣服,聽來與「威信」一詞毫不沾邊,因為人們已被灌輸不厚道的思想,認為這種能力本就無處不有,既在高層政治里或科學研究中,也在電影里或時尚中;但回歸其本質,威信是指生活中最高貴而重要的一切。
我們似乎並不認同,人類的榮光不僅來自衛星發射、公司創建和超薄半導體生產,也存在於微小的能耐中,且無處不在:用勺把酸奶舀進小嘴、找到丟失的襪子、清洗馬桶、應對壞脾氣、擦去桌上的凝結污漬。如此種種,其實也要經歷各種挑戰,也自有一定的魅力,不該譴責或諷刺挖苦,而該以更多的同情和寬容認可它們。
拉比和柯爾斯滕之所以痛苦,某種程度上也在於,他們幾乎無法看到自己的付出能從日常事務中獲得善意的認可,相反,它意欲輕視他們的種種煩惱,並從中取樂。輔導焦躁惱怒的孩子學外語也好,時刻操心他們穿衣戴帽也罷,或者將五居室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控制絕望的情緒、協助規模不大卻狀況複雜的供職公司支撐下去,都不會讓他們認為自己英勇可嘉。他們永不可能聲名顯赫,或日進萬金;他們將悄無聲息地辭世,不會贏得社會的任何榮譽,然而,人類文明的井然有序與傳承卻仰仗他們默默無聞、毫不張揚的付出,這些付出微小卻又至關重要。
如果拉比與柯爾斯滕能將自己視作小說的角色去解讀,他們或許——若作者有些許天賦——會迸發憐憫之情,體恤彼此苦不堪言的境況,從而在夜間、孩子們入睡后,聊起熨燙衣物這種顯然掃興卻又著實重要的話題時,可能學著化解激發的一些緊張氣氛。
註釋:
[1]英國著名兒童文學作家伊妮德·布萊頓的代表作,裡面有五位主人公:四個孩子和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