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贊同
周六下午,他早早就到家了。令他意外的是,世界依然在運轉,與平時並無兩樣。在機場也好,在公交上也罷,沒有人對他瞠目而視。愛丁堡完好無損。前門的鑰匙依然好使,柯爾斯滕在書房輔導威廉的家庭作業,這個聰明而富有才華的女人——阿伯丁大學優等生畢業、英國皇家特許測量師學會蘇格蘭分會會員,每天處理數以百萬計的預算——卻坐在地板上,聽命於一個七歲半的男孩。這孩子對她有著絕對的控制權,此刻正不耐煩地催促她給自己的畫作弗洛登戰役[1]的弓箭手塗顏色。
拉比給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在入境大廳對面買的)。他告訴柯爾斯滕說,他可以來接管孩子們,準備晚餐,給他們洗澡;他知道她一定累壞了。負疚感有效催生著更為和善的脾性。
拉比和柯爾斯滕早早上了床。一直以來,她都是他的第一個信息源,讓他能獲知每一點或大或小的新聞。所以,當他搖身變成了重大資訊的掌握者時,這著實太不同尋常,大大違背了消息披露的習慣原則。
他本可再自然不過地起頭,解釋說他在電梯間邂逅了勞倫——那會兒他本該在演講——這實在奇妙;做愛之後,她斷斷續續地描述著童年時代最親密的祖母的病痛與離世,這實在令人動容;若沿襲他們在剖析各色派對人群的心理或討論觀影感受時的那種輕鬆、散漫,他們可以評論說,拉比不得不在泰格爾機場與勞倫道別,這實在讓人感動又感傷;而她在飛機落地后,居然發來簡訊,這實在令人激動,同時又(有點)害怕。這些話題,最是適合與這位富有見地又不乏好奇心、有趣卻又善於觀察的生活的探險夥伴一起討論。
因此,他需要費些心力,不斷提醒自己隨時可能啟幕一場悲劇。埃絲特明天早上在一家室內滑雪場有活動。他們的生活可以在此時戛然而止,然後瘋狂和混亂開始上演。他們必須得九點離家,九點四十五分趕到。他很清楚,自己一句話便能終結當前有條有理的穩定生活:他腦袋裡那條僅僅六個字元的信息,可將這個家轟上天。他們的女兒會需要自己的手套,它放在閣樓上那個標著「冬季衣物」的箱子里。他驚訝於自己的思維有能力不將其間負荷的炸藥泄漏毫釐。儘管如此,他依然忍不住要在浴室的鏡子前檢查一番,確保不會被自己出賣。
他明白自己所為是錯——社會早早便將這觀念灌輸給了他。確實大錯特錯。按照八卦小報的說法,他該是卑鄙小人、愛情騙子、說謊者和背叛者。然而,他也認為自己壓根並不了解這過錯的確切性質。他確實有些顧慮,但只是出於一些防範型的次要原因——因為他希望明天,以及以後的許多天、許多年,都能諸事順遂。不過,就柏林酒店裡發生的故事本身而言,他在內心深處並不認為它真的十惡不赦。或者,這只是愛情騙子永恆的借口?他不知道。
第一,如果換作浪漫主義的視角,顯然易見,再沒有任何背叛比這種行為更嚴重。甚至對於幾乎願意寬恕一切惡行的人而言,婚外情也依然是駭人的罪惡,因為違背了愛情一系列最神聖的責任而為人不齒。
最為人所不齒的,在於人們根本不可以在聲稱愛另一個人的同時——全方位地表達著對於共同生活的在乎,卻脫韁妄為,與其他人有肉體之歡。如果註定會發生這樣的災難,那麼惟一可為的,便是不要開啟一段愛情。
柯爾斯滕已經睡著了。他捋去她額頭上的一縷頭髮。他回憶著勞倫的耳朵和腹部在被挑逗時——甚至隔著衣服,與柯爾斯滕完全不同的反應。當他們閑坐酒吧時,他們之間已貌似會有故事發生;而當她問他過去是否經常出席這種會議,他回答說,這一次讓他尤其感覺不同尋常,她暖暖地微笑了時,故事的發生便已成必然。她的核心魅力在於她的直率。「感覺真好。」他倆睡在一起時,她轉過身,這樣說著,彷彿在嘗試某家餐廳的一道不常吃的菜肴。但人的思維具有多面性和超強的防禦功能。在另一個區域、另一個星系,他對柯爾斯滕的愛,完好無損地保存在那裡——他愛她在派對上開黃腔的方式,愛她腦袋裡那個令人咋舌的詩歌寶庫(柯爾律治[2]和彭斯[3]),愛她習慣於用軟底的運動鞋搭配黑色裙子和緊身褲,愛她疏通水槽的能耐和她對汽車引擎蓋下的構造的了解(幼時曾被父親辜負過的女人似乎尤其擅長這類事務)。在這個世界,他最願意共進晚餐的人,便是妻子,同時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然而,這一切卻不能根本阻止他毀滅她的生活。
第二,私通不只是不忠,人們認為,這種涉及肉慾的罪孽存在根本性差異,它是一種巨大的、無可比擬的背叛。尋花問柳並非一定十惡不赦,但對被口口聲聲稱作摯愛的人而言,它則是最惡劣的行徑。
顯然,他的行為絕不是柯爾斯滕·麥克利蘭多年前在因弗內斯那家橙紅色的婚姻登記處落筆簽字時料想的。那麼同樣,在他們婚姻的漫漫長河裡,也有好些狀況出乎了拉比汗當年的意料,包括:妻子強烈反對他重回建築業,主要是因為不願家庭收入被縮減幾個月;她覺得他的很多朋友很「無趣」,便切斷他與他們的往來;在一起時她總想拿他開銷的事開玩笑;一旦她工作出了問題,或者孩子的學習狀況讓她焦慮,他便成了出氣筒……他在內心曆數這樁樁委屈,作條條推理,比起琢磨是不是自身在事業上躊躇不前,或他的朋友們也許就真的再不如他二十二歲時那樣有趣,要簡單得多。
此外,拉比也在質疑,是否那半小時的所作所為,便令他必須遭遇道德規範的譴責,便必須被罰入地獄。柯爾斯滕不善傾聽、不願寬容、無端指責他、隨意貶低人、對他常常漠不關心,如此種種,即使不如他的行為那樣令人憤慨,卻也是背叛結婚誓言,同樣具備破壞力(即便並不顯性)。他並不想曆數她的失當,但他不太確信是否因為這一件被公認殺傷力巨大的行為,自己就該被定義成惡貫滿盈。
第三,一夫一妻制的承諾源於一種深層次的慷慨和對對方的健康蓬勃的深切關注,這是愛情的結果,值得頌揚。響應一夫一妻制,便是在明確昭告一方將另一方的利益掛在心上。
拉比獲得了一種嶄新的思維方式,他認為自己在這個星球上只剩數十年光陰,身體越來越衰弱,與其他異性接觸機會也越來越少,眼前又恰好有一個年輕的加州女人真心愿意為他寬衣解帶,這時卻還要求他孤身回到房間,倚在床頭,邊看CNN頻道,邊再吃一個總會三明治,這絕不是仁慈和通情達理之舉。
如果愛情被定義為對另一個人幸福的真正關切,那麼允許一個經常被挑剔恫嚇的丈夫走出十八樓的電梯,和一個幾乎素昧平生的女人享受十分鐘的私密接觸,恢復一下活力,也就必然是合情合理了。否則,我們所面對的,也許便不是真正的愛情,而是一種狹窄的心胸和虛偽的佔有,它不乏使對方幸福的願望,但前提是這幸福中少不了自己。
已經過了午夜,可拉比的思維依然異常活躍,他知道自己的觀點會備受詬病,但他毫不在意,而在此過程中,他又形成了一種更加偏激的自我正義感。
第四,一夫一妻制是愛情的自然狀態。對理智的人而言,愛人是獨一無二的。一夫一妻制是心理健康的重要指標。
拉比納悶的是,是否人人都有一種幼稚的理想主義,希望配偶能集所有角色於一身——既是最要好的朋友,又是愛人;能一起為人父母,又互為私人司機和生意搭檔。而這種觀念又激發著人們的失望和不滿,招致數以百萬計的美滿婚姻以失敗告終。
對他人偶爾心生慾念難道不是最自然不過?如果一個人過慣放縱不羈的享樂生活,體驗的是夜總會和夏日公園裡的酣暢和興奮,聽的是充滿欲求的音樂,他怎可突然因為一紙婚約,便放棄所有無拘無束的性愛福利?而且這一切並非出於任何特定的神或更高的誡命,只是因為一個未知的假設:認定其必然大錯特錯。抵擋住誘惑、無視生命短暫——從而出於迫切的好奇心,應該一探配偶之外的某具獨特的肉體——難道就不殘忍,就沒有「錯」?從道德的角度對婚外性說三道四,就是否認一系列極致的感官體驗的合法性(拉比想起了勞倫的肩胛骨),它們其實和更廣為人們所接受的那些美好,譬如《嗨!朱迪》[4]的結尾部分,或愛爾汗布拉宮[5]的天花板一樣,值得人傾慕。拒絕婚外性難道不等同於背叛生活的豐富性?換言之,信任一個只是偶爾不忠的人,難道就有失理性?
註釋:
[1]一五一三年九月九日發生於英格蘭北部諾森伯蘭郡的一場戰鬥,參戰雙方為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四世率領的蘇格蘭軍隊和英格蘭軍隊。結果英格蘭方面獲勝,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四世戰死。
[2]英國著名的湖畔派詩人。
[3]蘇格蘭民族詩人,在英國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
[4]披頭士樂隊成員保羅·麥卡特尼創作的歌曲,於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六日發行后,連續九周位於美國Billboard榜首,在全球的銷量超過了八百萬張。
[5]又稱「紅宮」。中世紀摩爾人統治者在西班牙建立的格拉那達王國的宮殿。位於地勢險要的山頭上。四周圍牆用紅色石塊砌築。沿牆築有或高或低方塔,牆內有許多院落,其中獅子院以其輕巧的券廊和雕有十二隻獅子簇擁著的噴泉著稱。整座宮殿的建築風格富麗精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