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風雨荊途初遇強】

第十八章 【風雨荊途初遇強】

何虎為吏多年,如何不知道這年頭就是讀書人最難纏?莫說他一個至今未能出官(注1)的積年老吏,就算是做到承節郎這樣的小使臣武官(注2),見了個還未有出身的讀書人,都難免有些心虛情怯。

他和麻三不過是遠房表親,本來談不上有多親近,只是麻三會做人、平日常常孝敬於他。這次為了對付楊凡,還許諾替他搭通『獅子樓』那位白行(注3)的香閨之路,他這才勉為其難,答應親自出手整治楊凡這個無錢無勢的出門贅婿。否則一樁普通的傷人案,又無關盜賊叛逆這樣的大罪,哪裡值得他堂堂一個副都頭在這大雪寒天親自趕來拿人,隨便派兩個衙前,拿了捕票鎖人不就完了?

如今聽說這楊凡居然還是個秀才,何虎頓時又驚又怒,只是瞪眼望著麻三,若不是當著這麼多人,他真想一巴掌煽翻這個混賬表弟!

娘老子的,讀書人是好惹的麽?在這大宋朝,上到那位蔡太師、各位內相學士,下到知縣相公、主薄甚至是一個押司書吏,哪一個不是精通文墨的讀書人?大宋天下不是官家的,不是庶民百姓的,實是這幫士大夫的!

人家都是拜著一個祖師爺,見面就有三分親;若是彼此投緣,轉眼就能把臂同歡,吟風弄月去耍。一個秀才,就可以見官不跪!可自己這個副都頭見了知縣相公就得磕頭!這就是以文治武、唯有讀書高的大宋朝!

何虎是越想越氣,早知如此,自己抻什麼頭啊,這不是自找麻煩麽?

麻三也沒想到何虎的反應會這麼大,只得小心翼翼地道:「表哥莫聽那竇大柱瞎咋呼,那小子算什麼讀書人?分明是個只識得幾個大字,連個縣學都入不去的窮措大而已,就憑他,這輩子也混不到什麼出身的……」

「真是如此?」

何虎看麻三也不似胡說,才微微鬆了口氣。而且如今捕票都取了,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也容不得他退縮,想了想,便沖冷玉娘拱了拱手道:「既是如此,我們就等候片刻,告訴你家官人,讓他快著一些……」雖然仍是要拿人,不過口氣已經鬆動的多了,在未能分辨出楊凡這個讀書人的身份是真是假之前,他是當真不敢有過激的行為了。

何虎等人剛剛踏進院子,正要向房間走去,只聽草房內一人朗聲笑道:「都頭無需催促,楊某換裝已畢,我等這就起行吧……」

只見房門『吱呀』一聲左右打開,輕輕踱出一名頭戴高正文士方巾,身穿寬博長袍,足登高靴的年青人,此刻正將雙手背負在身後,笑吟吟地望著何虎及張里正等人,卻連眼角也未夾上麻三一下。

真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楊凡這一打扮起來,配上他出眾的身高,當真是長身玉立,風度翩翩;再有春兒這個俏麗的小丫鬟在身旁相襯,頗有些濁世佳公子的味道。他若不是從茅屋中走出,換了個鮮光的地方,只怕還會被錯認成哪家的衙內了。

「秀才公無需這樣著急,我等還是候得。」

看到楊凡這一身的行頭,何虎又是一震,匆匆行了一禮,滿臉都堆上了笑容,心裡更是將麻三罵了個狗血淋頭:「直娘賊,瞎了你的狗眼,這不是讀書人,還有哪個才是!」

他是個有見識的,根本不需要檢驗楊凡的學問,光是看這身衣著,就能肯定楊凡讀書人的身份是鐵定無疑的了。文士方巾和寬博長袍也就罷了,若不是有官身的官人或者讀書的士子,誰敢蹬靴!庶民蹬靴,那是有辱斯文,當受刺配之行,而且概不折杖(注4),這可是大宋律法上明白寫著的,可比楊凡傷人之罪更重!

而且就看這身衣、靴的做工,也絕非普通鄉間可見,不是真正的讀書人,哪裡能夠得到?他卻萬萬想不到,楊凡這一身行頭,還是那位熱心的嚴秉嚴西席所贈,想不到今日卻派上了用場。

「呵呵,都頭乃是厘行公務,如何耽誤得?還是這便上路吧,楊某也想儘快入縣,見了知縣相公,把案情弄個清楚明白呢。」

楊凡微微一笑,徑自走到冷玉娘身旁,柔聲道:「娘子,為夫去去就回,你和春兒無需擔心,若是有事,儘管去找大柱。」又對竇大柱道:「好兄弟,家裡就託付給你了,楊某先行謝過了。」說著向他深施一禮。

竇大柱慌得將手連擺:「當不得,當不得,大哥放心,有俺竇大柱在,誰也不敢欺負嫂嫂和春兒的。」

楊凡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輕輕抱了一下冷玉娘,便昂走出門去:「幾位公差大哥,請吧?」

***

陽谷縣位於京東故道南側,雖說是靠水吃水,但在黃河改道之前,卻是多災多難。開寶六年,河水衝破了縣城,治所移至上巡鎮,景德三年,再次移到了孟店,直至今日未變。

萬家村本為竹口鎮所屬,距離孟店有七八十里路,若是在平時,半行半馬的五六個時辰也就到了,可偏巧趕上了這場大雪,這大半日的行程,只怕就要翻做了一兩日。

那何虎對楊凡倒是十分的照顧,將麻三騎來的那匹駑馬給了他,麻三隻得回家牽出了自己的大青騾。何虎他們那幾匹駑馬本就行的慢,即便是這幾十里路,也要騎一程便需下馬走一程,否則馬力便將息不來,現在再加上麻三的騾子拖累,又兼雪地濕滑,行的就更是慢了,離開萬家村兩個多時辰,看看已是到了午時,才走出不過三十里。

這時太陽升起,黃土官道上的積雪化了一半,越的泥濘難行。何虎的馬一腳踏進了坑裡,幸好他的騎術還算過得去,才沒有連人帶馬跌個四腳朝天,不過卻被濺了一頭一臉的泥水。盛怒之下,對著身後的麻三就是狠狠一鞭抽了過去,麻三臉上當時就是一條血痕,撫著臉只是哭喊:「表哥……」

「表你的頭,直娘賊,告狀告狀,讓你告!你這潑皮,要與秀才公過不去也便罷了,卻不該累上咱,這一鞭子,便是給你的教訓!」

說完瞪了麻三一眼,策馬趕上正在放馬徐行的楊凡,低聲笑道:「秀才的騎術倒好,只是還要小心些,這官道上的坑窪太多……」

楊凡只是一笑,他在後世劇組裡騎過的馬,卻比這幾匹駑馬強的多了,雖然如此長距離騎馬還是頭一次,卻也能咬牙忍住,不至在何虎等人面前露怯:「都頭無需擔心,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咱們大宋的讀書人,還沒有如此文弱。」

「那是那是……」何虎微笑道:「秀才公,兄弟我也是受上命差遣,不得不請您走上這一遭。不過此案是普通刑案,知縣相公又向來愛惜人才,您就是上了公堂,至多也只是略作薄懲,用不過三五日,也便可返家了,秀才公無需多慮……」

楊凡笑著看了他一眼:「都頭不是那麻三的表哥麽?如何反來向著我說話?」

何虎卻是冷笑:「什麼表哥,不過是那潑皮自家認的,秀才公無需認真。」

其實真要鬥起來,他也未必當真就怕了一個沒入縣學的書生,只是見到楊凡如此沉穩不驚,臨來之時,居然還主動帶上了那張傷人的獵弓,一付有恃無恐的樣子,心中才有些打鼓。又知道讀書人向來牽扯不清,關係網錯綜複雜,一個沒功名的書生固然沒啥可怕,可誰知道站在他身後的師長同門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隨便站出來一個有官身的,拈死他便如同拈死一隻臭蟲。

像他這種老油條,向來都是未思進先思退,如今討好楊凡,就是為了萬一之時,自己不至被麻三牽連;若是到了縣裡,知縣相公重辦楊凡,楊凡身後也沒什麼勢力支持,保證他翻起臉來會比翻書更快,讓楊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就是胥吏的狠毒之處。

若論奸詐機心,楊凡這個後世來的人自然不會輸於何虎,不過雖然看穿了他的想法,卻也不點破,只是笑著稱謝。兩人策馬徐行,邊走邊聊,哪裡像是押解的差人和疑犯,倒像是一對攜手踏青的好友。

又行了片刻,卻下起了小雨來,眼看已經到了午飯時間,要按原計劃趕到前方腳店是來不及了。何虎等人只得在官道旁找了間山神廟,準備在這裡吃些乾糧然後歇息一陣再走。

這間山神廟雖然鄰近官道,卻被一個斜斜伸出的土丘遮擋在了後面,再加上神位低微,所以平日就沒有什麼香火,在這種天氣里更是沒什麼人在。楊凡等人進了廟中,只見門窗破敗,連廟祝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倒是清靜的緊。

楊凡下了馬後,便被上了國法,尋了塊乾淨的地面坐下。何虎差使著麻三到附近揀了些半濕不幹的柴禾,費了好大力氣才升起火來,一名公人取出隨身攜帶的鐵鍋,裝了半鍋雪架在火上,待水沸了,又將羊肉和牛肉乾一條條撕碎了拋入鍋中,不多時,廟內便溢滿了肉湯的香味。

何虎取了個木瓢,盛了半瓢湯遞給楊凡,又塞給他兩個炊餅,笑道:「秀才公將就些吃吧。」楊凡點頭稱謝,試著喝了口湯,只覺這湯雖然談不上醇厚,卻在淡淡的肉鮮味中夾雜著一絲麻辣,不過卻不是辣椒的味道,倒有些像是胡椒,不由笑道:「好湯,不過這肉中要是再加些辣椒就更好了,胡椒雖也帶辣,卻是差了些味道。」

何虎微微一愣:「秀才公說的辣椒卻是什麼?何某從未聽說過啊?便是這胡椒,也是從海上來的南洋香料,咱們大宋原也是沒有的……」

楊凡一呆,猛然想起這是在北宋,估計辣椒還沒有傳入呢,只得道:「哦……這個辣椒是我在北國時吃過的,想不到大宋還沒有,呵呵呵……」

「遼國?」何虎驚道:「秀才還去過遼國?」這個時代的交通並不達,一些鄉下人甚至終其一生不離鄉土,何虎做了多年胥吏,最遠也只是到過青州。對於宋人而言,去過遼國、西夏,那就和21世紀的人環遊世界是同等概念……

所以不僅是何虎吃驚,所以人都瞪大了眼睛望著楊凡,麻三看著楊凡只是後悔:「原來這小子真是見過大世面的,怪不得說射我就射我呢……」

楊凡只是笑了笑,也不解釋自己是什麼南回漢兒。讓他們感到越神秘越好嘛,這也是後世明星炒作的手法之一,已經滲透到了楊大導演的骨髓之中。

這個解釋已經足夠讓何虎他們接受了,反正他們一個也沒去過遼國,自然無法判斷遼國有沒有辣椒。楊凡鬆了口氣,暗暗決定待將來有了時間機會,定要多讀些書、了解北宋的風土人情才好,否則總是說出這種『時空錯亂』的話,遲早都是會穿幫的……

一碗肉湯還沒喝完,外面的雨卻是越下越大了,何虎叫著晦氣,只得讓麻三又在火堆上加了柴,大家圍在火堆邊上,喝著濁酒,吹著牛皮,期待著這場雨快些過去。要是到了夜間雨還不停,那就只能宿在這個破廟內了,這一晚住下來,身子稍微差些的,只怕就要大病一場。

不覺已是申末酉初時分,冬季天黑的早,再加是個陰雨天,外面已是夜色籠罩。這會兒雨雖小了些,卻是淅淅瀝瀝的總不見停,看這樣子,今天是萬難上路了。

「算了,今天不走了,大家歇了罷。秀才公,我替你鬆了國法罷。」何虎也不怕楊凡能跑到哪裡去,上前替他打開了鐐銬,又道:「趙大、劉鬍子,你們兩個今晚輪班值崗。如今入了冬,強人屢屢出山劫掠,日前盧和尚的人生生搶了幾個鎮子,雖然還沒鬧到咱這邊,也要小心謹慎著才是……」

兩人答應一聲,趙大便拿了張弓,正欲走向門邊,忽聽風聲嗚咽之中,隱隱傳來快馬賓士的聲音,聽聲音只怕是有十幾騎,正偏離了官道,向這座山神廟馳來……

「小心戒備,只怕是強人!」

何虎臉色一變,一腳將火堆踢散,『嗆啷』一聲抽出腰間佩刀,貓腰衝到了門后,其餘幾名公人也紛紛掣出鐵尺鎖鏈。山神廟中頓時一片寂靜,只能聽到何虎他們急促的呼吸聲。

楊凡從劉鬍子手中接過那張王三漢的獵弓,緊緊握在手中,也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那日他箭射麻三時能夠淡定無事,一來是因為怒火沖腦,二來也是沒將麻三這個潑皮放在心上,如今卻要面對真正的強人,如何又能夠不緊張?

注1:出官是指熬到一定資歷的胥吏,免經銓試(元豐改制後為吏部四選),而得到差遣、官身的一種制度,又名出職。不過天下胥吏何止十萬,想要得到出官的名額,實在不比中個進士容易多少。

注2:元豐改制前武官有正任、遙郡、大小使臣等,這裡所說的使臣並非出使國外

的外交官,而是指天子派往地方之使。元豐改制后,習慣上仍將承節郎這樣的低階武官稱為『小使臣』。

注3:行指當地妓~女中的大牌、紅牌、天後……

注4:折杖法是宋代刑法中的亮點之一,對於唐、五代時一些本當受流配的普通刑事犯罪,可以折以臀杖、脊杖,這就等於是變相減輕了刑罰,比較符合法律展的客觀規律。郎中一直以為,產生於文明國度的現代文明法治,就不應該有死刑,如果有,也一定會隨著時代和法律的進步而被逐步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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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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