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
就在半個時辰之前,這名身穿藍衣的陌生男子還在西宣的另一邊,剛踏入昨夜發生過小小波折的破廟裡。
那破廟髒亂不堪,充滿了打鬥的痕迹,帷帳被扯落,支架、鐵鍋和未燒盡的柴火歪七扭八地散落在地,廟外凌亂的腳步中還有一條淡淡地血跡,深入樹林。
西疆前不久下過雪,雪水融化,地面鬆軟,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迹。他走出破廟,跟著地面顯現出的馬蹄和淡淡車轍印,可以想象出寂靜漆黑的夜裡,有一輛馬車曾於此駐足,等到要等的人,又開始行走,一輛車,一串人,跟西宣鬧市中的場景一模一樣。
然而他走著走著忽然發覺不對,停下後退幾步,發現一雙淡淡地腳印岔開去了別處,步子不大,透著慌亂。
他看了看馬車行駛的方向,轉過身,選擇了另一條路。
半個時辰后,他來到了這裡。
而剛一下來后,就見到一個腰間帶血臉色陰沉的成年男子和一個滿臉泥污一手握刀的瘦小孩童。
兩人面對面站著,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身後地上卧著四個一般大小的孩童,沒有動靜,生死未知。
這場景任誰都能輕易判斷,尤其是在這時小童子突然朝他大喊:「大哥哥,救命!」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楚楚可憐,聲音和握著刀的手因為害怕驚慌微微顫抖。
男子眉梢微微一皺,即刻移步,快速而精準地避開頭頂掉下的火球,朝小童子走去,小童子看到了救星,那雙純真無邪的眼睛里浮現出希望的光芒,甚至要流下激動的淚水,可淚水還未流下,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急速後退,撞到燒得發紅的鐵欄之上,燙到渾身一個抽搐,差點流下絕望的淚水。
他未曾料到那個男子,款款走到他身前,彎腰,滿臉溫柔擔憂,卻突然向他下手。
他握著左手關節,剛才差點被扭斷,臉因為憤怒而略顯扭曲:「你幹什麼!」
男子把玩著從他手裡奪走的刀,仍舊是一臉關懷模樣:「小孩子玩刀太危險,大哥哥先幫你保管。」
他憤恨又委屈:「大哥哥拿走了我的刀,我可沒法保護自己,如果先幫我解決了這個小哥哥,那這把刀給大哥哥也沒關係。」
男子作思索狀:「為什麼你覺得我會幫你呢,難道你不認為我和這個小哥哥原本就認識,是一路的嗎?」
小童子搖了搖頭,一雙烏黑透亮的眼睛乖巧又機靈:「不,大哥哥才不認識這個小哥哥呢,你下來看他的眼神就說明你們不認識。」
男子點了點頭,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小小年紀知道的不少嘛,那你覺得我認不認識你呢?」
小童子歪了歪頭,似在思索:「哦,大哥哥認識我嗎?」
男子也學他歪了歪頭,笑得溫柔可親,彷彿一個要給買糖葫蘆的兄長:「當然認識呀,小~烏~鴉~」
小童子聽到最後三個字時瞳孔驟縮,露出從未有過的狠絕陰翳目光,剛才充滿童真的一張臉瞬間變得陰森恐怖,連原本的童音也變成了低沉的成年男子的聲音,說不出的怪異恐怖:「你是誰?」
「你猜?猜對了,我就告訴你。」
男子手中刀光一閃,驟然出擊。
烏鴉側身躲避,他個子矮小,動作極快,卻還是被男子步步緊逼,步步壓制,幾乎退無可退。
「可惡!」這人怎麼會知道他的身份,更可怕的是似乎還知道他的武功,讓他絲毫動彈不得,而他在江湖行走多年,從未知曉有這樣一號人。
又是一刀,再這樣下去,他不但要變成一隻死烏鴉,還是一隻烤熟的烏鴉,他只能兵行險招,不顧肩頭尖刀刺來向上一躍,一腳踢向頭頂木板,原本就被燒得蹦脆的木板嘩啦一聲脆響,烏鴉一個回身右腳借力牆壁,像一支黑色的箭嗖地一聲穿過火海,越過洞口,消失無蹤。
「後會無期!」聲音從外側遠遠傳來。
男子並未上前追擊,而是立刻回身,一手提起兩個孩子,右手腰間一探,軟劍薄如蟬翼,似一汪溫柔湖水,然而就在軟劍離腰的瞬間,劍光暴漲如滿月江河,潮起洶湧,決堤而下,衝破頭頂烈火。
不等他招呼,無疆抱起另兩個孩子與他同時飛身而起,從劍氣劈開的空隙中,朝外掠去。
兩人落在離朱宅不遠的巷中,探懷中孩童皆還有微弱鼻息,男子在前,回首:「先去……」
他突然頓住了。
硃色的門,白色的牆,身後火光漫天,彷彿要燒破天際,無疆立於火光之中,衣衫略微不整,髮絲幾許凌亂,人·皮·面·具因為火烤打起了小卷,午後穿巷而過的風輕輕一吹,斑駁的脆皮紛紛掉落,露出一張細膩如瓷的臉,青山遠黛,白雲流水,四月芳菲。
「原來是你啊,小白花。」
……
無疆坐在將軍府里,確認孩子沒有性命之憂,之前的孩子也被妥善照料后,上了傷葯,頭髮未及打理,草草扎著,一切交代妥當之後準備離去,卻被一個男子制止。
她見過這男子,第一天來西宣時在賣瓜小攤上,給她挑了一個瓜,只是未曾想到會在朱宅再次相遇,更未料到他跟將軍府有淵源,且身手了得。
男子道:「還有事呢,小白花。」
無疆不知為何他總是叫自己小白花,蘇醒之後自己也未曾穿白色衣衫,不過也未多問,只是回道:「多謝相救,我叫炊煙。」
誰知男子聽到之後竟一臉喜悅,眉梢輕輕一挑,:「好巧啊,你叫炊煙,我叫西流。」
無疆不知道哪裡巧了,但本能不願意與將軍府的人有過多的交集和牽扯:「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已全部告知,其他的就得拜託將軍府查了。」
他卻輕笑,微微搖頭:「不是這事,我是想問你住哪裡,讓將軍府的人送你回去。」
無疆起身:「多謝,不勞煩將軍府,我自己回去就好。」邁出幾步,想起一件事,又退了回來,「那個小孩,你叫他烏鴉,他是什麼人?」
他就勢給她拿了一把椅子:「你知道四國之間有一個殺手榜嗎?」
無疆看了一眼狐裘紅木的椅子,坐下去后搖了搖頭。
他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那江湖的久修閣你知道嗎?」
無疆依舊搖頭。
他一點也不為她的「無知」感到絲毫煩躁,耐心解釋道:「久修閣是專門收集江湖朝堂信息的一個組織,掌握了無數機密,上至宮廷隱秘,下至江湖傳說,如若你想知道什麼可以花錢去買,或者你不想被人知道什麼,也可以花錢去贖回你的消息,令人欣慰的一點是他們做事很講信用,只要你有錢。傳說江湖歷代大俠和四國的歷代國王都花重金去購買或者贖回過很多消息,所以……」
「所以久修閣很有錢。」無疆接道。
他樂了:「抓得住重點!不過他們除了有錢之外,還弄了一個殺手榜,這個殺手榜是久修閣根據他們收集到的情報給出的殺手排行榜,依照他們所殺人的數量以及被殺之人的江湖朝堂地位來排,殺的人越多,或者殺的人地位越高,武功越好,越難殺,排名就會越靠前,殺手烏鴉,榜上排名第五。」
無疆露出一絲訝異:「四國之間排名第五,那武功算是相當厲害,至少在殺手中排到第五。」
他將另一杯茶輕輕推向無疆手邊,道:「並不是武功好排名就高,殺人不單單靠武功,更靠智謀,靠耐性,靠你的情報網,掌握的情報越多,分析能力越強,地點時機選地越恰當,成功率就越高。有人擅伏擊,有人擅使毒,有人擅偽裝,有人天生一副好皮囊,笑一笑就令人神魂顛倒失去反抗,這些都跟武功不太相關。當然能當殺手的人武功也都不會差,殺手烏鴉就是因為天生一副天真孩童樣,永遠長不大,令人毫無戒備,屢屢得手,武功卻不一定比排名第十的銀翼高。」
無疆不解:「殺手是一個隱秘見不得光的身份,久修閣這樣曝光他們的身份和排名,比如讓人知道殺手烏鴉是個小童子,這樣大家會對孩童起防範之心,對烏鴉很不利,如果殺手個個都被這樣揭秘,他們難道不組團去滅了久修閣?」
「這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他換了一個姿勢,朝她靠近了些,「久修閣能在江湖屹立不倒,自然懂得江湖規矩,榜上只有名字,不會透露關於殺手的任何信息,名字,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身份,任何臉面。我知道殺手烏鴉是個童子,是前不久偶然得知,並非久修閣透露。久修閣不該透露的,決不透露,比如,他們的榜單上永遠也不會出現家養殺手的名字。」
「家養殺手?」不知為何,無疆聽到這四字時內心猛然一顫。
「這正是我要跟你解釋殺手排行榜上的第五並非武功在殺手中排行第五的另一點,因為這個榜上的殺手只是江湖上的自由殺手,並不包括家養殺手,家養殺手忠於某一個組織或者某一個人,誓死效忠,絕對追隨,他們的身份十分保密,連名字也不會出現,而自由殺手更像是一個職業,或者說是一個兼職,像酒庄賣酒小販賣肉,只是他們在賣酒賣肉之外還賣人頭,賺錢謀身,排名越高,名氣就越大,要價自然也越貴,所以他們非但不討厭這個排行榜,還很喜歡,不但喜歡,還拼了命想要進去。如果他們哪天不想幹了,可以隨時歇業退出,無人阻攔,只要他們能一直隱瞞住身份,躲得過仇家追殺,不過據說善終的很少。」
說的過程中,西流見她手邊的茶一口也未喝:「不喜歡喝茶?」
無疆看了一眼紅色通透的大紅袍:「不渴。」
「聽完就又要走了嗎?」他跟她站了起來。
「天色不早,將軍府該用晚膳了。」
「要不要留下來一起吃?」
她輕輕搖頭:「家裡有人在等我。」
「是么。」他嘴角輕輕彎起,點頭道別:「那有緣再見。」
無疆前腳剛走,延武後腳就來,抱手斜倚門口似笑非笑:「小西啊小西,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猶自感嘆了一會兒,提了把凳子一臉欠揍似的湊到他跟前,仔細端詳:「按說這張臉長得也不賴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小時候挺招女孩子喜歡的啊,怎麼在深山野林里呆個十七年,再出來就完全沒市場了。」延武瞥了一眼桌台上一口未動的大紅袍,「不但沒打探到住址,竟連招呼姑娘喝口茶的魅力都沒有。」
他也不反駁,似乎猶自沉浸:「她的手很白,很嫩,像剛出生的嬰兒,毫無瑕疵。」
延武瞪大了眼睛,簡直不能相信:「完了,完了,十七年不近女色,竟變態猥瑣成這樣?」
他毫不在意,悠然神往:「她似乎一點也不了解江湖上的事,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
延武那個恨鐵不成鋼啊:「難道山上那個老古董在你下山之前沒告訴你山下女人都是扮豬吃老虎嗎?」
他似聽不見:「她見不得小孩子受欺負,心腸很軟。」
延武痛心疾首:「心腸軟?天下心腸軟的女子多了去了,下至販夫走卒之女,中至小家碧玉大家閨秀,上至王廷郡主公主,大多數女人別說是看到孩子受苦了,就是見到小白兔崴個腿都心疼得不行,小西啊,你還是經歷得太少了,等我這事忙完,帶你去經歷經歷。」
他眼睛微微眯起:「她很矛盾,很有趣。」
「哈?」,延武真是敗給他了:「哪裡矛盾……哪裡有趣……」
修長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扶手,指尖摩挲,木頭光滑細膩,他的眼眸微微暗下來:「她的手很好看,習武之人不可能有這麼好看的一雙手。」
延武立馬心領神會,攤開自己的手,手掌指腹布滿了堅硬的繭:「每一件兵器,每一種武功,都會在手上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即使是大家閨秀,常年練字指側也會磨出繭,即便養尊處優什麼也不做,也絕不能如孩童般細膩。」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指腹摩挲杯沿:「似乎不諳世事,行事作風卻小心謹慎,滴水不漏,對外界充滿警惕。」
延武看他手中那杯茶:「一口都沒喝,如此警惕之心不像初涉江湖,可若非初涉江湖氣豈會不知殺手榜,即使不知殺手榜,也不可能不知久修閣。」
他目光微轉落在角落被血染紅的棉布:「她心腸軟,大火中將濕透的外衫給了昏迷的孩子,卻也狠辣,燙焦的頭皮,釘穿的腳板,齊根截斷的雙耳,刀口又快又狠,沒有絲毫猶豫。」
延武眼光漸漸轉深:「看到小白兔受傷而心疼的女子的確很多,但是敢殺雞的女子卻不多,更別說會為了救一隻小白兔去面對一隻老虎,那樣穩的手不像是第一次對人出手,她武功如何?」
他搖頭:「沒親眼見她動過手,但是輕功不錯。」
延武道:「我派人去查。」
他卻抬手:「不必,你專心去查孩子的事,她,應該跟這事沒多大關係。」
延武看了他一眼,眼角彎彎,忽然覺得有趣:「也是,大概就是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愛管閑事的女俠而已。」
他和女俠,有趣,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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