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教堂
金宗吉動也不動地躺著,那名高大的白人男子將手電筒放在地上,讓光線照亮天花板。金宗吉看著那名白人男子穿上歐德萊的衣服,並將T恤撕成條狀,纏繞在下巴和頭上,蓋住裂開的下巴和撕裂到耳朵的傷口,打一個結,不讓下巴垂向一旁。金宗吉看見鮮血濕透布條。
他回答了白人男子問的幾個問題。他們在哪裡?有幾個人?拿什麼武器?
這時白人男子走到架子旁,拉出一個黑色盒子,打開查看裡頭的東西。
金宗吉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年紀輕輕即橫死。但也許現在不會,他今晚不會死。他腹部刺痛,彷彿有人在他身上倒了鹽酸,但是沒關係。
白人男子拿著歐德萊的步槍,朝金宗吉走來,站在旁邊,燈光從白人男子後方照來,將他照得猶如巨塔,他頭上包著白布,如同他們替死者下葬前,用白布包住死者的下巴。如果金宗吉會被射殺,那就是現在。白人男子將他撕下的布條扔在金宗吉身上。
「自己來。」
金宗吉聽見白人男子發出呻吟,爬上樓梯。
金宗吉閉上眼睛。他只要別等太久,就可以止住嚴重出血的地方,以免自己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倒。他可以起身,爬到對街,找人求救。也許他走運,碰見的人不是戈馬禿鷹,那麼他也許就可以去找埃瑪,讓埃瑪成為他的人。埃瑪現在沒有男人,他沒有僱主。他看見了那名高大白人男子拿走的盒子里裝的是什麼。
哈利將路虎攬勝開到教堂矮牆前停下,那輛短胖的現代轎車依然停在原地。路虎攬勝的車頭正對著那輛現代轎車的車頭。
車裡亮著香煙的火光。
哈利關上大燈,搖下車窗,探頭出去。
「索爾!」
哈利看見香煙火光移動,司機開門下車。
「哈利,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
「事情有點兒出乎意料,我沒想到你還在這裡。」
「為什麼不在這裡?你付了我一整天的錢。」索爾用手撫摸路虎攬勝的引擎蓋,「好車,偷來的?」
「借來的。」
「借來的車,衣服也是借來的?」
「對。」
「沾上了紅色血跡,是前任主人的血?」
「把你的車留在這裡,索爾。」
「我會想踏上這段旅程嗎,哈利?」
「可能不會。如果我說我是好人,會有幫助嗎?」
「抱歉,在戈馬市我們已經忘了好人是什麼意思,哈利。」
「嗯。那一百美金會有幫助嗎,索爾?」
「兩百……」索爾說。
哈利點了點頭。
「五。」
哈利下車,讓索爾坐上駕駛座。
「你確定他們在那裡?」索爾問道。路虎攬勝發出低顫聲,開上馬路。「對,」哈利在後座說,「有人跟我說過,人們在戈馬市要上天堂,那裡是唯一的地方。」
「我不喜歡那個地方。」索爾說。
「哦?」哈利說,打開身旁的盒子。盒內是馬克林步槍,組裝方式貼在盒蓋內側。哈利開始組裝步槍。
「惡靈。巴多耶。」
「你說你在牛津念過書?」霧面的潤滑部件卡到定位。
「我想你對火惡魔一無所知。」
「對,但我知道這個,」哈利說,從槍盒的收納空間里拿出彈匣,「我用這個來對付巴多耶。」
昏黃的車內燈光照射下,金黃色的彈匣閃爍微光,彈匣內的鉛質子彈直徑為十六毫米,是世界上口徑最大的子彈。知更鳥案結束后,哈利在寫報告時,一名彈道專家跟他說,馬克林步槍的口徑遠超過合理限度,即使是用來射殺大象都太大,比較適合用來把樹射倒。
哈利將望遠瞄準器卡到定位:「開快點兒,索爾。」
哈利把槍管架在空乘客座上,測試扳機。車子顛簸不已,因此他的眼睛和瞄準器保持一段距離。瞄準器需要調整、校準、仔細調校,但哈利沒有時間進行這項工作。
他們到了。卡雅望出車窗,下方的點點燈火是戈馬市,更遠處的基伍湖上矗立著燈光閃耀的鑽油平台,黑綠色的湖水映照著瑩燦月光。最後一段路是一條泥路,繞行山頂,車子大燈掃過光禿的黑色月球表面,駛上了山頂高原。高原由一塊平坦的碟形岩石構成,直徑大約一百米。司機朝高原盡頭駛去,穿過四處飄蕩的白色煙霧,一旁的尼拉貢戈火山口將煙霧染紅。
司機關閉引擎。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東尼說,「這件事我想了好幾個禮拜。知道自己快死了到底是什麼感覺?我說的不是身陷危機的那種恐懼感,那種感覺我自己也體驗過好幾次。我說的是那種就在此時此地,你非常確定你的生命將要結束的感覺。你能……說明這種感覺嗎?」東尼稍微向前倚身,看著卡雅的眼睛,「慢慢來,找到適當的形容詞。」
卡雅直視東尼雙眼。她預料自己會驚慌,但驚慌的情緒並未出現,她的心情就跟周圍的岩石一樣冷硬。
「我什麼都沒感覺到。」她說。
「別這樣,」東尼說,「其他人都嚇到沒辦法回答,只能胡言亂語。夏綠蒂·羅勒斯呆若木雞,像是過於震驚。艾里亞斯·史果克連話都說不清楚。我爸哭了。這種感覺只是混亂嗎?還是含有一些反思在裡頭?你覺得悲傷嗎?懊悔嗎?還是鬆了口氣,覺得不必再奮鬥了?比如說,看看蓮娜,她已經放棄了,像一頭準備乖乖赴死的羔羊。你呢,卡雅?你有多麼渴望交出控制權?」
卡雅在東尼眼中看見發自內心的好奇。
「那我問你好了,你有多麼渴望掌握控制權,東尼?」卡雅說,舔了舔嘴唇,「你在幕後主使者的引導下,殺了一個又一個人,結果卻發現這個主使者竟然是以前被你割下一截舌頭的少年。你可以告訴我,當你知道這件事以後,你有多麼渴望掌握控制權嗎?」
東尼的目光落在兩人中間,緩緩搖了搖頭,彷彿是在回答另一個問題。
「我原本不知道這件事,後來才在網路上讀到老史凱伊逮捕了一個我們村裡的人,也就是歐雷。誰想得到他有那個膽子?」
「你是說恨意吧?」
東尼從口袋裡拿出手槍,看了看錶。
「哈利遲到了。」
「他會來的。」
東尼哈哈大笑:「可惜對你來說太遲了。對了,我喜歡哈利,真的,我跟他玩得很開心。他給了我他的手機號碼,所以我從沃斯道瑟村打電話給他,卻聽見語音信箱說他會在收訊範圍外幾天,讓我大笑不已。他當然是在荷伐斯小屋,那個老滑頭。」東尼將手槍放在一隻手掌上,用另一隻手撫摸黑色精鋼,「我們在警署碰面那次,我在他眼中看見他跟我一樣。」
「我很懷疑。」
「他當然跟我一樣,他是個內心被驅迫的人,是個毒蟲。他為了得到他想要的,可以不擇手段,有必要的話就踏過別人的屍體,是不是這樣?」
卡雅沒有回答。
東尼又看了看錶:「我想我們得自己先開始了。」
他會來的,卡雅心想,我得想辦法拖延時間。
「所以你是逃跑的對不對?」卡雅說,「用你父親的護照和牙齒?」
東尼看著她。
她明白東尼知道她只是在拖延時間,但東尼也喜歡告訴她,他是怎麼騙過大家的。殺人犯都喜歡這樣。
「你知道嗎,卡雅?我希望我爸現在可以在這裡看著我,就在這座山的山頂。在我殺了他之前,我希望他看著我並了解我,就好像蓮娜了解她一定會死,就好像我希望你也了解你一定會死,卡雅。」
卡雅感覺到了。她感覺到恐懼了。這感覺更像是身體疼痛,而不是會導致理性頭腦爆裂的驚慌。她清楚看見、清楚聽見、清楚判斷。是的,比任何時刻都來得清楚,她心想。
「你之所以開始殺人,是為了掩飾你不忠的事實,」卡雅說,聲音變得較為沙啞,「是為了保住高桐家的財富。但你騙蓮娜帶來這裡的錢,足以拯救你的投資案嗎?」
「我不知道,」東尼微微一笑,握住槍柄,「只能再看看。下車。」
「這真的值得嗎,東尼?真的值得你殺害這麼多條人命嗎?」
東尼將槍管戳進卡雅的肋骨間,卡雅倒抽一口涼氣。東尼在她耳邊輕聲說話。
「看看你的四周,卡雅,這裡是人類的搖籃,你看看人命在這裡有什麼價值?有些人死了,但有更多的人出生,就好像一場永無止境的瘋狂競賽。一個生命並不比另一個生命更有意義,只有熱情和狂熱才是一切,有些白痴稱之為賭癮,它就像尼拉貢戈火山,不斷吞噬,不斷摧毀,但它卻是所有生命的先決條件。如果火山裡沒有熱情,沒有意義,沒有滾沸的岩漿,那麼外面這一切都只是冰冷死寂的岩石。熱情,卡雅,你有熱情嗎?或者你只是一座死火山,只是一堆人類灰燼,只是喪禮致辭的三句結語?」
卡雅猛然後退,離開槍管。東尼咯咯一笑,覺得十分有趣。
「你準備好參加婚禮了嗎,卡雅?準備好熔解了嗎?」
卡雅聞到硫黃的臭味。黑人司機打開車門,神色漠然地看著卡雅,拿著一把短管手槍指著她。車子雖然距離火山口邊緣還有十米,但卡雅已經感覺到那股勢不可擋的高熱。她並未移動。那名黑人男子倚入車內,抓住她的手臂。她沒有抵抗,任憑男子拉她,但卻沉下身使男子失去平衡,接著再猛然躍出,讓男子措手不及。男子意外地瘦小,可能比她矮一點兒。卡雅用手肘攻擊,知道手肘比拳頭更厲害,也知道脖子、太陽穴和鼻子是良好目標。她的手肘擊中某個部位,發出嘎吱一聲,男子倒了下去,手槍掉落。她抬起了腳。她學過要讓躺在地上的人失去攻擊力最有效的方式,是朝大腿部位用力跺下,結合全身重量的跺擊和下方地面的壓力,可立刻導致大腿肌肉大面積出血,使得對方無力追擊。另一種方式是跺擊胸部和頸部,但這種方式可能致命。她的雙眼盯著對方暴露的頸部,這時月光照射在男子臉上。她遲疑片刻。男子不會比艾文年輕。
她覺得一雙手臂從背後將她抱住,使得她的手臂夾在身側,接著她的身體就被舉起,肺臟的空氣被逼了出來,她的雙腳在空中無助地猛踢。東尼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聽起來很開心。「很好,卡雅。熱情。你想活下去。我答應你,我一定會扣他薪水。」
卡雅面前的少年爬了起來,拿起手槍,原本冷漠的表情消失了,雙眼放出熾烈的怒意。
東尼將卡雅的雙手扳到背後,她感覺細長的塑料束帶緊緊綁住她的手腕。
「好啦,」東尼說,「我可以請你當蓮娜的伴娘嗎,索尼斯小姐?」
驚慌終於來襲,它清空卡雅腦袋裡的一切,殘忍且輕易地讓腦子一片空白。她放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