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救贖者(50)
她轉過身時,哈利正盯著她的肩胛骨和頸部肌肉,心想她的身體怎麼會這麼柔軟?是不是永遠都會這麼柔軟?她直起身子,側過頭,撥開一綹頭髮,露出微笑。
「嘿,傳說中的哈利。」
她雙臂垂落身側,跟哈利只有一步之遙。哈利好好地瞧了瞧她,只見她蒼白的肌膚依然煥發奇特的光彩;敏感的鼻孔翕張著;與眾不同的雙眼和溢出的瞳孔看起來有如局部月食;嘴唇下意識地抿起,柔軟濕潤,彷彿剛剛親吻過自己。滾筒烘乾機隆隆作響。
洗衣間內只有他們兩人。她深深吸了口氣,微微仰頭,依然和哈利有著一步之遙。
「嘿。」哈利並未移動。
她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兩下,臉上掠過一絲困惑的微笑,又轉過身去,面對工作台,開始疊衣服。
「我很快就好,你可以等我一下嗎?」
「我得在假期開始之前寫完報告。」
「明天這裡會提供聖誕晚餐,」瑪蒂娜半回頭地說,「你會來幫忙嗎?」
哈利搖了搖頭。
「有事?」
今天的《晚郵報》在她旁邊的工作台上攤開,其中一整版都在報道昨晚加勒穆恩機場發現一名救世軍軍官陳屍在廁所中。報上引述甘納·哈根發表的聲明,目前兇手與動機依然不明,但可能跟上周在伊格廣場發生的槍殺案有關。
由於兩名死者是兄弟,加上警方懷疑一名身份不明的克羅埃西亞人,媒體已開始揣測命案背後的原因可能跟家族仇恨有關。《世界之路報》說多年前卡爾森家族曾前往克羅埃西亞旅遊,該國素有血債血償的傳統,使家族仇恨之說成為可能。《每日新聞報》有篇文章提醒大家不要對克羅埃西亞人產生偏見,將他們跟來自塞爾維亞和科索沃阿爾巴尼亞的犯罪分子混為一談。
「蘿凱和歐雷克邀請了我,」哈利說,「我剛剛去給歐雷克送聖誕禮物時,他們邀請我的。」
「他們?」
「她。」
瑪蒂娜點了點頭,繼續疊衣服,彷彿哈利說了一件她必須想清楚的事。
「這是不是代表你們兩個人?……」
「沒有,」哈利說,「不是那個意思。」
「那她還跟那個人在一起嗎?那個醫生?」
「據我所知是這樣。」
「你沒問?」哈利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一股受傷的怒意。
「他們的事跟我無關,我只知道那個醫生要跟他父母一起過聖誕節,就這樣而已。所以你一直會在這裡?」
她疊著衣服,沉默點頭。
「我是來說再見的。」哈利說。
瑪蒂娜點了點頭,沒有回頭。
「再見。」他說。
她疊衣服的手停了下來,他看見她的肩膀上下起伏。
「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他說,「現在你可能不這麼想,但有一天你會明白,這樣下去……並不會有什麼不同。」
瑪蒂娜轉過身來,眼中噙著淚水:「我知道,哈利,但我還是想要,至少維持一段時間,難道這樣也算要求太多嗎?」
「不算,」哈利露出苦笑,「一段時間會很棒,但最好現在就說再見,不要等到會心痛的時候再來說再見。」
「可是現在就會心痛了,哈利。」第一顆淚珠滾落她的臉頰。
倘若哈利不夠了解瑪蒂娜·埃克霍夫,可能會認為這麼一個年輕女子不可能懂得心痛是什麼。而這時他想起母親曾在醫院說過的話:「世上比活著沒有愛更空虛的,是活著沒有痛。」
「我要走了,瑪蒂娜。」
哈利轉身離去。他走到停在路邊的一輛車子旁,敲打車窗。車窗降下。
「她已經長大了,」哈利說,「所以我不確定她是否需要這麼密切的關注。我知道你還是會繼續這樣做,但我只是想把話說出來而已。聖誕快樂,祝你一切順利。」
里卡爾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只是點了點頭。
哈利邁步朝奧克西瓦河的方向走去,感覺天氣已經回暖。
十二月二十七日,哈福森下葬。這天陰雨綿綿,融化的雪水如湍急的小溪般流過街道,墓園裡的積雪灰白沉重。
哈利負責抬棺,前方是哈福森的弟弟,哈利從他的步態看得出來。
喪禮結束后,眾人聚在瓦爾基麗酒吧。瓦爾基麗是一家很受歡迎的酒吧,大家都稱之為瓦基酒吧。
「過來吧,」貝雅特帶著哈利離開其他人,來到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大家都在那裡。」她說。
哈利點了點頭,剋制住自己,沒把腦子裡浮現的一句話說出來:可是畢悠納·莫勒不在那裡。後來莫勒沒跟任何人聯繫過。
「哈利,有幾件事我必須知道,因為案子沒有偵破。」
哈利看著貝雅特,只見她臉色蒼白,神色哀戚。哈利知道她並非滴酒不沾,但她杯子里盛的只是法里斯礦泉水。換作他,今天一定會用任何可以到手的東西來麻痹自己。
「案子還沒結束,貝雅特。」
「哈利,難道你以為我沒長眼睛嗎?案子已經交到克里波一個無能的白痴警官手裡,他只會把文件搬來搬去,一直撓他那顆沒腦子的頭。」
哈利聳了聳肩。
「但你已經破案了,對不對,哈利?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想告訴別人而已。」
哈利啜飲一口咖啡。
「為什麼,哈利?為什麼不能讓別人知道?」
「我本來就決定要告訴你,」哈利說,「只是想等過一陣子再說。去薩格勒布僱用殺手的人不是羅伯特,而是約恩。」
「約恩?」貝雅特大吃一驚。
哈利說出錢幣和流浪漢埃斯彭·卡斯佩森的事。
「但我必須加以確認,」他說,「而唯一能指認約恩去過薩格勒布的人是史丹奇的母親,所以我跟她談了條件,把約恩的手機號碼給她,她正好在約恩強暴索菲婭的那天晚上打給他。她說約恩一開始說的是挪威語,但她沒出聲,所以約恩又用英語說:『是你嗎?』顯然以為打電話給他的是小救贖者。事後史丹奇的母親打給我,確認電話里的聲音跟她在薩格勒布聽見的一樣。」
「她百分之百確定嗎?」
哈利點了點頭:「她說她『非常確定』,還說約恩的口音錯不了。」
「那她開出的條件是什麼?」
「要我保證她兒子不會被我們的人射殺。」
貝雅特喝了一大口法里斯礦泉水,彷彿需要將她聽見的這句話和水一起吞下去。
「你答應了?」
「對,」哈利說,「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重點,殺害哈福森的人不是史丹奇,而是約恩·卡爾森。」
貝雅特張口結舌,看著哈利,眼眶逐漸盈滿淚水,接著用悲慟的語氣低聲說:「哈利,這是真的嗎?還是你故意這樣說,想讓我好過一點?因為你認為我無法忍受兇手逍遙法外的事實?」
「呃,我這邊有一把摺疊小刀,是約恩強暴索菲婭的第二天在羅伯特家的床底下找到的,如果你拿去請鑒定人員比對上面的血跡是否符合哈福森的DNA,我想你的心情應該會平靜一點。」
貝雅特看著水杯。「我知道報告上寫了你去過那間廁所,但什麼人也沒看見。不過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我以為你看見了史丹奇,卻沒有阻止他。」
哈利沉默不語。
「我想你之所以不告訴別人你知道約恩有罪,是因為你不想讓別人阻礙史丹奇執行任務,殺了約恩。」貝雅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但如果你以為這樣我會感謝你,那你就錯了。」
她把水杯重重放在桌上,有些人朝他們望來。哈利保持緘默,靜靜地等待。
「哈利,我們是警察,我們維護法律和秩序,但我們不審判,而且你也不是能讓我獲得救贖的救贖者,明白嗎?」
貝雅特喘著粗氣,用手背擦去臉頰上滑落的淚水。
「你說完了嗎?」哈利問道。
「嗯。」貝雅特用執拗的眼神怒視哈利。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哈利說,「大腦是台單一的機器。也許你說得對,可能我設計了一切,讓事情這樣發生,但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你知道,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讓你得到救贖,」哈利把咖啡一飲而盡,站了起來,「我是為了讓自己得到救贖。」
聖誕節到新年這段時間,街道被雨水沖刷得非常乾淨,積雪完全消失。新一年的曙光在零下氣溫中照亮大地,天空飄落著羽毛般的細雪,冬季似乎被賦予了一個全新的更好的開始。歐雷克收到的聖誕禮物是障礙賽滑雪板,哈利帶他去韋勒山的下坡路段,在除雪機開出的彎道上滑雪。第三天去山坡滑雪的回程路上,歐雷克在車裡問哈利,他們是不是很快就能去山口滑雪。
哈利看見馬地亞的車停在車庫外,便讓歐雷克在車道底端下車,然後獨自駕車回家,躺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聆聽老唱片。
一月的第二周,貝雅特宣布她懷孕了,將在夏天生下她和哈福森的寶寶。哈利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