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花迷眼
敲門聲打破了午後的一室靜寂。
書房裡,葉輕塵放下手中的筆,揉了揉眉心,道:「天若?進來吧。」
葉天若推門走進來,好奇的瞅了瞅桌上,道:「爹爹你在做什麼?」
葉輕塵輕描淡寫地說:「閑來無事,謄抄一些你娘以前喜歡的詩詞。」
葉天若一下子怔住了,想起前日莫歸晚無限溫柔又凄涼的一句「世間情愛,最是磨人」,再看看父親情態,忽然被觸動了心腸,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到如今,卻只留下一個孤寂的身影,在春日午後暖軟悠長的陽光里謄抄一份當年共讀的詩詞,藉以回憶當年的笑語歡聲。
反而是葉輕塵輕鬆地笑了:「這麼多年,習慣了,你今日怎麼有空過來了?」
葉天若揉揉眼睛,心虛地說:「我哪天都有空啊。」
葉輕塵懶懶道:「出去瘋了兩天,知道回來了?」
葉天若連忙解釋道:「這不是許久未見一時忘形嘛,以後不會了!」
葉輕塵好笑的看著她:「你今日特意過來就是想說這些?」
葉天若沉默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詞句,葉輕塵耐心地看著她,也不催促。半晌,天若才遲疑道:「爹爹,我沒有質問的意思,我也知道有些政事是機密你不能對我講,但是我思來想去,還是應該替葉伯伯譚將軍和青州所有軍民問一句,朝廷為何要在大戰前夕調走青州守軍?」
葉輕塵聞言淡淡道:「若是浩初想知道,讓他親自來問我,若是你自己想知道,天若,你可想好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便再難抽身了。」
葉天若一時默然,又道:「卿意說,東郢要想抗衡離楚,必須要有一支能與風雲騎胤玄軍想抗衡的強兵。又說當今局勢看似和緩實則危機四伏,居安思危做好萬全準備才是上策。」
葉輕塵閑閑道:「他想的不少。兵權一事向來為陛下忌諱,我縱是丞相也不可能繞過陛下行事,況且我國素來重文輕武,想要扭轉這種形勢,絕非一朝一夕的事。不過這次楚軍兵臨城下倒算個契機,以後想徵兵練兵,也能少聽些文臣的廢話了。」
葉天若聽他娓娓道來,雲淡風輕,忽然就覺得心中安定了下來,不禁拍手笑道:「我就知道,爹爹早有打算。」
葉輕塵輕嘆道:「朝堂上很多事根本就是一筆爛賬,算不清的。左右你也無意於此,何必給自己找不自在。卿意這個孩子人品才華在同輩之中都是翹楚,又出身世家,日後必定大有作為,只是現在畢竟年輕,性情太過鋒銳了。」
葉天若深以為然,默默點頭。
兩人靜了一會,葉天若才又咬了咬牙,紅著臉道:「爹爹,還有件事,關於太子……」
葉輕塵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天外飛仙地來了一句:「天若也到了議親的年紀,可有喜歡的人了?」
葉天若被他直白的一句話問的臉頰飛紅,拚命搖頭。
葉輕塵漫不經心道:「你覺得卿意如何?」
葉天若慌忙擺手:「爹爹你別亂點鴛鴦譜,這是要讓我和最好的兩個朋友反目成仇啊。」
他笑了笑,道:「卿家不會讓莫歸晚進門的。事實上,他們前些日子就已經來過相府,表露了結親之意。」
葉天若微微冷笑:「他們卿家想娶的不是我葉天若,僅僅是東郢丞相的女兒罷了。」
葉輕塵點點頭,笑容微斂道:「我本不屬意卿氏,既然你二人並無私情,自是最好。天若,你若當真有歡喜之人,也不必羞澀,爹爹必然成全。若是沒有,嫁與太子殿下,其實是最穩妥也最合適的選擇了。」
他話鋒轉的太快,葉天若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呆了一下才道:「哪裡穩妥哪裡合適了?」
葉輕塵反而沉默了,春日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屋內,空中似有灰塵輕盈亂舞,他靜默地看著眼前自己方才謄抄的詩詞,整個人都好像化作了一座雕像,沉寂無聲。
葉天若獃獃地看著他,半晌才說:「我不管,我不要嫁給那個白痴太子,更不要做什麼太子妃。」
葉輕塵沒有在意她言語中的不敬,只淡淡道:「為什麼?」
葉天若皺眉,她印象中的太子言語輕薄見識短淺貪花好色仗勢欺人,無論如何也不是良配,為何爹爹如此篤定這樁婚事穩妥合適?
不過這些話她沒有說出來,她揚眉道:「他的人品性情暫且不提,就憑『東郢太子』這四字我就不會同意。此生我只願在碧水山澗終老,而絕不願被碧瓦朱牆所束囿,長清郡主的血脈,當有此等志氣。」
葉輕塵眉眼微動:「若我說你必須嫁入宮廷呢?不喜歡秦煥,北離永昌帝謝流風如何?西楚太子蕭鈺如何?西楚皇子蕭千寒如何?」
葉天若傻眼了,見葉輕塵不似玩笑,張口結舌道:「……為什麼?我為什麼一定要嫁入宮廷?」
葉輕塵淡淡道:「你只道你母親不願被碧瓦朱牆束縛,你可知道你母親為了這些付出了多少代價?身為男人,我已經親眼看著我心愛的女子飛蛾撲火般走向無望的未來,身為父親,你還要我再親眼看著我心愛的女兒也步上她母親的後塵么?」
葉天若低頭不語,她能感受到葉輕塵話里濃重的悲哀和無力,她記憶中的父親永遠雲淡風輕,這種頹敗的情緒可以說是絕無僅有,讓她的心也禁不住沉重下來,開始翻來覆去的琢磨父親的話。
「那也不一定非要嫁入宮廷啊……」她喃喃道。
「天若,我雖是你的父親,但在這件事情上,卻不想擅自替你做了決定。你也不必著急回答,太子選妃擬定的時間是明年開春,這大半年的時間,好好想想。」葉輕塵輕輕拍了拍愛女的肩,重新提起筆,繼續謄抄起當年的詩詞。
葉天若低頭不答,怔怔地看著地上斑駁的影子,一時彷彿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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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之後,江寧某青樓內頭牌姑娘的香閨里,卻沒有應有的倚紅偎翠、鶯歌燕舞之景,只有兩個男人一杯接一杯的對飲。
秦煥和卿意相識在江寧一位紅極一時的姑娘辦的宴會上,那時卿意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已經是江寧著名的風流浪子,紅顏知己無數,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秦煥比他大一兩歲,也是皇族中有名的荒唐少年。微服的太子和卿大公子為了這姑娘的初夜拍出了天價,在外人眼裡,可以說是結下了仇怨,然而只有當事人知道,他們二人不打不相識,互相欣賞,結下了不足為外人道的深厚友誼。
葉天若聽說之後,恨恨地說了八個字——「狐朋狗友,蛇鼠一窩」,旁邊的莫歸晚卻只是淺淺一笑,並不在意。只因江寧人都知道,卿公子十九歲時遇到了琴中國手莫歸晚,一見鍾情生死不悔,從此前塵往事散如雲煙,江寧的青樓里再也不見他的蹤影。而在卿家長輩看來,卿氏少主沉迷於青樓女子還是琴姬都沒什麼區別,左右都是無論如何也進不了卿家門的女人。
所以此時,卿意苦笑著望著他的好友:「親愛的太子殿下,您以後能不能不要約臣在這種地方見面?若是晚晚知道了,只怕又要三天不肯理我。」
秦煥垂眸看向杯中酒液,淡淡笑道:「說真的我覺得那位莫姑娘也不過如此,你怎麼就栽到了她手裡?」
卿意翻了個白眼:「你再對晚晚大放那什麼信不信我以下犯上?」
秦煥搖了搖頭,道:「你那位莫姑娘最近還是天天和葉相的女兒一處?」
他不提還好,一提這個,卿意就是滿肚子的苦水:「哎,別提了。葉天若那丫頭從回來之後,天天有事沒事就和晚晚膩歪在一起,你說兩個女人湊一起怎麼就那麼多話要說?還整日同進同出同寢同食,這要是兩個男人這樣早就被側目而視了吧。我都已經好幾天不曾和晚晚獨處了,葉相也不管管……」
秦煥望著他,眸光幽深,他忽然打斷了卿意滔滔不絕的抱怨:「阿意,似錦的前程和心愛的女孩子,你選什麼?」
卿意微怔,隨即似笑非笑地說:「二者有什麼衝突么?若是連娶誰為妻都不能自己決定,那所謂的錦繡前程,也不過是淪為別人手中的工具吧?」
秦煥唇角笑意加深:「那若是多年的理想和心愛的女孩子呢?」
卿意沉默了,放下酒杯,良久不語。
秦煥靜靜地看著他,也不逼問,換了話題:「我想選葉天若為太子妃,你覺得怎麼樣?」
這下卿意連沉默都沉默不下去了,直接苦笑起來:「我的天哪,原來這才是你約我出來喝酒的目的,還真是宴無好宴,這你還要讓我說什麼?你明知道我視她如親妹子,你還要我說什麼?」
秦煥低低嘆了口氣,道:「我這不是還在徵求你意見么?」
卿意抱頭道:「我倒寧願你直接下旨,我就不用頭痛了,直接替她謝主隆恩就是了。」
秦煥一口將杯中酒飲盡,淡淡道:「你已經站在她的立場上,覺得我這樣做是在報復或者毀她幸福了?」
卿意長嘆道:「這丫頭雖是個女孩子,卻素來洒脫不羈,無拘無束。若是她對你死心塌地也就罷了,但是以如今的情況,你若以權勢威逼她,豈不就是要毀了她?阿煥,你知道我素來不喜歡出於政事考慮的聯姻……」
秦煥眉眼一跳,忽然用手中酒杯在桌上狠狠一頓,厲聲道:「是我在用權勢威逼她,還是他們父女在用權勢威逼我?洒脫不羈無拘無束,那她還去青州大出風頭?他架空父皇,一手遮天,會對西楚動向一無所知?怕是在他心裡,我東郢的生死存亡遠不及他女兒的安危來的重要吧!」
見他發怒,卿意反而冷靜了下來,道:「天若十一歲才來到江寧,這些事情她一無所知,縱是你對她父親有再多不滿,她也確實是無辜的。」
秦煥冷笑:「父債子償,我無能,動不了葉輕塵,這筆賬,就只能找他女兒算了。我也不想要太多,只要他肯就此放權,我保證來日東郢的皇后是葉天若便是!」
卿意淺淡一笑:「阿煥,這不是我們的初衷。要一個女孩子去承擔和她完全無關的責任,也並不公平。你不要反駁我,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
秦煥張了張口,半晌無言,只拿過酒壺,仰頭喝了起來。
「阿意,你讓我想想,你讓我再想想。」良久,才聽他喃喃道。
卿意望著他,輕輕一嘆,神色中是無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