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驚鴻

白衣驚鴻

月余之後,謝長寧終於慢悠悠地晃到了靈昌城。信馬站在城門處,她抬頭望著這個從小長大的地方,絲絲縷縷的感慨浮上心頭。去年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春和景明的日子,卻不知道一年未見,蓮華哥哥可還安好?

想到這裡她不禁加快了趕往蓮心小築的步伐。可令她完全沒有想到的是,舒蓮華竟然不在蓮心小築。

這倒真是奇了,她已經提前送了信,她近日就會到靈昌的消息舒蓮華應該早就收到了的。謝長寧一邊把馬交給看門的周寶善,一邊笑道:「周老伯,蓮華哥哥居然不在么?他去哪裡了?」

蓮心小築里平時住著的只有舒蓮華,照料舒蓮華起居的就是周寶善一家人,男主人周寶善平時就看看門院,做些粗活,他的妻子周嬸負責洗衣做飯,他的兒子喜兒則是舒蓮華的書童,平時常常跟著舒蓮華貼身服侍,餘下再無旁人,便是謝長寧來了一應起居之事也是自己照料自己。這家人的來歷底細長寧不清楚,在她被舒蓮華帶來蓮心小築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了,但是見舒蓮華平時對他們頗為尊重信任,她自然就也不會怠慢。

周寶善笑答道:「長寧姑娘竟今日到了,這可真是來的不巧了,要問公子去處,想想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就知道了。」

長寧揚了揚眉,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三月三,今日是三年一度的遊園會的開宴之日啊。可是蓮華哥哥不是素來不涉足這種場合么?」

周寶善撓撓頭道:「公子原本也是不去的,只是今年不知道怎麼了,組織遊園會的那邊定要邀請公子撫琴助興。公子再三推辭不得,不好駁了他們的面子,只得去了。」

長寧不由皺眉道:「哥哥與他們素無交情,這又是唱的哪出?哥哥在靈昌向來低調至極,這也能招惹到他們?」不能怪她立刻就想到這些不好的事情,遊園會傳統向來是登台者皆是待價而沽,明面上來說是由他們在送來的禮物里挑選恩客,實際上他們又有什麼挑選的餘地,無非是台下之人權勢地位的角逐罷了。

舒蓮華何等清凈自持,自然對這種所謂的風月盛會退避三舍。誰料這次還是未能躲過。

周寶善見她臉色瞬間就變了,忙安慰道:「長寧姑娘別擔心,公子和他們說好了,撫琴助興可以,但是他不收禮物。這是晏王爺給咱們公子的恩典,靈昌人盡皆知,不會有人為難的。」

他不提晏王還好,一提晏王長寧覺得心裡更堵了,當下決定:「我換身衣服去遊園會看看去。」

「哎,長寧姑娘……」周寶善勸不得,眼睜睜看著長寧徑直回房換衣服去了,不由搖了搖頭。

只是長寧剛剛換好衣服還沒來得及離開,便聽見前院里喜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聲。

長寧臉色瞬間就變了,她直接把門一推三晃兩晃就到了前院,喝道:「喜兒!怎麼了?好好說!」

見到彷彿從天而降的長寧,喜兒不禁瞪大了眼睛,一邊抽噎一邊道:「啊,長,長寧姑娘,你何,何時來的?」

長寧已經心焦的不行了,急道:「別管這個了,哥哥是不是出事了?」

聞言喜兒扁嘴又要大哭,長寧一懵,被他哭的心都涼了,幾乎要衝上去扯喜兒的前襟,吼道:「你會不會說話?我哥到底怎麼了你倒是說啊!」

周寶善不善言辭,急得說不出話來,只在原地團團轉,瞪著自己的兒子。

喜兒被長寧一吼吼的有點蒙,愣了一下定了定神,這才抹了一把眼淚,抽抽噎噎的說了起來。

原來確實是舒蓮華出事了。他今日去遊園會應邀撫琴,本是說好不收禮物的,遊園會方面也有人出來說明了此事,台下雖有人不甘,但是聽到晏王的名號也都偃旗息鼓了。可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在舒蓮華收拾了琴準備下台的時候,卻有一個小廝裝束的人當眾托著一塊玉牌遞了上來。舒蓮華自是婉拒,而那人卻冷笑一聲道:「舒公子,你卻也好好看看,這玉牌是誰家的,是不是容的你拒絕!」

舒蓮華聞言看去,看了一眼之後,不動聲色的溫和欠身道:「蓮華謝侯爺厚愛,只是蒲柳之姿實在不值得侯爺惦記。」

那人皮笑肉不笑道:「舒公子這就是自謙了,我家侯爺傾慕公子已久,只是想請公子過去喝喝茶聊聊天,不會對公子怎麼樣的,還望公子識趣些,對大家都好。」

他說到「不會對公子怎麼樣的」的時候,刻意加重了語氣,台下眾人里多少登徒浪子,風月老手,聞言不禁轟然大笑,開始交頭接耳的對舒蓮華指指點點。這些年因為晏王餘威,沒有人敢在明面上找舒蓮華的麻煩,但是暗地裡或嫉恨或覬覦的目光從來都沒有少過,只是他為人太過低調,鮮少出現在眾人面前,這才杜絕了很多麻煩。七年來終於有人敢對這位潔身自好的清倌發難,怎能不讓好事者趨之若鶩?此時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湧來,圍觀這位溫潤如玉的蓮華公子會如何應對,傳說中的晏王會不會出現,而此事又將如何收場。

喜兒機靈,在發覺此人是安樂侯府上二總管的時候就覺得不對,直接就偷偷跑了出來,想要求援,只是他跑出來才發現,公子平素深居簡出,極少與人深交,更何況對方是安樂侯。他在原地站了半晌都不知道要去哪裡,不禁悲從中來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往家跑,想問問他父親要怎麼辦。

長寧在聽到安樂侯的時候就徹底明白了。舒蓮華和安樂侯的嫌隙她心知肚明。她深吸口氣,瞬間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看了看茫然無措的周寶善二人,斷然道:「喜兒,你現在去晏王府,無論如何,當年是他給了哥哥這個恩典,就算他不在靈昌救不了哥哥,這事也要讓他知道。」

喜兒抽抽鼻子,用力點了點頭,道:「長寧姑娘放心吧,我這就過去。」

長寧點點頭,淡淡一笑道:「周老伯收拾收拾東西,今日我和哥哥若是沒有回來,你們一家人馬上走,離開靈昌,一路往南去,我會安排人接應你們的。」

周寶善獃獃點了點頭,點罷才反應過來長寧這寥寥幾句話竟然是在交待退路,一時大驚失色,可長寧已心急如焚,哪裡會再耽擱,話音未落,人便已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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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的看熱鬧的人群中,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卻有三個人悄然而立,一邊注視著事態的發展,一邊咬耳朵。

嚴格來說,只有兩個人在咬耳朵。

高大英武的男子低聲道:「我看這個蓮華公子長得也不怎麼樣么,也就和你差不多吧,還不如咱們將軍……呸呸,還不如咱們公子一半好看!」

旁邊那個眉目秀麗如少女的青衣少年聞言翻了個白眼道:「什麼叫也就和我差不多?不過好好的幹嘛和咱們公子比,這世上單論容貌能和咱們公子比肩的我還尚未見過。」

他們身側一直沉默的白衣少年聞言轉頭冷冷掃了他們二人一眼,青衣少年沖他扮了個鬼臉,英武男子嘿嘿一笑。他們三人站的本就偏僻,這少年又刻意站在逆光處,有意無意地躲避著他人的目光,大半張臉隱匿在陰影里,使人幾乎忽略了他的存在。

見他又轉過頭去,英武男子便繼續低聲道:「哎,聞名天下的蓮華公子也不過如此嘛,這也值得那個什麼侯爺糾纏。」

青衣少年翻了一個更大的白眼,道:「蓮華公子剛剛那琴曲讓你這種人聽,真真應了對牛彈琴這個詞!」

英武男子撓頭道:「你知道我向來不耐煩什麼琴啊曲啊的,他這琴彈的很好?」

青衣少年神色微微肅然,道:「盛名之下無虛士,當今天下能與他在琴藝上一較長短的怕只有東郢丞相葉輕塵了,那個近來出名的江寧聖手莫歸晚再過十年或許也可有一比。」

英武男子咋舌道:「這麼厲害?那可真是可惜了。」

青衣少年惋惜道:「太可惜了,聽他琴聲,著實是胸有丘壑之人,這般人品才華竟然委身風塵。哎,若他是西楚人,我必定要與他相交一番。」

英武男子眼尖,道:「喂喂,這位被你稱讚不已的蓮華公子要被強行拉走了。」

青衣少年苦笑攤手道:「我能怎麼辦?若在西楚,我或許還能救上一救。人各有命,強求不得。」

一直在他們旁邊默不作聲聽他們聊天的白衣少年聞言喃喃道:「確實太可惜了些。」

英武男子和青衣少年同時臉色大變,轉頭緊張的看著他,青衣少年皺眉道:「公子,你可千萬別衝動,靈昌此處不知道有多少北離貴族,泄露了蹤跡就太危險了。」

白衣少年沉默了一下,輕聲道:「如果是個平庸之人也就罷了,可是我聽了他的琴,這種人不該被如此侮辱。」

蕭然與柳青冥對望一眼,不由得都苦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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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安樂侯府二總管帶人半挾持半強迫的拉走了舒蓮華,脅迫他隨著他們往角門安樂侯府車駕處去。

安樂侯本人之所以沒有親自過來,主要是怕晏王真的計較。他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盤,如果晏王真的要衝冠一怒為藍顏,他就把這二總管推出去當替罪羊,左右木已成舟,他給了晏王台階下,晏王總不能真的為了一個男妓把他一個有世襲爵位在身的侯爺怎麼樣。

也幸好他本人沒來,這才給了蕭千寒三人可乘之機。柳青冥何等精明,目光一掃便知道那安樂侯本人並不在此處,蕭千寒當機立斷決定直接動手。

舒蓮華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有這樣三個人如神兵天降般乾淨利落的打暈了安樂侯府的人,繞是他素來鎮定,也不禁瞠目結舌。他們所處之處雖然較為偏僻,到底也是大庭廣眾之下,這三人是什麼來頭,敢觸安樂侯的霉頭?

柳青冥上前一步,拱手做禮,溫聲道:「今日有幸聆聽蓮華公子之琴,深有觸動。公子身處污穢之地,卻能不為繁華遮眼,潔身自好,我等心中敬佩不已。」

舒蓮華定定望著眼前這個秀麗少年,一時心中當真是千百念頭閃過,神色卻已經平靜下來,攏袖還禮,淡淡道:「公子過譽了,蓮華不過俗人。所謂潔身自好,亦非蓮華所能,唯有拜謝晏王殿下恩典罷了。蓮華蒙公子三人相救,只怕卻要連累公子,心下實在過意不去。」

柳青冥輕笑一聲,微嘆道:「我三人自有脫身之法,公子不必介懷。何況此舉於公子而言只是圖了一時痛快,說不定還會害了公子,談何相救。只盼這一時衝動不要陷公子於更危險的境地就是了。」

舒蓮華莞爾道:「公子言重,公子相救之恩,蓮華心中謹記。只是微賤之軀,怕是無以為報了。」

他這話說的頗有幾分自暴自棄的意味,柳青冥聽的心驚,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可是細細看去,舒蓮華神情依然如之前那般從容安定,似乎並無什麼不妥。

蕭千寒自然也注意到了,微微皺眉,到底是沒有忍住,看向舒蓮華,沉聲道:「公子多年堅守,必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志向和苦衷,今日之事何必縈懷?」

他之前一直低調地站在旁邊,刻意收斂氣息,以至於舒蓮華居然沒有注意到他。此時驟然出聲,舒蓮華不禁應聲看去,這一看卻是怔住了。

良久,舒蓮華輕輕一嘆,道:「其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今日得見公子,方知何為天人之姿。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到底也會有一二如意事的,說到底今日得蒙公子等人相救,已是萬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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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正在此時,幾人忽見眼前一陣衣袂翻飛,伴隨著一聲激動的叫喊,一個男裝少女驟然出現,她三步並作兩步徑直衝到了舒蓮華身前,道:「哥哥你沒事吧……」一語未了,尾音已然哽咽了。

舒蓮華直到此時才現出真心的歡喜的笑容:「長寧,你竟然趕在今日到了,傻孩子哭什麼,別怕,今日不過是意外罷了。多虧了這三位公子仗義相助,快來見過……咦?」

原來蕭千寒三人見來了人接應他,便悄悄離去了,舒蓮華只看得到三人背影就此散入茫茫人群中再沒有蹤跡,長寧眼尖,看到那個一襲白衣的少年男子忽然半側過頭似是遙遙看了她一眼,千萬人中驚鴻一瞥,卻彷彿有萬千風景倒映入她的眼中,讓她再也移不開目光。直到三人消失不見,舒蓮華輕咳兩聲,她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失態。

看著舒蓮華溫柔含笑的雙眼,長寧頓時窘迫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蹭」地一下就移開了目光,開始左顧右盼,無意中掃過地上生死不知的幾個人,才想起來來此的正事,她心下大概明白髮生了什麼,厭惡地皺了皺眉,抬頭道:「哥哥……」

舒蓮華卻彷彿知道她想說什麼,笑著嘆了口氣道:「我沒事,真的沒事。」

可是他越這般輕描淡寫,言笑晏晏,長寧心中越覺得堵得慌,看他若無其事地整理衣衫,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哥哥,你跟我走吧,我們去東郢好不好?在那邊誰都不認識你,有我和爹爹在,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你的。晏王當年肯給你恩典,如今未必不肯放你,你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他們這些人還能大張旗鼓的找過來不成?」

舒蓮華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沉默了很久,才道:「很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這麼簡單的。」

他在長寧面前,素來是溫和明朗,鮮少有悲觀頹廢的時候,可今日他戚戚然一笑,春日暖風中,長寧卻只覺得心裡一片冰涼。

他低聲道:「長寧,傻丫頭,我走不了的,這輩子都走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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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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