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鳳山行
如此又過幾日,依然風平浪靜,由於得了舒蓮華默許,蕭千寒也不再掩飾,幾乎每日都來尋長寧。二人一道在鳳江頭看日出,在風郁河畔觀落日,漫步於寂靜無人的小巷,同游在熙熙攘攘的街市,足跡遍布了整個靈昌,彼此間一個牽手,一個回眸,都是說不盡的旖旎風光。
有時候蕭然和柳青冥也會和他們一起,長寧和他們迅速的混熟了,蕭柳二人本就是沒事找事都要互掐,如今加上個話多的長寧,頓時演變成三方混戰,吵得素喜安靜的蕭千寒頭疼不已。只是他一個眼刀過去,能讓蕭柳噤聲,卻管不住長寧嘰嘰喳喳,往往還會被這個鬼靈精的丫頭拖進戰局。
長寧喜歡看他冷著臉三兩句噎的蕭然柳青冥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更喜歡看他被她氣得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她就喜歡仗著蕭千寒不和她計較來撩撥他,故意事事和他做對,蕭千寒說往東,她就偏要往西,作的不亦樂乎。
蕭千寒哪會真的和她爭這些,不就是要往西么,就算西邊是龍潭虎穴我們也絕不往東就是!每每這個時候蕭然和柳青冥就是一臉的面無表情,只想對他們倆豎中指。
這日蕭千寒又是一大早便來接長寧,他們約好今日去靈昌城北郊的落鳳山遊玩。
落鳳山腳下有一片薔薇花海,自從靈昌城中最好的一處墨葉薔薇花園被圈給了晏王府,落鳳山便成了靈昌人觀賞墨葉薔薇最好的去處。此時正值花期,山下自是遊人如織,摩肩接踵。
蕭千寒三人對這墨葉薔薇皆是久仰大名,卻從未見過這樣一片燦爛的花海,一眼望去滿目皆是黑紅二色,鋪天蓋地,烈烈如火,有種難言的野性的美。花香極是馥郁,在很遠的地方還能聞到。
長寧從小見多了,倒不覺怎樣,見三人都是一臉震撼,不由微感得意,道:「這算什麼,這還不是最好看的呢。以前城中有片薔薇花,那開的才是漂亮極了。只可惜幾年前被劃到晏王府了,等閑人家便看不到了。不過,哎,估計也不必看了。」
柳青冥頗感興趣,道:「何出此言?」
長寧莞爾一笑:「這花是有靈性品格的,生在權貴之家的後院,只供三兩人玩賞取樂,哪裡還叫墨葉薔薇呢?」
柳青冥笑道:「這言論倒也新鮮。」
長寧聳聳肩:「我娘說的,外公說我娘大概是因為名字的緣故,從小就極喜歡這薔薇花。」
氣氛忽然一窒,那三人對望一眼,蕭千寒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長寧……」
長寧狀似漫不經心地說:「我都帶你去平王府了,就沒想過瞞你。平王府已經沒落多年了,我也不是名正言順的郡主,你也看到了,這些年我無非是和哥哥相依為命罷了。無法接受的話,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蕭千寒默然良久,嘆了口氣,淡淡道:「我是私生子。」
雲淡風輕的五個字讓長寧驟然一驚,目光從蕭千寒的臉上移到蕭然和柳青冥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蕭然沉默著移開了目光,柳青冥無奈地笑笑。
蕭千寒反而輕鬆地笑了:「我娘是個舞姬,生下我就去了,我甚至連族譜都沒上。我爹偏疼我嫡兄,從小就不管我,我八歲就去了軍營——這又有什麼呢?你會因為這些看不起我么?」
「蘇涼……」長寧完全沒想到自己一句半開玩笑的賭氣的話引來他自揭傷疤,更沒想到她眼中完美的男子會有這樣不堪回首的童年,有些尷尬更有心疼,湊上去抱住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蕭千寒抱緊她,輕聲道:「直到遇見你,我才知道上天為什麼要給我這樣的出身——我一個未入族譜的私生子,誰管得了我要娶誰為妻?誰有資格干涉我的婚事?長寧,我說帶你見我的長輩,並非要徵求他們的同意——我只是告訴他們一聲罷了,他們愛同意不同意,我都定是要娶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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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落鳳山本名鳳山,因主峰形似神鳥鳳凰而得名,傳聞是離太宗皇帝和玄陽長公主的定情之處,後來玄陽長公主薨后,太宗皇帝思念不已,為紀念公主,才將這鳳山改名為落鳳山。」柳青冥博聞強識,對這些掌故素來是信手拈來,邊走邊給蕭然講解。
「喲,敢情這離太宗還是個情種。」蕭然半開玩笑。
「他是情種?千百年來第一負心漢還差不多!他要是情種,我就是情聖了。」趕上來的長寧剛好聽到蕭然這句話,當即沒好氣的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蕭然來了興趣:「這又思念又改名的不是挺好的么?哪裡負心了?」
長寧吐血:「阿然你敢不敢多讀點史書,你倒也想想太宗皇帝的立的皇后是誰啊!」
蕭然撓撓頭,道:「皇帝嘛,沒法立喜歡的女人當皇后不是挺正常么?」
柳青冥和蕭千寒聞言都是一臉「這人是誰我不認識」的表情。
蕭然不樂意了,撇撇嘴道:「這些情情愛愛的關老子屁事,太宗皇帝打過的每一仗老子都知道!」
長寧冷笑:「若沒有這些情情愛愛,也未必輪得到他當皇帝。」
柳青冥不贊同的搖了搖頭:「這話可就偏激了,太宗皇帝能改朝換代,奠定北離百年基業,文治武功,無可指摘。他縱然不娶玄陽長公主,也必有別的方法控制朝政,最終廢帝自立。」
長寧漠然道:「但他偏偏就選了這個方法。玄陽長公主十六歲便以宮變滅外戚梁氏,臨朝攝政,整肅超綱,這是何等人物。她與謝胤成親之後,對他又是何等愛重信任,若無玄陽長公主,謝胤一個北蠻血統的塞北諸侯,能在五年之內就控制了朝堂,以至於悍然政變?」
「這也就罷了,男人心裡都是江山天下,就算玄陽長公主痴心錯付,引狼入室。為鞏固皇位,以妻為妾,停妻再娶,立袁氏為後,而冊玄陽長公主為貴妃——真想知道這位太宗皇帝腦子裡裝的是什麼,這種事也做得出來。」
「等玄陽長公主自盡了,太宗皇帝好像終於後悔了,千般萬般的追封厚葬,又是冊玄陽長公主之子為太子,又是留遺詔和玄陽長公主合葬——這又置袁氏皇後於何處?」
「所以太宗一去,袁后立刻就反了。只可憐玄陽長公主,連唯一的兒子也死於非命。至此,前朝皇室血脈是徹底斷絕了。」
蕭然喃喃道:「這有點狠……」
柳青冥嘆息道:「玄陽長公主去后不到六年,太宗便駕崩了,到底也沒能一統天下,這大概就是報應吧。」
長寧冷笑道:「他再懷念又怎樣,人都不在了。況且即使再讓他選一次,他也不會做出別的選擇的。北離歷代皇帝,哪個不是這樣?兒女私情算什麼。沈文正公終身未嫁,有子不得見,宣德帝后妃在側,兒女繞膝,我娘於最好的年華在邊關出生入死足足七年,最終攻破北蠻都城,立下不世功勛,先帝下旨逼她入宮的時候,也沒見半分手軟。」
「可是北離一代比一代昌盛,你所說的這些帝王,也都是足以青史留名的明君英主。」蕭千寒忽然道。
長寧被他一句話噎住了,半天找不出來話反駁,索性掉頭就走。
氣氛一瞬間冷了下來,四人都不再說話,只各自默默爬山。
埋頭爬了半晌,柳青冥有點撐不住了,偷偷一掃幾人,蕭然和蕭千寒也就罷了,活蹦亂跳全無壓力,而長寧明顯已經氣喘吁吁了,卻完全沒有一點開口要休息的意思,只死死盯著腳下的路,彷彿和誰較勁似的。
柳青冥心中叫苦不迭,這倆人也是有意思,蕭千寒橫豎是已經完全放棄了當皇帝的機會,長寧大小姐勉強算是感傷母親的死?講道理北離皇帝的感情史和你們有半文錢的關係嘛因為這個吵什麼也是看不懂還有蕭然你不是一向很沒眼色么你倒是說話啊……
蕭然默默轉頭瞪了他一眼。
柳青冥抓狂:這你也能知道?!
蕭然得意:老子看你一眼就知道你肚子里是什麼壞水!肯定又在說老子壞話了!
柳青冥抽了抽嘴角,剛想不管不顧吼兩聲累了走不動了,便聽見蕭千寒沉凝的聲音:「長寧,歇歇。」
柳青冥差點大喊三聲將軍英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也不管什麼風度了。蕭然沒忍住,噗嗤一笑,嘲道:「你這什麼體質,這才走了幾步路便累成這個樣子,待回去了來你蕭爺爺手下練練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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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罕見地沒有和蕭然一起損柳青冥,只倚著樹默然看著山下,只見曠遠藍天之下,靈昌全城景色皆盡在眼底,風郁河靜靜流淌,蜿蜒纏綿處便是俗世紅塵的煙火與溫暖。
「好看么?」長寧知道蕭千寒在聽。
蕭千寒深深看她,道:「自然是好看的。」
長寧於是笑了起來,道:「山頂的更好看。」
蕭千寒微嘆:「長寧,你想太多了。」
長寧沉默良久,低聲道:「你難道不想往上走么?山巔的風景,你難道不嚮往么?俯瞰天下指點江山,你沒有一點心動?」
蕭千寒苦笑,近十年軍旅生涯,他見識了多少生離死別,自己又曾多少次與死亡擦身而過。他費盡心思才走出那座陰冷的宮殿,如何會再作繭自縛?只是這些話,暫時還無法對長寧說。
他想了想,道:「我不在山巔,我在山下,我只知道山巔的一陣風,就是山下的一片血雨。我不知道山巔能不能指點江山,但是我知道山巔很冷。我或許也想過看看山巔的風景,但也僅限於想想了。」
長寧仰頭望去,但見長空碧藍如洗,純凈如絕世的瓷器。
「人生一世,誰不想看看山巔的風景呢?」她淡淡笑了:「其實我沒有責怪的意思,我自己何嘗不想看呢?但是要放棄的太多了,我捨不得。」
她眨了眨眼,道:「千秋北斗,瑤宮寒苦,我還是更喜歡人間煙火一點。」
蕭千寒也眨眨眼:「我也是——神仙眷侶,百年江湖。」
長寧笑著撲到他的懷裡,方才一點不快眨眼間便被拋下了。蕭千寒親了親她的額頭,輕聲道:「我們一起去看看山巔的風景,看完我們再一起下來。」
長寧笑盈盈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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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二人招呼了蕭然柳青冥一聲便繼續爬。
柳青冥應了一聲,一邊和蕭然咬耳朵:「這就是和好了?喂,你耳朵比我尖,聽到什麼了么?」
蕭然一臉茫然:「他們就討論了半天山上風景好不好看……然後就決定繼續爬山了。」
柳青冥:「……」